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县城的现状,比起1937年之前要萧条很多。
虽然那时也有兵祸战乱,但自从张祥武的大军离去,县城的商贸倒也有过几年的恢复。而日本人来了之后打着军需之名,时时强征强索,给当地造成了不小的破坏。
那天上午,裘中华头戴礼帽扮做教书先生,彭啸天则化装成卖柴火的老百姓,挑着一担柴火,由县城东门经过盘查之后,平安地进了县城。一进城里,裘中华眼不停地四下里张望,不免有些感慨。当年他曾在县城里上学,日军占了县城之后,他又和唐玉龙一起夜袭东莱县城,后来又进城看望蔡老先生和彭先生,这条路,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了吧?
他们现在步行走在大街上,街道两侧另有数个零星的商货铺子,另有一两家小吃店,还有给马钉掌的铁匠铺子。在大街上,他们还碰到一队巡逻的日军士兵。那些士兵走起路来目不斜视,看上去很正经,只是当大街上有年轻的妇女出现时,他们的目光便会齐刷刷射过去,心中的邪念完全暴露在眼睛里。
这几年里,驻守县城的最高指挥官坂田信义还是比较了解了中国民众的情绪,他长期驻扎县城,深怕手下部队惹祸太多会引起城里民众反感,进一步增强民众抗日意志,因此时时以军纪约束手下。曾有一名日军士兵按捺不住,光天化日之下,跟随大街上一位年轻妇女到其位于南关以里的家门,以讨水名义闯入人家,见其家中仅妇女自己一人,淫心大发,强行将其奸污。坂田信义得报之后,二话不说,立即派日军士兵将其捆绑于老县衙门口大树上示众,并当众用皮鞭打了几十鞭子,然后押送岛城。当地百姓皆以为其纪律严明,竟有不少受其蒙蔽者。
眼看到达无人之处,彭啸天小声问道:“老裘。”他却是事先跟裘中华约好进城之后需要掩饰本来身份。“老裘,咱先从哪里下手?”
“先不急着下手。咱先去拜访两个人,摸摸县城里的情况再说。”
于是,他们便一直朝着城西北走。裘中华心里自然是想先去蔡府看望两位蔡先生。一阵到了蔡府大门口,宅子大门依旧,两扇大门现在正关着。裘中华上前敲门,过了小半天,门才打开,是蔡铭铨老先生自己开的门,只见他头发胡须全都部白了,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他一见门前站着裘中华,吓了一跳,连忙两边观望一番,赶紧请他们进院,随手又将门关上。
裘中华进了门,心怀诧异,先问:“爷爷,咋是你自己开门?桂荣呢?”
“先不要问,柴火就放这儿,你们快跟我进屋说话。”蔡老先生二话不说,领着他们就往屋子里走。裘中华朝彭啸天使个眼色,彭啸天连忙隐于宅门之内,顺手关好大门,听察外面动静。
其时,裘中华发现蔡府院落内比前些年败落不少。前些年刚拉部队到桃源涧时,他也曾专程来拜访过城里的二老,那时二老还在修着县志。而彭先生也在蔡府,还提出要主动为他们保存已经修好的县志。难道现在一切都变了?
裘中华跟着蔡老先生一路走进客厅,再次着急地问:“爷爷,俺铭九先生呢?还有彭先生,他们现在都好吗?还有您家桂荣,她咋不来开门呢?那些县志,都已经修完保存起来了,还有小梅她……?”
他一连串提出如此多的问题,蔡老先生连连扬手制止他,道:“你不要着急,先坐下喝口茶歇一下,听我慢慢说行不行?”
