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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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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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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连载

第一十五章 梅菊芬芳

民国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930年的春天,裘中华坚决地离开了冷国荣的队伍。

决定离开冷国荣的队伍的时机,是在他得知刘永年的大军撤离东莱之后。另有一个原因,前几天冯二虎带着人外出打秋风时,遇上一个富户,本来踩点看线时,以为只是一户普通人家,谁知大户家里有枪。他们当时人马一到,未等投出名号,对方立刻开枪还击。冯二虎手下当场被打死两个弟兄,打伤了好几个,吓得他连夜撤回来跟冷国荣报告。冷国荣二话不说,让白世武带上他的人马,和冯二虎一起连夜杀奔过去,当场灭了对方八口人,抢回财物牲口粮食一大批。

裘中华现在队伍里掌管账房钱粮之事,一见拉回这么多财物,很是吃惊,又听土匪们兴高采烈地说出事情经过,心说,似此行径岂非真正的土匪所为?当场想要找冷国荣理论几句,只见他躺在那儿吞云吐雾。

裘中华略为气愤地道:“司令,昨个黑夜又办大事了?”

冷国荣的反应却很平静,道:“嗯!顺了一个大户。”

裘中华震惊地:“司令,你不该纵容下属滥杀无辜。”

不想冷国荣歪斜着眼瞅瞅他,道:“没办法,挡我者死,况且他还伤了咱几个弟兄,这是道上规矩,不这么干,以后咱兄弟们还怎么吃这碗饭?”

冷国荣的一席话,让裘中华彻底明白一件事。这帮人,名义上是对抗官府劫富济贫,可是关键时候,却只是以自己的需求和个人喜好为准则。

有鉴于此,他只能坚决地想要退出。冷国荣没办法,只好答应他的要求。

现在,他要走了,冯二虎却又多说了句话,说既然他要走,得让他拔香头子。所谓拔香头子,是当地土匪退伙时必须举行的一件仪式。十九根香头,一根代表一个行规,必须跪在香案前自己表白,起首是:“十方神圣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同锅吃饭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多宽容。小弟回去养老娘,此命永和兄相连。高屋大厦弟敞着,有兵有敬早挂线。下有地来上有天,同兄同弟一线牵。铁马别牙不开口,钢刀剜胆不变心。若有一句是废话,五雷轰顶身不全……”

冯二虎提出的这一要求,又被裘中华给当场拒绝。裘中华临走时,只给冷国荣撩下一句话:“冷司令,来时我不拜香火,走时也就没有必要拔香头。你请放心,我裘中华虽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也言而有信,凡不忠不义之事,我永远也不会做。枪我留下,人就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裘中华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上的盒子枪掏放到冷国荣面前,走得义无反顾。按照冯二虎的心思,还是想消除日后的顾虑,于是他直朝冷国荣使眼色。冷国荣却瞪他一眼,道:“他走得光明磊落,我也不能不讲道义。天大地大,他的心思比我要大,由他去吧!”

离开土匪队伍之后,裘中华先回到大水泊东村看望爹娘。进村时候,正巧遇到周世广上地里看麦子回来,他家租的地挺多,地主周世福特意让那些租地多的佃户种过冬麦子,来年收了麦子可以耩豆子,或者栽一点秋地瓜,一年能收两茬,他只收一季麦子的租子。佃户打下来的麦子,大部分都进了他家粮仓。再种一茬地瓜或者豆子,收了才是佃户自己的。

回到家时,爹娘住的还是那栋破旧的茅屋,身上穿的还是那些破旧的衣裳,可是家里吃的粮食却换成为玉蜀黍和红蜀黍,竟有好几口袋。吃饭时候,他看着陶泥盆里的窝窝头和炕底下的几口袋粮食,有些好奇,问娘:“过年的时候咱家还没这些东西,这都打哪来的?”他娘还未回答,他爹却诧异道:“这些不都是你让人送过来的?前天夜里,有一辆独轮车,外加三个人,打头的说是姓白,除了粮食,还留下二十块大洋,说是你让捎回来的,让我拿钱买几亩地,我就跟您娘说呢!咱囤儿长大了出息了,这肯定是读书读出来的。”

