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穷小子满囤已经七岁了。
家里本来穷,偏偏生了个大胃口的家伙。自打翠兰开始下奶,就从来没有让小满囤吃饱过。早时起来,翠兰先拿奶喂他。还未等到大人吃早饭,他就开始哭,只好抱起来又喂。隔这么短的功夫,翠兰哪有那么多奶?吃不下来,又开始哭,只好拿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米粮嚼了喂他。再不成,听陈大娘说谁家生了,抱谁家让人家给喂两口。
倒有一件,自从有了囤儿,不知因为家里太穷吃上不饭,还是另有原因,反正翠兰肚子再没见动静。人家周世广,五六年里居然生了三个,俩儿一女。裘二麻子这些年见惯了周世广老婆鼓肚子,经常拿眼瞅翠兰,却也安心,心说,真要跟周世广一样生那么多孩子,大人怕是没活路了。
只是一个孩子,虽然家里有爹留下来的一亩半地,这几年里,为了这三张嘴,自第一年借粮开始,就再也没断下,年年到春到秋都得借。后来学着陈大娘家,又租种了周世福家三亩地。还有从开了春,翠兰便尽着可能从野地里寻些马扎菜、曲曲芽之类野菜添巴着。
可是,租的那些地,都是离着水泡儿远的旱地,一年两年涝一回。眼看着就有一年半年旱,一旱,轻的减产,重的绝收,一粒也不收,只收回一大堆烧火的秸竿。所以,欠下的粮食却越来越多。到满囤长到六岁那年,那一亩半水地,折折行市,眼看着成了周世福家的财产。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那几天,东家倒是没来催,只是钱管家来跑了两趟,说是东家说了,都是乡里乡亲,能不动官司就不动,伤了和气不说,还要输家额外费些钱粮。钱管家前脚出门,裘二麻子跟媳妇一商议,自认了倒霉。
签约还账那天,已是夏至,其时地里种的谷子已经收完有些时日。上年本地大旱,欠下的租子一时就多了,再加上历年积累的,按着借契约定,就该拿地还债了。
那天上午,裘二麻子手里攒着翠兰眼泪汪汪从家里破箱柜里找出的那一亩半地契,真是六神无主,竟怔怔地站在水泡子边上小半天。亏得陈大娘来水泡子洗衣裳,看到他失魂落魄,吓得忙跑到他家跟翠兰说了。
翠兰其时正想上茅坑尿尿,闻听,慌得啥也不顾,回屋领了赤脚的满囤就跑,一直跑到水泡子边上,看见裘二麻子,忙忙地叫一声:“他爹,你就那么大个肚量?看咱家满囤,眼看就长大了,也就俺爹给咱留下的少了,要是有人家那样大的家产,咱咋能走到这步田地呢?也罢,你要跳,就赶紧跳,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你前脚跳下去,俺后脚领着咱囤儿一块儿跳下去,省得你轻快了,让俺娘俩儿活受罪。”
她刚说完,她的满囤就接上了腔:“娘,咋非得跟俺爹跳泡子啊?你们要跳就跳,我可不跳。”
“不行,你给我闭嘴,要跳都得跳。”翠兰拽他一下,不许他说话。
“我就不跳,跳下去就淹死了,以后我咋跟月娥玩啊?”
月娥是钱管家的一个侄女儿,今年才三岁,是钱管家城里大哥的女儿。他大哥在县城做日用百货生意,不知啥原因,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而这钱管家却也怪,这辈子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只生了一个儿子就不生了。现在他的儿子已经上登州读书去了,因此有这个侄女儿在眼前,倒也挺疼爱她。
裘二麻子一听翠兰的话,当场就傻眼了。翠兰大字不识一个,天生大手大脚,为人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她今天冲裘二麻子说的这番话挺堵人。
就见裘二麻子一下子蹲到地上,流着泪数落道:“你们以为我自己想死吗?才怪呢!谁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本来以为共和了民国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咋会把日子过得连爹留下来的那点地也给踢蹬了?怨俺命不好,怨俺没本事。囤儿,你要长大了可千万别学您爹啊!”
想不到,囤儿居然又接上话了:“爹,原来你是为了地要跳水泡子?爹,要是这样你可就不值了。你要地,等我长大了给你挣,我要挣好多地,比东家都要多,好不好?”
囤儿一句话,听得裘二麻子一下子站了起来,而且一步跨到囤儿面前,惊喜地:“儿子,刚才这话,可是你说的?”
“啊!”
“等你长大了给爹挣地?不,只要挣钱就行,只要有了钱,就能买上好酒好肉,爹想要吃香的就吃香的,想要喝辣的就喝辣的,爹就跟着你过个快活日子?”