于是二人对面坐下,蔡老先生再看一眼裘中华,拿茶壶想要给他添满茶水,裘中华主动抢了茶壶先给蔡老先生添上,自己又添一碗。他发现蔡老先生脸色凝重,说话有些激动,道:“中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挂念着好些事儿,包括那些县志。不过你放心,县志已经被彭先生完全给藏起来了。日本人不知打哪听说了县志的事情,也想找那些东西,他们来过好几次,他们是想把自己的占领给美化之后强加进去。可是俺们坚决不承认见过那些东西。后来他们就把铭九给抓去,要他交代东莱县史志的下落。你大概也知道您铭九老师的脾气,自视清高,坚决不肯跟日本人合作,最后还摔了鬼子一块砚台,并大骂了日本人,结果被日本人当场拿枪给……他死之后,鬼子派人通知我去收尸,我把他埋在了两髻山上。那座山曾经有闻名省城的书院,就让他与书声长伴,算是了却他的心愿。”
“铭九先生没了?”裘中华闻听,当场如五雷轰顶。许多年前蔡先生教他诗书礼仪和传授他武术的一幕幕瞬间出现在眼前。铭九先生对他的关怀何止这些?因为家境贫苦,先生平常还主动送他衣服,逢年过节时,还要给他家一些米面钱粮。先生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直到他进县城读书,仍然少不了先生的资助,先生是对他寄托了某种希望吗?想要他长大之后出人头地,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之人?一切皆有可能,遗憾的是,先生却从来没有明言要求过他这一生到底该干什么,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由着他自己发展,从来不过问一句。
“中华,他死的好啊,没给咱中国人丢脸!”蔡老先生目光炯炯,微微仰面向空聊发感概。
短暂的沉默之后,裘中华又问起彭先生的现状。彭先生无疑也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彭先生当过军阀的高级将领,他在骨子里却完全没有许多军阀所拥有的专断拔扈。他为人处世完全低调。他的内心里又隐藏着对国计民生的担忧。他雄风豪爽,以及不事权贵的作风,都为年轻时的裘中华所钦敬。
“彭先生倒没什么事,日本人大概知道了他以前的身份,对他还算尊重,现任坂田队长曾邀他出任县参议,坂田此举乃是拉拢中国人心,彭先生早看穿他的阴谋,称病坚辞不出来。坂田有些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彭先生威望甚众,连华北方面军司令部都曾出面请他出任省参议,被他以身体欠佳为由全给推掉了。”
“还有此等事?”裘中华的内心,又被彭先生的气节稍稍震憾了一下。“真是巧了,彭先生的侄子彭啸天现在和我在一起工作,刚才在门外的那一个就是。或者,我该去看看彭先生吧?”裘中华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院子里,又想起和彭先生在院内比武的情形。彭先生的少林罗汉拳,脚步稳健进退有度,功力扎实沉稳,要知道他可是已经在花甲之年,实在难得。
“关于省参议之事说来话长,去年初秋时,鬼子突然兴师动众,派了上百日本兵把大街给戒严,又事前派人进入彭先生家,院内屋子里到处警戒,然后有一名鬼子将军登门,好像是华北方面军高级顾问,叫东野太郎,他跟彭先生说,北平天津等地许多军阀,包括一高姓军阀,都是彭先生熟悉之人,都已经成为华北各大城市的市长,或者是市参议。希望彭先生能够顾全大局到省城任职,为天皇刚刚钦定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伟大构想尽力。不想彭先生只淡淡地道,老朽残躯,一直身患虚症,恐怕有负所托,不敢妄应。几句话将老鬼子给打发走了。事后,县城里的日本人派人盯了彭先生好久,以为他跟共产党私通,最终一无所获,只好作罢。”
裘中华想,这也是彭先生的一番心智。如此的话,倒不好轻易打扰他老人家,怕给他增添意外的麻烦。又问蔡老先生:“最近城里鬼子伪军有无变动?有一个叫林忠良的,您听说过吗?”
“林忠良?好像听说过,他原先是八路的人吧?前些日子听说已经成为坂田的特务队长,他带着特务队,隔几天就能抓到八路共党分子,现在很受坂田赏识。”
“他还是特务队长?他的办公地点您知道吗?”裘中华一时想起,上午从东关城门进城时,曾看到有两个人穿便衣背着盒子枪,恐怕就是特务队的人。
“这个我是真不清楚。不过我有个远房亲戚叫孙万山。他现在接了田翻译的活正在给坂田当翻译。他这个人还不算太坏,以前在岛城呆过几年,在日本人开的学校里学了几句日语,被坂田从岛城给招来做事。他一回县城就来看我,当时被我好一顿训斥,他却跟我说,姑姥爷你不懂,当初小鬼子找我,我也觉得不太合适,怕遭人唾骂,可事后一想,真要跟了日本人,说不定还能给咱中国人办点事儿,少让他们祸害咱中国人,所以就答应了。”
“是这样?怎么才能找到他?”