“那些大洋呢?”裘中华立刻想到,一定是冷国荣的安排,他算是考虑得挺周全,黑夜里偷偷派人送过来。在本地,凡家里有人为匪,乡邻真是没几个人知道。真要知道了,土匪的家人就有可能遭殃。

他娘连忙把大洋从箱子里给拿出来,还问:“囤儿,这些钱能买几亩地?”裘中华摇摇头道:“粮食吃就吃了,这些钱咱不能花。”

“啥?不能花?不能花你还挣回来它来干啥?”裘二麻子当场急了。

裘中华一看他爹急了,知道无法跟他们说清楚。一时又想到,好不容易离开冷支队,再回去送却是额外麻烦,不如先把钱留下,啥时候方便了再还给他们。掂掂手里的钱道:“爹,娘,县中学现在已经复学,我还得回去上学,这钱我先拿十块用着,剩下的你们先放起来,看啥时候家里有急用再说。”

“也行,这些钱,俺跟您娘都不舍得花,想要攒着给你娶媳妇呢!对了,秋菊现在都十七岁了,她到现在还没找人家,前两天她娘托人过来问,我跟您爹倒是同意,你心里是咋想的?”

“秋菊?”裘中华的心里,立刻想起当年那个扎着小羊角辫儿在大水泡子边上耍的小嫚儿。不过此时,分明又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姑娘,突然也跟着闯进心里。哦!他跟她似乎更谈得来吧?而且他们之间还有过那么多密切的交往。

便淡淡地道:“嗯!我知道了,不过我现在还在上学呢!先不急着谈这个。爹,娘,我还得去看看蔡先生,再走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

“嗯!蔡先生拿你那么好,是该去看看他老人家。”裘二麻子笑眯眯地道。

裘中华出了家门,直朝私塾方向而去。

现时节,天气已经回春,风儿轻轻,太阳照在身上却也暖和。

裘中华正往学屋走,迎面正巧走来个大姑娘,脸盘儿是倒立的鸭蛋型,梳着刘海,后脑勺扎着两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连两条辫子都跟着摇摆。她的里面穿的不知啥,鼓鼓囊囊,外面罩一件灰布褂子,下身是一条青色棉布做的肥大的棉裤。

大姑娘与裘中华对面相向,越来越近,裘中华早就认出来,是秋菊!

其时,秋菊也认出他来。都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会有变化。但儿时的模样毕竟还在。只见秋菊脸儿有些微红,两只眼睛特别有神。秋菊一见对面是裘中华走过来,欣喜地跑到他面前道:“是满囤哥回来了!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上俺家找俺大哥二哥玩啊?”

“我才回来,还没顾得上在村里走走呢!你这要上哪里去?”

裘中华愣眼看着她,觉得她虽然穿得土气,可是饱满的身上却有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到底是咋回事?他说不上来。

“我上坡地看看去。哥你在县里混得挺不错嘛,养得白白胖胖,像个洋学生。哎,你现在有媳妇了吧?”秋菊的话,大大吓了裘中华一跳,这丫头,咋会提这样的问题?他一时慌乱地回答:“没,没呢,哪能那么快,你有没有?”

他才听娘说她还没嫁人,但还是反问。

“我也没有。前些天,俺娘托人说了莱水镇上一个人家,说是家里挺有钱,另外有五十多亩地,我才不稀罕呢。我就想着,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好男人,就是你。哥你忘了?那年小的时候,你还背过我呢!”

“我还背过你?我啥时候背你了?”裘中华有些懵了。这个傻姑娘,她到底想说啥?

“嗯!那年我掉水里,不是你拿脊梁托着我?我这个人最喜欢记别人的好,啥时候也忘不了。哥你往后就娶我好不好?”