“行,等我长大了,你要啥我就给你挣啥!”这小子,又是一个痛快的话儿,他的脾气倒有些随翠兰。
就见裘二麻子两眼一阵放出了光彩,立刻沿水泡子边大步朝周世福的宅院而去,一路走,一路竟还哼出两句戏文:“柴火米面无有一点,咱指着什么过冬天,忽听小姐要米面,倒叫我蒙正犯了难,小姐你县在窑里等一等,大街上要饭给你餐,辞别小姐去要饭……”
这是东莱县柳腔戏中一个传统戏目《彩楼记》里蒙正的一段唱词儿。囤儿三岁那年夏天,周世福的儿子过生日,大概那年他儿子的病有了明显好转,忽然生了闲心思,花了六十块大洋,从县城请来柳腔戏班子,在他家场园里扎了戏台子唱了三天大戏。裘二麻子大字不认一个,一连看了三天,却也学会了这几句,大概戏文里的蒙正跟自己的遭遇差不多吧?
只是,人家蒙正是个学问人,毕竟后来有出息。人家在戏里碰到的也是一个有钱的小姐,蒙正唱到这儿时,小姐索性头上随手拔根金簪就让蒙正换几两银子几吊钱买米买肉过过欢喜年。而翠兰却是穷人家的丫头,穷逢穷,纯粹是穷对付日子。
那场戏文唱过之后,便听说东莱县进了东洋人,是钱管家他哥从县城里跑回来说的。那些东洋人,一个个都扛着洋枪,跟中国人的扎枪完全不同,据说那枪会响,跟过年的炮仗差不多,枪上还装着一尺半长亮晃晃的刀。那玩意儿一响就冒烟,跟东家过年时放的二踢脚相似,这边一响,几百步外的一个人,只要听见枪响,眼看着就倒下,其他人去看,只见肚子胸口被什么东西钻了一个眼儿,那血“嘟嘟”直往外冒,转眼就伸腿瞪眼没了命。
没过几天,从莱水镇上也传来消息,说是东洋人已经到了莱水镇,而且占了镇公所的房子。那些民国的官老爷,一个个屁滚尿流,都被洋兵洋枪吓跑了。
这些消息,凭空吓得村里人好长时间不安宁,以为那东洋人很快就会下到乡里抢粮抢钱,于是像周世福这样有钱的人,夜夜黑地里赶了大车往外拉东西。一般人家,包括穷人,不到天黑,家家关门熄火。
后来又传,只是离莱水近的几个村被东洋人抢了几头牛驴羊,还在荒村郊野拿了四个逃荒的男女当靶子,每人身上添了几个窟窿眼儿,另有两家莱水镇上的妇女,夜里被人袭了门子,把男人都绑出镇子,女人都被摁在炕上奸了,倒不知是谁干的。又过些日子,听说那东洋鬼子都开拔走了,倒再没传出新话儿。
眼看快到周世福大宅门。
其时,太阳已升起两杆子高,晴空万里无云,甚是有些毒热。周世福家的大门多半时候紧闭,想要去他家,得拍门让人通报。裘二麻子来到门前,看见门前两只青玉色像老虎一样的石像,似两条饥饿的黑狗,微微张着口,想要把他手里的地契一口吞下去。他的手不由得握得绷紧,心说,什么时候俺家囤儿长大了挣了钱,也盖它五进的一个大院。不,要盖就盖八进、十进的,而且门前肯定不要这种四不像的玩意儿,要雕就请人雕两只大老虎,听说那玩意儿是畜生中最厉害的,让它看家护院,任是小鬼恶神,肯定谁也不敢进门。
“啪,啪!”他眼瞅着那两只青黑的怪物,上前拍了两下右侧黄铜的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钱管家从里面出来。这家伙,一天到晚吃住在周家,他老婆跟他侄女月娥,在村子中间靠大街的地方住,离周家大概百八十步。因为钱管家的主子是周世福,一年在他家拿不少工钱,所以他家条件当然要好很多,一大家子不敢说吃的很好,吃饱肯定没问题。
好奇怪,他家囤儿居然跟钱管家的侄女月娥耍上了?虽然两个人衣着差了太多,往一块儿一站,囤儿上下穿的衣裳裤子,是老丈人死的时候,从他身上脱下来的一件褂儿改的。人家娥儿就不同了,上身上月白细布缎儿,下身青绿色裤子,也是细布缎儿,这样一身打扮,把娥儿小脸儿嘴唇儿衬得粉红雪白。娥儿还爱扎两只小羊角辫儿,跑起来腿轻脚快。
有一阵子,裘二麻子看到娥儿老爱跑来找囤儿玩,就想,要是囤儿大了,能娶上这么一个媳妇就行。可惜,人家是大户的闺女,她爹可是在城里做生意呢!囤儿虽说长大了能买地买肉,怕只是嘴上说说,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吧?