“因为干着日本人的翻译,他的确替老百姓办了一些事情,因此见天中午有人请他吃饭,多数时候都在醉仙楼,你可以上那儿看看。”
“还有一件,爷爷,小梅和孩子她们是不是还住在桃源徐福?”
“她在那儿比较安全,城里的鬼子虽然表面上人模狗样,但我是真不放心她在家里。”
“行,爷爷,俺们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跟你聊了。等以后瞅空我再来看您。”
说到这儿,裘中华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蔡老先生闻听,愣了一下,道:“你身体不舒服?”
“上次跟鬼子打仗,可能伤到要害了。”
“噢!你等一下,我这儿有点东西你拿去用,可能对你的伤有好处。”
蔡老先生当时进了里屋,不一时捧了一个木盒出来,打开来给裘中华看,却是一株筷子粗细干黄的人参。
“给,这还是彭先生的东北故友来看他时捎给他的,说是东北老山林子里采的。他说自己身体康健用不着这玩意儿。”
“不不,这是给您的,如此贵重之物我可不能要。再说了,其实您才用上,我还年轻,根本用不着这个。”
“快拿着吧,你再不要就是嫌弃了。另外我给你这个,也是想你早日身体康复,也好使劲打鬼子。早晚有一天,咱得把东洋鬼子赶出中国,那可是百姓之福!”蔡老先生现在的神态绝不容他推辞,裘中华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来藏在怀里并告辞。
裘中华让彭啸天索性把柴火留在蔡老先生家中,二人离开蔡府之后,一阵去了醉仙楼。现在,城里的面貌果然物是人非。街上的店铺多数是原来就有,但却添了许多新面孔。路过杂货店时,裘中华偶然看到岳父钱掌柜正在那儿应酬两个伪军,有一名伪军买烟给的钱不够,却拿了烟就走。钱掌柜心有不舍,出柜台拦着二人,伪军却推开他,嘴里还骂骂咧咧:“哎你个不开眼的,老子整天替你们站岗守城,才换来这县城的太平,钱不够又咋的啦?”
彭啸天一见伪军朝着杂货铺掌柜发威,不明就里,有些急躁,当即想要上前,被裘中华一把拦住。只见钱掌柜随机应变道:“如此说来,倒仰仗各位了,行,算是我孝敬二位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眼看着两名伪军走了,裘中华冲彭啸天使个眼色,叫他在外面等着,自己一步进去。钱掌柜才要回柜台,一回头看见外面进来一个壮实的青年,竟是裘中华!他又惊又喜,眼看着鼻子抽动两下,道:“中华,是你回来了?没看见刚才店里有二鬼子?哎,你咋进城了?”
钱掌柜连忙就要去关门,却被裘中华给制止。他心里清楚,大白天关门肯定太招眼,况且他只是想说两句话就走,呆得太久也会有人注意。
“爹,俺娘都好吧?”
“好,都好着呢!她娘,她娘你快出来,咱女婿回来了。”钱掌柜小声地朝里屋喊。月娥他娘颠个小脚一阵从里屋出来,看到裘中华连忙抓住他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看看,似乎又想起女儿月娥,眼睛一下子红了,揉着眼睛道:“这些年你在外边还好吧?你还敢干那个?弄得月娥到现在也不敢回城里住,只是一个人在乡下领着俺那小外甥旺国,俺就是想他想看看他也不成。你们多不容易呢?要是你不干那个该有多好?”她却也知道,女婿现在是八路,专门是跟鬼子作对的。
裘中华闻听心中略有酸楚,却又笑着劝道:“娘,我要是不干那个,恐怕咱中国人真是要做亡国奴了!爹您说是吧?”