听着她的话,裘中华感觉脑袋登时大了。他可知道她的脾气,打小大大咧咧,跟男孩子耍惯了的,上树摸鸟蛋下水泡子网鱼都敢。那一年她大概有十来岁,跟着他和夏至一起下水泡子,还不会游水,一脚踩到深水里,当场沉了底儿。亏了他和夏至就在旁边,一个猛子扎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水泡子里拖出来,眼见她喝了水不睁眼,连气儿也没了。

夏至比他大些,经的事儿多,说囤儿你快趴地上帮她把水控出来。他就乖乖趴到地上。夏至说你不用全趴下,就跪在地上趴着就行,他就半跪着趴地上,夏至将秋菊抱起来,脸朝下,一下放到他的背上。裘中华就觉得背上突然加重,而且有些痒痒的,痒得他差点笑岔气儿。夏至两手按着秋菊的背,使劲往下压了压,只见秋菊嘴里“呼哧呼哧”吐出来好些水,一阵就听到她喘息声。夏至便把她从他的背上弄下来背回家去。

这野丫头,吃了一回亏,想来再也不会去水泡子了吧?没想到过后还是跟着男孩去耍,而且终于学会游水。后来长到十、三四岁,大概懂得男女有别,有时也跟他们一起耍,却再也不跟他们一起下水泡子。

“你让我娶……你?你,你别胡说……”听着秋菊的直白,裘中华简直哭笑不得。赶紧道:“菊儿,现在我还没那么多心思,我还要去看蔡先生,我先走了。”

说罢,慌忙撇下她向前走。

“哎哥,咱可说好了,你天天又不在家,叔和婶那边以后我侍候他们就行,你听见没?”

裘中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吓得头也不敢回。

他却不知道,秋菊刚才本来在家里洗衣裳,听她爹说裘中华回村了,连衣裳也顾不得洗,扔了就跑出来。这些年,姑娘真是长大了,自然会有心事。可是眼前身后竟没有一个对上她眼的,只有在城里读书的裘中华,时不时令她揣摸半天心思。有时有意无意就到裘家跟裘中华他娘聊天拉呱。他娘倒也看出点意思来,知道满囤心里还有个钱月娥,便不敢多嘴多心。现在真遇见裘中华一骨脑儿吐露心事,他却让她大大地失望了。

一时看他走得远了,秋菊觉得心里堵得慌。她便无精打采地往家走。一进家门,只见大春正在天井里帮娘磨菜刀,稍一犹豫,上前道:“哥,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

“满囤从城里回来了,我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忙着看先生,才说了两句就跑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

“哥我就觉得打小跟他最亲近,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刚才在道上我跟他说,我让他娶我,跟他一块儿过日子。”

“你真是这么说的?这话你一个女孩子咋能说出口呢?菊,人家现在是洋学生,你是不是吓着人家了你?”大春当场停了手一脸惊讶的样子看她,心里却在偷笑。

“哥你笑话我?哥我不跟你说了。”秋菊一生气,阴沉了脸要进屋,大春倒过意不去,连忙告饶:“好了好了,我就问一句,你真看好满囤了?他可是常年不在家,还有,他还跟钱管家侄女儿月娥好,他心里可不知道有没有你,你得好好想想。”

秋菊一听到“月娥”二字,眼睛登时狠劲儿闭了一下,只见一个乖巧灵精的小女孩立刻出现在眼前。就想,哥说的倒是实话,小月娥长得细皮嫩肉,模样儿跟来唱大戏的小姑娘很是想像,自然讨人喜欢。可就一件,她习惯住裘二麻子家那破屋子里?她能帮着囤他娘下地割黍子插地瓜秧?倒也说不准。

她一阵胡思乱想,垂头丧气地进屋,她娘催她把家里几件脏衣裳洗了,她却也无心思,回头坐下手里慢慢揉着衣裳,心思早又飞到囤儿身上。

其时,裘中华先去了场院。村里的自卫队长周三太正带了十几个人在那儿练操,场院一角架了十来支步枪。裘中华一路走,眼睛盯着枪看了一路。才到学屋门口,却见周世福和钱管家从私塾里往外走,蔡先生正跟在后面往外送他。一看到裘中华,周世福怔了一怔,继尔一脸笑容:“哟,是中华回来了?中华啊,年前冬天城里进了大军,学校停了课,你这些日子上哪里了?”

裘中华正要回答,忽然意识到,在冷支队里过的那段日子是个忌讳,虽然自己从未拜香火,走的时候也未拔过香头子,可只要是土匪,在富人眼里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呢。想到这儿,只得微笑着回答:“也没去哪,只是到岛城去了一趟。”

“你上岛城了?岛城有座德国人修的栈桥,栈桥你去过吗?”

“栈桥?”裘中华摇摇头,在他记忆,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那玩意儿。

“如此说来,你倒没怎么在岛城玩啊!”周世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裘中华看着他,一时想起周步云来,就问:“你们家步云也回来过?”周世福点头道:“年前回来过一趟,他说有好几个月也不知道你的音讯,我就寻思,你是个有主见的人,肯定不会走下道。”

裘中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地人所说的“下道”就是黑道,意思是当了土匪。他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蔡先生主动替他说话:“东家,岛城那么大,他一个孩子家,就是去了也不一定知道。中华,难得你来看我,我先送送东家,你先进屋等我吧!”

蔡先生如此一说,周世福不好再问,眼瞅着裘中华进了学屋小院,只好跟蔡先生告辞。

蔡先生送走周世福和钱管家,立马回小院,先带裘中华进西厢房他的小客厅坐下。裘中华进了小客厅,见里面桌子上放着一块猪肉和两瓶酒,另外还有白包裹皮包的一堆饽饽,桌子腿旁还放着半袋小米。蔡先生问他:“咋有空过来?县城里识务中学不是已经复学了?”裘中华老实回答:“先生,自从大军进城,我就再没回城,到现在也不知道准确情况。”

“你没在城里?那村里也一直没看见你啊?真是去岛城了?”

面对着蔡先生,裘中华无心撒谎,又不敢告诉他真相,只好连连摇头表示不便。蔡先生是久经世故之人,眼瞅着他的表情,当场沉了脸,道:“中华,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先生我,我真是不方便说。不过先生请放心,我裘中华从来不做坏良心的事情……”

“也罢,你已经长大了,自己能拿主见,对于你的为人性情,我还是知道一些。你实在不想说就算了,但是有一点请你记住了,我蔡铭九一生教人,最讨厌那些欺世盗名贪得无厌为害乡民之人,哪一天你要做了对不起乡民之事,我定会与你断绝师生之情!”

蔡先生说的义正辞严,裘中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先生,您请放心,我今生决不做违背道德良心之事。”

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放到桌子上,就要告辞。蔡先生见他如此举动,很是意外,高低不肯收,不但不收,又从抽屉里拿出三个大洋,非让他一齐带上,说是在外求学花销大,让他拿去用。裘中华执拗不过,只好收下。蔡先生又要留他吃晌饭。裘中华见他胡须发白脸上皱纹层生,心内微微叹一口气,主动下手帮他洗菜做饭。

看完爹娘和蔡先生,裘中华自然要回县城察看情况。离家之时,走出村子老远,爹娘送出村子老远。尤其他娘,一见他转身要走,眼瞅着就开始揉眼睛。

裘中华回到县城之后,又有许多意外事情。在刘永年驻东莱县城期间,张县长终于被无缘无故撵走撤换。张县长的未来,另有一些传奇之处,这些故事还是在全国解放后,裘中华去江南调研农业生产时意外了解到的。

东莱新任县长,居然是李明复!这家伙到底还是当上县长了。

其时,识务中学的牌子已经变成“东莱县立中学”,并且学校已经复课。当裘中华回到学校时,原先的莱末明校长也已经不再当校长,新换的一个校长据说是李明复的一个省城同学,姓黄,他在了解到裘中华的情况之后,婉转地告诉他说,已经在识务读书三年的学生,算是已经毕业了,因此学校不能够再接受。

回不了学校,裘中华当场陷入危机,当年在识务中学上学,吃饭可是很优惠的。或者,先在城里呆下来看看形势再说?