“对对,甘心受日本人的统治,那就是做亡国奴。没看见那些二鬼子吗?仗着有日本人撑腰,在城里做的坏事比日本人还多,那些日本人有时候反而假惺惺的不怎么骚扰百姓。不过我也听说了,前几天城南李戈庄出了个游击队,大概三四十人,合起伙来反征粮,被鬼子坂田带人杀进村子,杀了好几十老百姓,还烧了好多房子,他们倒多数时候在城外作恶,而且下起手来挺狠。”
“这就是他们的两面性,既想牢牢贴贴地统治咱们,不许咱们反抗,又想拉拢咱们,受他们的奴化统治。爹,您是个明白人。”
他这一句话,当场令钱掌柜心花怒放,却瞪了老伴一眼,道:“听见了吗?还是女婿有学问会说话。小鬼子一天不走,咱就一天也捞不着好。啥也别说了,快给女婿做饭去,家里还有过年未吃完的腊肉多蒸上些,中午我要跟女婿好好喝两口。”
他的话音未落,裘中华连忙道:“爹,还是不用了,我另外还有点事儿。这样,鬼子那边有个孙翻译你认识吧?”
“认识,他经常来我这儿买烟,他这个人倒还挺文明,说话也挺客气。大概是鬼子有时候抓了人,好些城外的保长里长前来保人,他都能帮着说上句话,所以请他吃饭的人挺多。他倒不像个坏人,可就一样,是好人就不该给鬼子当翻译,他这是咋想的?”
“那,县里还有个叫林忠良的你认识不?”
“是那个新当的特务队长?也认识,那小子可不咋的,整天带着特务队出城,多数人都是他抓回来的,他原来是八路吧?咋投靠日本人了?”
“他平常住那儿你知道吗?”裘中华最关心的是这个。
“这个可不知道。听说他平时多数时候呆在鬼子队部,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就是抓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有了这些情况,裘中华觉得足够了。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孙翻译,他知道的情况肯定多,有了他,不愁找不到林忠良。他匆匆告辞钱掌柜和月娥娘,并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出来送。出了杂货店,彭啸天正站在对面街的一个摊前看人家打水煎包。见他出来,连忙不动声色离去。两个人一路走,彭啸天小声道:“老裘,那包子真香,咱买几个填填肚子吧?”裘中华悄声道:“不急,先去醉仙楼看看再说。”
两个人一阵去了醉仙楼附近。饶是鬼子伪军盘踞县城,醉仙楼的生意却照旧兴隆。临近中午时分,醉仙楼的万金友正在店堂酒柜内应酬生意。醉仙楼的生意兴隆,自然归功于老板万金友头脑活络,当年鬼子进了城,城里好些小饭店吓得都关了门,他却认定鬼子也要吃饭喝酒,而且他们来了就打算长期占领,肯定不会在县城里大量地制造民愤。果然,鬼子进了县城之后,表面上宣布一些怀柔政策,比如,只要不是主动反日抗日,基本维持县城原来的商贸户。至于税赋,则参考原县政府体制,大略保持平衡。
不过,尽管他们表面上假惺惺地讨好当地老百姓,却也制定了严厉的管制政策,比如在县城实行宵禁,夜到二更天,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在大街上走动,违令者全部以私通八路的罪名处死。还比如,任何人不得与山区八路做生意,只要发现有大宗采购生意,店主都要被抓起来,轻则关进监狱,重则拉到东关南关城外枪毙。去年秋上,就有一家杂货店一次向城外一个客户售卖了十斤盐,后来买盐者在城门口遭查,声称是回家腌咸菜用,鬼子伪军死也不信,当场将人抓起来审问,后来查到杂货店,竟把老板直接抓进监狱好一顿折腾,最终毫无结果,最后趁了黑夜押出南关城门口外集体枪毙。
这件事过后,万金友更加小心翼翼伺候着这些日本人和二鬼子,生怕沾惹上是非毁了醉仙楼。
眼看外面又有客人进来,原来是孙翻译,他连忙赔着笑脸迎出去,“哟!孙翻译官,您老又来了。您今天几位啊?今个儿还是上莲花厅?”