幸亏这一次带了些钱,想要找个地方住下,却到处陌生。只好去找钱月娥。他爹是城里的商户,找他们帮助租房子肯定方便些。

那天上午,他正从中学往钱月娥家杂货店走,意外遇到蔡先生的侄女蔡小梅。

蔡小梅一见到他,当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急切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是想回来上学吧?”裘中华点头:“嗯!你呢?也是去上学?”蔡小梅笑道:“还上啥学啊?我跟你一样,都算是毕业生了。今天县立高小,就是以前的识务女中今天招老师,我去应聘了。”

“你应聘当老师了?”裘中华意外吃了一惊。

“是啊?哎,你现在不也没事吗?你应该也去试试。走,我陪你看看去。”

于是兴冲冲陪着裘中华去了县中学,到了大门前传达室一问,对方说中学老师早已招齐。蔡小梅不甘心,又带他去了县立高小,他们那儿倒是还招,但只招女老师。

一连跑了两处,裘中华就有些灰心丧气。出了高小门口,一直默默无语。蔡小梅见他闷闷不乐,劝道:“你大概还没住处吧,不如这样,我家还算宽敞,就先上我家住下,慢慢再想办法。”

便带着裘中华回家。

二人回到蔡家已是下午傍黑。蔡老先生一见是裘中华来到,很是热情。当年裘中华见他时,包括给他送信,已经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他立刻让佣人桂荣做了四个菜,一个是本地冬藏的马家沟芹菜炒肉,芹菜都是黄白梗儿,清脆可口。一个是肉炒地豆丝,一个是红烧肉,再一个是炸长果仁,当地人又称“落花生”,一阵端上桌来。裘中华一见此物,立刻想起同学周步云炫耀周家月饼是用长果仁做的,而且加了核桃仁和冰糖,又香又甜。心说,长果仁大概就是此物。

便直盯着炸长果仁道:“这东西倒是个稀罕物。”

蔡老先生闻听笑道:“这个你不认识吗?凡乡土佃农,种此物的倒不多,都是些富庶人家在种,此物最能出油,每百斤能出三、四十斤,又此物擅做多种菜肴,用油炸了下酒最佳,不妨你先尝尝。”

裘中华用筷子夹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一嚼,果然满口咸香。

其时天早黑了,桂荣早点起两个灯台,蜡烛的火头儿一闪一闪,倒也明亮。蔡老先生又唤蔡小梅拿一坛莱水老酒来。裘中华闻听“莱水”二字,当场吓一大跳,年轻时他不会饮酒,进了冷支队后喝醉的那次成为最深刻的记忆。连忙摆手道:“老先生,对不起,我是真不敢喝酒,一喝就醉,恐怕要出洋相。”蔡老先生听了不乐意,瞅了蔡小梅一眼,道:“先不说喝酒的事儿,你是后生可畏,这样称呼我分明是太见外。从今往后,你就跟小梅一样叫罢了。”裘中华跟着他一起瞅了蔡小梅一眼,脸儿瞬间感到火辣辣的。

蔡小梅倒装没事人一样,先起身出去。不一时,捧一个绛红色瓷坛回来,揭开口,一股黄米味的酒香瞬间溢出满屋。蔡小梅笑道:“你一定以为爷爷让你喝莱水老烧白酒,那种酒家里也有,爷爷是好酒之人,经常有人从莱水镇给他捎酒。但这一种是米酒,大黄米做的,酒味稍稍淡些,我也经常喝呢!”

裘中华早听冷国荣说起过,莱水镇一共出两种美酒,一种是红蜀黍,也就是红高粱酿成的莱水老烧,清澈透明,滋味醇香留齿,三日不散。另外一种却是一种淡黄色的米酒,绵厚软香,是莱水镇另外一个富户汤庆发家做的。两种酒一辣一淡,口感香气各不相同,冷国荣的手下似乎看不起那种淡酒,因此他从未曾品尝过。

想不到这蔡小梅如此体贴人,裘中华一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眼看着她搬了坛子往酒壶里倒酒,小手儿雪白中带些红润,不觉脸上又开始发烫。心说,也怪了,前些年本来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钱月娥最值得他拥有,谁想到长大了,瞧着秋菊也上眼,这蔡小梅更不用说,美丽的女孩儿竟是一个接一个。只见蔡小梅放下酒坛子,再用酒壶往两个人的酒盅里倒。蔡老先生喝酒挺讲究,在冷支队从来都是大碗喝酒,哪里有如此风雅气质?

三个人一齐举杯饮酒,一起吃些菜肴过口,其间蔡老先生不时说些东莱州风土人情,又道起中西方之学优劣。蔡老先生自古读的是“四书五经”,通晓《春秋》《史记》,坚持认为国学正宗,至于西学之自然物理,虽然有其实用意义,然而终究是旁门左道。

蔡小梅却当场反驳他,说西学乃以科学为主,国学乃以文学为主,文学冶情,西学救国,还得科学实业为重。裘中华也赞同蔡小梅的观念,刚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蔡老先生却激动地冲蔡小梅道:“你懂什么?国人传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盖指学成文韬武略,故不管到何时候,若无国学,则无国家,此非你等所能理解尔。”

一阵争得昏天黑地,裘中华见老爷子既认真又激动,只好不停地给蔡小梅使眼色劝酒。裘中华也知道,传统留下来的东西轻易改不掉,眼见老人情绪激动,只好转移话题,道:“对了爷爷,上次给彭先生送去那封信,起到作用了?”

“你是说给彭子耕的那封信?当然有用。中华,要不是你及时送到,还真是耽误事了。小梅,要说起来,这件事情你还得感谢中华呢!”

“你让我感谢他?凭什么啊?”蔡小梅睁大了眼睛,“他不就去桃源徐福传了个话儿吗?我还送他好几个白面饽饽呢,他得感谢我才对。”

“是,真是应该感谢你才对。”裘中华一时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心说,要不是因为她,那天晚上也用不着赶夜路,他大概也不会落到冷国荣手中,不会经历那么多传奇惊险的事情。

“小梅,你可完全不知道内情。本来那天下午,大军刘团长不知受了谁的蛊惑,非要上门来定亲……”

“他上咱家来定亲?是看上桂荣了?”蔡小梅不解地眨巴几下眼睛,神情颇为清纯。

“还桂荣呢,人家是要定你。当时我没办法,只好把他给赶出去,没想到他第二天上午执意又来,幸亏中华及时把我写的一封信传给彭先生。彭先生第二天上午就来我这儿喝茶,正好候到刘团长,彭先生不由分说,把刘团长好一顿指责,说我和他是世交,又说务要立即上省城找韩主席理论,吓得刘团长二话不说赶紧离去。”

“原来还有这回事。”蔡小梅不由得吐吐舌头,略含感激地望着裘中华。

“爷爷,彭先生是不是真的跟韩主席有交往?”裘中华对于这一句很是感兴趣。

“那是当然。民国十三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他被任命为讨奉军第一路军总司令兼前线总指挥,当时手下掌着十万大军,性如烈火,有个外号叫‘刺儿彭’,要不是第三路军在北平发动政变,消息传出,军心大乱,他当时兵败山海关,关东张大帅早就成他手下败将。他当年兴盛时,韩主席才只是个小旅长呢!”

蔡老先生今晚喝得尽兴,似乎沾些醉意,接着又道:“自古东莱出英雄,若饭牛歌的宁戚,早年曾挽牛赶车,后至临淄城门自荐,乃中华大国第一个自荐当官的人,比毛遂还早数百年,其时为齐国大司田,与管仲、鲍叔等五人皆为齐桓公重臣。又有北宋参治政事蔡齐,其父原为东莱县令,其苦学成才,高中大宋状元,是整个胶东历史上唯一的状元,戏文里那些状元游街夸官,根本自他而始……”

蔡老先生酣畅的言谈举止,真正把裘中华给感染了。恰蔡小梅才刚给又给大家倒上一盅酒,且亲自端起眼前的酒盅,非要感谢裘中华的帮助,连忙和蔡小梅略碰一碰,一口喝下。只这一盅酒,他感觉有些酒意上来,两眼又瞅蔡小梅,只见她也是满面桃花艳红,笑着道:“中华,我还想再敬你一杯,可以吗?”蔡老先生却知道她的酒量,微微笑道:“小梅,不许对客人无礼。”

裘中华知道自己不能再坚持,想要撤席,蔡先生见他不胜酒力,微微一笑,道:“好些年没有如此畅快了,既如此,你就先歇着吧!”