孙万山大概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礼帽,身上斜背一把王八盒子,模样不甚凶恶,一看一楼店里客人挺多,只管点着头道:“今天还是别人请客,不过中午酒可不敢多喝,我就是来应酬应酬,万一坂田太君下午找我就麻烦了。”
他这边说着话,万掌柜就往二楼带他。在酒楼外面,裘中华和彭啸天一直远远盯着里面动静,见万掌柜的客气模样,心知这个人恐怕就是孙翻译,二人有心进醉仙楼,身上带的钱都不多,醉仙楼对面有一家汤面馆,他们只好去那儿吃一碗汤面了事,然后跟店主多要了一碗汤慢慢喝着消磨时间。
不消半个小时,孙翻译就从酒楼出来了,另有一个戴着毡帽穿细布褂子的人到店门口送他,眼见他旁若无人地顺着大街一直向北走,裘中华朝彭啸天使个眼色,两个人慢慢在身后跟着。他却一直在大街上大摇大摆,街上又不时过去一队巡逻兵,根本没有时机下手。眼看着孙翻译回到府前街,一头扎进老县衙内,门口有两个日本兵虎视眈眈站在那儿。
裘中华心说,事情麻烦了,怕是孙翻译一下午也未必出来。
“现在咋办?”彭啸天小声问裘中华。
“不咋办,现在也是没办法,咱还是等一等,看有没有机会。不要抬头乱看,赶紧往东慢慢走。”裘中华忽然变了语气,仿佛发现什么。
彭啸天听见,便不敢抬头,只是迈着平稳的步子沿大街往东走,两眼的余光瞅见两个穿着黑绸布褂子、头戴礼帽的男人,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两只眼睛就像风车轮子滴溜溜乱转。裘中华猜测,这二人一定是特务队的。心说,要是在城外,早就下手办了这俩玩意儿。不想他和彭啸天躲着人家走,对方早已经盯上他们俩。这也难怪,毕竟是两个大青年,虽说彭啸天手里提着扁担绳子,可啥时候见戴礼帽的和戴毡帽的走到一块儿?眼瞅着两个人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而且互相会意,居然直朝他们二人追上来。
裘中华却也熟悉城里的一切,一见离东关还有两三百步,向南是一条小街,他们立即加快脚步前行,又走出几十步,回头望时,两个便衣特务早把枪掏出来。裘中华不加思索拐进一条小胡同,却是当年他和钱月娥曾租房子住过的胡同。再往里走上不到二十步,就到了那座曾经住过的院落。顺门缝一瞅,里面荒草凄凄,分明许多年无人居住。裘中华冲彭啸天使个眼色,二人立即翻墙进入院子,然后隐在墙角。
不上一分钟,两名便衣就追到小院外。这俩家伙一定立功心切,也不想想八路敢派人进城里活动,不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二人端着盒子枪来到院落,立即发现了翻墙的痕迹,大为兴奋,其中高个子冲矮个子点点头,然后飞起一脚将院门踹开,然后二人端着枪一齐跳进去。
他们的脚刚一落地,眼睛还没使上劲看清院内,早有一根木棍和一根扁担一齐砸下来,眼瞅着二人手腕子都挨一下,盒子枪也都掉到地上。
不过,这两个特务显然经过一些世面,一见对手拿着棍子手中并无武器,便咬牙切齿拉开架式准备比划拳脚,想要把这两个人都抓起来,但他俩哪是裘中华和彭啸天的对手?二人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名便衣特务制服,同时拣起落在地上的枪顶上他们的脑袋,道:“不要吭声,要是闹同动静引来日本人,明年今天便是你们的忌日。”
至此,又把刚才被特务踹倒的门给扶起掩好。然后,裘中华又拿枪顶了高个子特务,压低声音问:“老实点,我现在问啥,你就答啥,答的不对,您俩的脑袋都得开花。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你们,你们是哪部分的?”两个便衣特务现在完全是一头雾水。也难怪,东莱境内,现在有着日、伪、国、共四家子人,再加上个别土匪队伍,哪能一下子分得清?
“我们是这个,山上下来的。明白吗?”裘中华伸了个“八”字。
“是山上下来的?你们是八路?”两个特务当场吓得浑身一哆嗦,一定后悔今天追上他们。
“饶命,八、八路爷爷饶命!”矮个子特务吓得全身哆嗦起来,他早就听说八路军对于锄奸工作从来无情。
“你们不用害怕,其实我就想问你们个事儿,你们要说实话,否则我肯定饶不了你们。你们的队长是谁?你来说。”裘中华拿盒子枪顶着高个子问道。
“是,是林忠良。”高个子现在看上去无比老实痛快。
“他人呢?平常都住在哪里?”裘中华再问。
“他,他一般住在特务队队部。”高个子又连忙回答。
“你们的队部在哪里?”