蔡老先生立刻喊来桂荣,引他去了西厢房,里面却是一间书房,一排书架上摆了无数的古册。又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有文房四宝。山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一幅东莱山的水墨山水画,是蔡老先生游东莱山回来之后,凭记忆而画。那山高耸入云,半山腰松林错落有致,中有一亭子,上有二人对弈,左上却题“东莱仙境”四个字,右下角另有题款。又中堂两边各配一条对联,上联是:“孤峰独秀,与天地日月同寿”,下联是:“松涛跌宕,观东莱仙山春秋”。

在中堂之侧,另有一个小门,门一开,里面却是一张整洁的木板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床上放着一个青蓝花布的枕头,又有一床银红缎子的被子。裘中华看到床,就有些站不住,回头谢了桂荣,请她忙自己的事情,自己一头倒在床上,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裘中华睁眼醒来,已是阳光满屋。耳听门外有人说话,慌忙起身,发觉自己昨夜竟穿衣卧了一宿。又试试那银红缎子面被子,细滑如水,疑心是女人所用之物,该不会是蔡小梅的吧?正胡思乱想,蔡小梅却只敲一下门,然后推门进来,笑道:“裘大先生,昨晚睡得还好吧?”

裘中华一看到她,立刻有些羞涩,道:“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没想到给你们添如此乱子,我还是告辞才好。”

“你要上哪里去?爷爷刚才说了,彭先生上午就过来呢,你不想见见他?”

“彭先生要过来?”裘中华愣了一下,心说,倒真想跟这位英雄好好认识一下。

他正和蔡小梅一问一答,只听前院宅门有人问话:“有人在家吗?”一阵听到蔡老先生高声道:“哟,彭先生,您老来的挺早啊!快请进来,今日我给你介绍一个年轻人,你看如何?”余下声息渐微,不一时,桂荣小跑着过来道:“裘少爷,小姐,先生在前厅等着你们呢!”

便一齐上前厅,只见眼前八仙桌旁正坐着一位气宇轩昂的老先生,应该就是彭先生。

“彭先生,这位是我堂弟的高徒裘中华,原在识务高级中学读书,现已毕业。”

“你堂弟是蔡铭九?我倒听说过,你们蔡家自祖上蔡绾先生起,真正是人才济济啊!彭某真正打心眼里佩服。”

“哪里?祖上盛名如今早已不再,彭先生就不要再笑话了。”

“倒不是我奉承你,我只是一介武夫,让我指挥打仗行,对于这文字书法,我只是略通,却不精。因此对你们文人也是佩服之至,既是识务毕业,这位贤侄却在何处公干?”

“先生,我现在还没找好地方,正想着在城里找点事情做。”

“是这样?他现在是在家赋闲?”蔡老先生诧异地问小梅道。

“爷爷,本来昨晚还想求您帮忙呢!可是光顾着喝酒,结果把事情给耽误了。”

“彭先生,您在县城可是德高望重,看看有没有可以介绍的闲职,我得把他给安顿下,否则我这心里也是不安哪!”蔡铭铨眼望着彭子耕,充满期待。

“这个,不知他都会些什么?”

“我那堂弟国学极好,教出来的徒弟肯定错不了。另外他还有一件比我出奇的地方,他年轻时拜过师学过拳术。中华,不知你跟铭九学过没有?”

“先生曾教过我几招,可是我学艺不精。”裘中华略略谦虚道。

“你还会武术?都会些什么?能演给我看看吗?”彭先生闻言眼睛不由得一亮,目中直逼裘中华。毕竟是行伍出身,而且当年考天津武备学堂之前,他却也曾习练过武艺。

裘中华的目光与他相接,心中不由微怔,此人虽说归隐,但内心里仍藏着精钢之气,那是一种正义的力量,任谁也无法将其击垮。

一时正色作答:“彭先生,在下只是雕虫小技,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哦!你既如此说,我倒兴致上来了。来来,咱俩就比划两下子如何?”

彭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迅速起身,手脚麻利脱去身上青缎绸长袍,他的内里穿一件无袖青缎夹袄,身下着青绸灯笼裤,腰扎一条三指宽的黄褐色牛皮腰带,脚上是一双千层纳底白布包边的青布鞋,依旧显露从军时的装束。他之如此举动,把裘中华吓了一跳。虽说彭先生看上去身体健硕,但当年跟着蔡先生学艺,裘中华深知,习武之人虽至老年功力经验深进老到,但灵巧迅捷却是不济,尤其体力方面,稍有失误,岂不酿成大祸?

正犹豫间,彭先生却已主动出厅到院中,并做着热身运动。裘中华完全无奈,只好拿眼睛向蔡老先生求助。蔡老先生侧身到他耳边笑道:“他这个人好武,尤其脾气直,自己说定了的事情,别人谁也拗不过他。想当年在军阀里,他可是有名的‘刺儿彭’,说话一言九鼎,连时任大总统都不敢惹他,别的部队拖饷,倒没有一个上司敢拖他的。你还是跟他比划几招吧!”

蔡老先生如此一说,裘中华只好硬着头皮站到院子里,蔡老先生冲蔡小梅使个眼色,二人只站在大厅门口张望。

此时,彭先生先生已气定神闲地在院子里立定,他的功夫是少林罗汉拳,得自当年一个到东莱山挂单的和尚真传。那和尚法名圆慧,来自河南,在东莱山上住了两年,每日坚持清晨早起习拳,被当地人得知,数十富家子弟青年一齐求拜山门,勉强教出这套罗汉拳,后悄然离去。这罗汉拳,原为少林武僧参考少林十八铜人动作编成的拳种,其中掺杂奥妙,揉入许多实战动作,动作舒展刚劲,颇具阳刚之气。

“请吧!”彭先生一见裘中华站定,立马示意。

“请先生千万手下留情。”

裘中华知道彭先生名义上比试,实际上有试他身手之意。深知他不会主动出手,索性主动出击,便身形微微下蹲,先开一个正门,示之以礼让,然后右转半个身位,突然发拳,也只是用了三分力,不想彭先生年岁已近花甲,动作却迅疾。他分明掌握了罗汉拳的要义,晃身隔挡,下击上挡,崩抖发力,指东打西。眼看两个人交手有十来招,彭先生便有些气喘吁吁,毕竟上了年纪,裘中华看在眼里,立时收手,轻捷地往外跳出一步,抱拳道:“彭先生,想不到您拳法如此精湛纯熟,我只是依靠年轻,否则早成您手下败将。”

彭先生闻听,哈哈大笑道:“少年后生可畏,蔡老先生,这可是个好孩子啊!”

蔡铭铨其时鼓着掌过来,道:“我倒不说这小子好功夫,老彭,你现在还能有这番身手,政府要是请你出山,保证虎威犹在。”

“哈哈,还是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自从北平回来,我真的已无他念,只想在这老家县城籍一方小宅颐养天年,只求不骚扰乡民就好。至于这个孩子,没说的,正好县立师范讲习所刚刚扩大,他们那儿倒缺老师,所长王立训恰好是我一个远房外甥,对我倒也尊重,我给他写一封信推荐一下如何?”

蔡铭铨闻听大喜,忙让蔡小梅进书房备纸墨。

只在刚才,蔡小梅看到裘中华闪展腾挪英姿矫健,心儿早跳得直“扑通”,连脸儿都白了。及至两个人停手,见裘中华只是微微喘息,彭先生分明已经支持不住,她却是满心欢喜,正想上前跟裘中华说几句话。突然发现裘中华抬眼看她,她的脸儿登时又红成一朵桃花。又听爷爷让她备纸墨让彭先生给裘中华写推荐信,连忙轻快地跑进屋里。

等蔡铭铨陪着彭先生一起进屋,彭先生的气息也已经平缓,连长袍也未穿,先站定书桌前,瞬时执笔草就一封书信,交给裘中华道:“我只能帮你这么多,成不成就看天意了。”

有了这封信,裘中华对未来又充满信心。他主动告辞离去。蔡小梅非得送他出大门,直用目光送他走出几百步远。等她回到书房外,隐隐听得两个老人在里面说话,一个说:“我说老蔡啊,这小伙子拳法功底不错,但却毫无凶狠之相,拳上看人品,我看配你家小梅完全可以。”

“要说他国学水平也是不错。但只一件,不知他家境如何?”

“你个老蔡,古时候的状元郎也有家贫出身的呢!跟你说个实话,你倒挑肥拣瘦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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