“在县政府二进院里,跟坂田太君的宪兵队部紧挨着。”
“哦!”裘中华不觉沉吟,要是林忠良挨着坂田信义,想要除掉他一定很困难。难不成这次进城只能扑个空?倒也不一定,林忠良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呆在县政府院里。
他又追问:“除了在特务队,黑了天下了班他在哪儿下夜?”
“他,他……”高个子瞅一眼矮个子,有点犹豫。矮个子也是犹豫一下,哭丧着脸哀求道:“八路爷爷,这,这俺可不太清楚……”
听闻他的话,裘中华顺手从贴腿肚子处拔出一把匕首,在俩特务脖子上比划几下,森森寒光和着锋利的刀刃,令两个特务肝胆俱寒,两双眼眼一齐盯着刀子,生怕在身上划出口子。
“我说我说。俺林队长最近弄到一个相好的,外号叫‘豆腐脑’,是城里开卤豆干赵千行的老婆。本来赵千行和豆腐脑两口子关系挺好的,前些日子俺队长上‘回回香’卤豆房买卤豆干,一看见豆腐脑,当时就被她给迷上了。那豆腐脑见了俺队长倒也有那么点意思,就是赵千行不识趣,也不是不识趣,毕竟是他老婆,哪有那么大肚量的男人?眼看着俺队长在他家里跟他老婆打情骂俏,张口就骂了几句。俺队长也真够意思,回头先走了,第二天就派人把守在回回香大门口,后来一个打城外进来的人要买二十斤卤豆干,当时下令抓了,而且连赵千行一块儿抓了,非逼说他私下里通共。这不,现在赵千行还在县牢房里关着呢,怕是不知哪一天人就没了,俺队长现在正跟豆腐脑打得火热呢!”
高个子是真害怕匕首落到自己脖子上,说的倒挺详细。
噢!这林忠良自从投了日本人,不光得了金钱,还想弄个女人,还设计把人家男人弄牢房里去要跟人家老婆做长久夫妻?这种男人真算得上是败类中的极品。裘中华又继续询问林忠良的日常活动,矮个子刚才见高个子说了一大通,心里挺着急,却一直插不上嘴,此时终于轮到他说话,连忙主动道:“他晚上去豆腐脑家一般都是自己去。不过他每次出门都会带两把盒子枪,他的枪法挺好,恐怕你们动不了他。”
“动不了他?你们以为他真是本事通天?孙悟空本事倒大,可惜还有个如来佛呢,二位,我今天郑重警告你们,往后别再给日本人卖命了,再要做恶事,不定啥时候俺俩还得进城,你们要是还当特务,非要了您俩的小命不可。喂!先委屈你们一下,得把你们都绑起来。”
彭啸天闻说,早把绳子准备好,先借了裘中华的匕首一刀断成两截,分别紧紧捆住他们的手脚,又脱了他们的袜子分别把他们的嘴巴塞得绷紧,然后拿枪对着他俩的脑袋道:“这碗饭以后你们是没法子吃了,要想活命,瞅空脱了身赶快走。你们要是不想走,以后就学着装瞎子当哑巴,我好话不说二遍。”
处理完二人,他们暂时倒无处可去,毕竟大街上鬼子特务不少,两个大男人来回地窜,容易暴露目标,索性就先在小院里呆着。
另外,孙翻译也不用再找,有了眼前这俩人,该了解的情况都差不多了。眼瞅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移动,又过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两个便衣特务早被绑得手脚发麻,可是他们真是怕了眼前二人,一动也不敢动……
天色快要黑下来时,裘中华和彭啸天一路打听着找到县城里独一家的“回回香”卤豆房。其时老板娘豆腐脑正指挥伙计上门板准备关门。豆腐脑却也是个小脚婆娘,一身大红水洗绸布衣裳,脸蛋儿白里透着红,又似剥了皮儿的鸭蛋清儿,她的头发梳得挺别致,前额齐眉刘海,剩下的松松散散用皮条筋儿扎缚了,就披在身后,看上去似一个婆娘,又似一个大姑娘。一双媚眼儿指使下人时横眉冷目,看客人时却透着妩媚,眼神都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分明不是一个善良持家的女人。
裘中华带着彭啸天先默不作声围着卤豆房周遭转了一圈。赵千行的家是一座四合的院落,前排房子正靠南街方便做门头生意。后面一座是主屋,都是青砖细缝,屋顶飞椽青瓦,四个椽角上还分别镶着鸟兽。院内东西两侧各有一栋厢房。整座院落,除了前排门头可以进出,又在西边邻街处位于厢房和正屋中间留了四五步宽一个空,设了一个朝西的小门楼,两扇漆黑且带着兽头环的大门现在正紧闭着。现在,南侧的门头房已经上了门板,估计林忠良要找豆腐脑并非是光明正大,应该会走西门。
裘中华和彭啸天便一齐到院西大街,分别找两个胡同口蹲守。其时他们已经想到,林忠良既然已经当了叛徒,还是特务队长,又做了那么多恶,肯定行事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倒不要把他给吓跑才好,只要他本人今晚敢过来,务必一击得手。
眼看着天黑下来,二人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却不敢去吃饭,生怕错了时间把人给盯漏了。这样又盯了有一个时辰,看看天上大明月亮挂在半空,心说,鬼子不是在县城里实行宵禁吗?要是碰上鬼子就麻烦了,万一等一夜不见林忠良,那两个狗特务再想法子逃脱,一定会很麻烦。
二人正等得焦急,忽听黑夜里专来匆匆的脚步声。眼看一个人影步履挺急越来越近,而且一边走路一边不时地东张西望。远处忽然传来狗叫,他却也立即停住脚步仔细辨别狗叫的方向,等聆听一下再无其它动静,看看已到豆腐脑家西侧门楼,估计没啥大事了,便抬手敲门,只扣了两下,豆腐脑就在里面搭上话了:“等一下,就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黑漆漆的两扇木头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映出个妖娆的女人,见了门外男人,只把身子一闪让男人进去,跟着向外面探了探头,见无人注意,一阵缩回身去,顺手把门给死死关上。不一时,屋内便发出些调情打闹的声音,这两个人倒像干柴上浇了油,一遇火就旺相。
“人应该到了,这可是四合院,咋办?要不要爬墙进去?”彭啸天着急地问。
“眼下看,他真是没有带外人,只有他一个人进去,我自个儿进去就行。你给我在门口把着风。不过也不用急,先让他们闹上阵子,差不多完事了容易放松警惕,再下手不迟。”
彭啸天在心里说,裘中华做事真是考虑周全。二人只得无聊地在小胡同口抬头数天上的星星,又听黑夜的县城偶尔出现几声狗吠,四处基本鸦雀无声。由这沉寂中,却也能看出鬼子在管理治安上的穷凶极恶。耳听着屋子里又传出猜拳行令之声,两个人似乎在吃饭。原来这豆腐脑见了老情人,女人的媚相根本就是从骨子里往外冒,莺声燕语无不带些挑逗,隐隐听她道:“哥,你啥时候娶我啊?”
“咋的?你还等不及了?”
“您现在把事情弄出那么大动静,俺那该死的也被你关起来了,咱不能光这样吧?让街坊邻居看见是要嚼舌头的。我倒是想,你如果真娶了我,就放了那个人,真要弄死他,我再嫁给你就不好看了。”
“哟,你想的倒挺周全。”
“我这不是怕四邻街坊人背后嘀咕吗?”
“他敢!谁敢胡说八道你跟我说,我给他把舌头割下来。”
“就得了吧你,割了人家的舌头照样堵不住人家的嘴。”
“那我把他嘴给豁碎了,再不行直接把他脖子给拧断了。你放心,现在在东莱县城,除了坂田太君就是我最大,他张金发也不行。来,亲一个。”
“不嘛!先喝完酒再说。”
“不行,老子等不及了,他妈的,你个小妖妇一阵把老子的心性给逗弄起来了……”
到此时,屋里只剩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再听不到其它动静。裘中华知道时机到了。他当即对彭啸天道:“我一个人进去,你只要把着门,万一我们打起来他要向外跑,尽管往死里打,不过要看清人再打。等事情完了之后,咱从城西南那边出城。”
说完,便来到西厢房南与临街门房接壤处,此处却有一个空档。他虽然负过两次伤,但历经这些年的烽火,身手依旧敏捷。
只见他将腰里的盒子枪按了按,又从腿肚子处拔出匕首插在腰里,然后轻轻一纵身,两手攀住墙头,两脚再一蹬,两手再一使劲儿,“噌”地上了墙,左手再按着墙头,轻轻向下一跳,饶是身手轻便,却也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拐过厢房时,眼见屋里的灯突然熄了。却在此时,屋顶却有一只猫不失时机从正屋一下子跳到厢房,两眼直盯着裘中华,发出“喵”地一声叫。然后,又纵身回了正屋,直向远处跑去。
至此,屋里的油灯再次亮起来,且听见豆腐脑在埋怨:“胆小鬼,不过是一只猫,倒把你吓成这样。”
“你懂啥,这些日子干了不少大事,坂田太君面前倒是讨好了,可也得罪了不少人。不行,今天晚上我不能住你这儿,完事我就回去。”
“咋的了?还真是被猫给吓着了?我不许你走,人家才想和你热闹热闹,你倒……”
裘中华其时已靠近正屋窗户,借着窗户上透出灯光的破洞,能够窥见林忠良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裤子。豆腐脑身上只穿件红肚兜,果然长了一身雪白的肌肤,宛如雪白的豆腐。这女人倒是一身好皮肉,怪不得林忠良会被他给迷住。耳听女人还在纠缠林忠良,林忠良仍然执意要走,裘中华立刻隐身到门口,心说,啥叫惊弓之鸟?他林忠良恐怕现在就是这种心情。已经抓了七八个共产党,他心里明白,共产党早晚饶不了他,所以还是回特务队部住着保险些。
没想到,他提着两把盒子枪才一开门,一支盒子枪早顶到他的头上。
“不许出声,退回去。”裘中华轻声警告他。
林忠良往后退的时候,裘中华顺手下了他的两支枪。豆腐脑其时并未穿上外衣,意想不到门外有人,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光着半个白晃晃软嫩嫩的身子直朝里间炕上被窝里偎。
裘中华面色平静地问:“你就是林忠良?”
林忠良惊恐地瞪着大眼:“你是谁?”
“我叫裘中华,今天来给被你害死的人报仇。”
“裘中华?”林忠良大吃一惊。要知道,裘中华在东莱县和临海县两地的名声太响了,连坂田都知道东莱县乡镇两个据点被拔都跟他有关。他心知今天事情不妙,却又不甘束手就擒,眼珠不停地转动,想要寻找逃脱的时机。
裘中华两眼紧盯着他,却把两盒子枪分别插进腰里,左手仍然持一把枪,右手拔出匕首,一步步逼近林忠良。不想他才拔出匕首,林忠良却也猜到他的意图,恐怕是担心枪响惊动了日本人。刚才他还惧怕裘中华手里的枪,还有他的名号。一见他准备动刀子,心说机会来了,一个人的生死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拼上一死挣一挣或者有救。他在倒退之时,两眼余光到处乱瞅,一阵退到八仙桌旁,只见桌上正放着一个玻璃酒瓶,里面还有半瓶酒,他却手下意识地伸手一扶桌子,顺手抓住酒瓶。裘中华挺着匕首再向前逼近时,他早把酒瓶举起来,直朝裘中华的脑袋砸过来。
“砰!”裘中华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开枪。对付鬼子汉奸,他从来不手软。他本来想不开枪,但再纠缠下去不定会出啥意外。眼见林忠良胸口中枪,举在半空中的半瓶酒“咣当”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瞬时有酒香弥散在屋内。
“砰砰!”裘中华生怕再留后患,干脆朝他连开两枪。然后回头找豆腐脑,却见她早吓得晕在炕上。
裘中华不再犹豫,立刻出了院子,早听见街上有鬼子伪军跑动,且还伴着零星的枪声。他来到西厢房推开门,里面却有几捆麻绳,都是拉大车拴麻袋用的。他顺手提了一捆,又摘了一个大称的称钩子,然后开了西院小门找到彭啸天,二人一直绕着胡同转到西南边城墙,用绳子拴了大称勾子,往上面连抛了两下,才钩住城垛子。两个人手脚并用先后爬上城墙,再如法炮制,把称钩子挂到城墙外垛,然后从城墙滑下去。
再听城里的枪声,早密集得如过年放鞭炮,仿佛是在欢送他们成功击毙叛徒。二人只在淡淡的月亮底下相视一笑,拣一处坍塌了的护城河趟过去,一阵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