忽然又想起,自己那小子也怪,刚才在水泡子边上,他咋能说出那番话来?听语气倒像是有志气的玩意儿。真要这样,可不能亏了这小子。人不都传说,男人这辈子要有出息,就得学文练武,这大水泊东村,要武没有,至于文的,因村子大,统共有两百多户,周世福家又有钱,倒办了个私塾,还专门从县城请了前清国一个姓蔡的没落秀才教课,大半的钱粮都是周世福出。听说穷人家孩子也可以去,一年只需交给周家四、五十斤小米就成。冲这一点,周世福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便活泛了些。钱管家给他算这两年的陈账,也不放在心上。眼见钱管家打完算盘,跟他说:“落下这一亩半地,东家倒也稍稍沾些便宜,大概算起来,可以再给你六十斤小米,或者到秋顶租子也行,你看行吗?”
此时裘二麻子的脑子里,全是儿子学文学武长大后买地买肉的事情,倒没全部听清钱管家说话,只听清“六十斤小米”几个字儿,却吓了一跳,说:“敢情我还欠东家的?这可咋办好哩?”
钱管家见他当场脸上变色,不由得笑了,说:“你倒是找根掏灰扒把耳朵掏摸干净了再听。我是说,东家可以再给你六十斤小米,东家这两年为了他的小儿子,一直尽心做善事,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裘二麻子这次听清了,一听是再给他六十斤小米,兴奋得差点跳起来,连连道:“愿意愿意,倒是要谢过钱管家,谢过东家。”
至此,事情便算谈妥。钱管家立刻领了他去私塾,请蔡先生帮着写地契并兼做证人。
蔡先生一手好文笔,自然写惯了文书,一边研墨,一边微皱着眉头听钱管家说,又仔细地看过裘二麻子手里的地契,略叹一口气,顺手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拿起毛笔,“唰唰”几笔,写出一张“东莱县田房卖契约”,内容无非是:本业地壹亩伍分水田,位于大水泡南,东于周世福地相接,南至羊肠路,西至周世广地界。因裘东来欠粮柒百叁拾叁斤,无力偿还,愿以其岳丈所留祖产水地壹亩伍分偿还周世福,并按市价由周家另外补付小米陆拾斤。立约之后,照契过拨,尔后互不欠粮银,如有远碍,由卖主全管,空口无凭,立契约为据。中人:钱仁宝,证人、代笔:蔡铭九。
蔡先生写就,递付钱管家看过,连连点头,自己先签字画押,又让裘二麻子签字,裘二麻子皱起眉头,说:“还是请先生代笔,我只按上手印。”蔡先生便挥笔写下“裘东来”三个小楷字,裘二麻子万分感激,慌忙也拿大拇指按了红手印。
至此,裘二麻子知道,那一亩半水地已经彻底与自己无关。剩下的,便是赶快回家拿口袋盛小米。来时空着手,只拿一纸地契,六十斤小米还没有东西装呢。
便告辞钱管家和蔡先生,出了门,一路小跑着,不时还想着儿子如何学文学武,大概学成了,那酒肉就会跑到家里,回到家从上炕就能吃上。
一进家门,微微喘息着就喊:“翠兰,翠兰,囤儿,咱囤儿呢?”
翠兰端个盆子从茅屋里出来:“咋的了?拾着狗头金了?”
裘二麻子咧开个嘴到翠兰身边,突然伸手抱住她的头亲了一下,穷人家过日子并不是天天洗脸,翠兰脸上粘着土坑上的草木屑被他一口亲到嘴里,不由得歪头“呸”了一口。翠兰人高马大,裘二麻子亲她得踮着脚尖儿。不想翠兰一膀子就把他扛开,张口骂道:“哎,是嫌弃我啊?说你不是个男人,倒真不是个男人,跟你过了七年,把俺爹留下来的那点地都给折腾没了,还会弄这穷酸劲儿?”
裘二麻子依然满脸是笑:“你懂什么?囤儿呢?快给我找回来,我找他有事!”
“快别吆喝啦!刚才娥儿找他,俩人又出去耍了。”
“哦!那先不跟他说了。哎,翠兰,跟你说个喜事。”
“到底有什么喜事?”
“我想让囤儿上学,上私塾,咱东家的孩子也在里面呢!”
“东家家里有钱,您家里呢?穷寻思。”
“咋会穷寻思?一年不就四、五十斤小米吗?砸锅卖铁,我供,大不了咱勒勒裤腰带少吃几口,你再按时到地里寻觅点吃食。”
“为啥哩?你就这么想让他去读书?”
“不读书能出去见着世面?不读书能当得了官?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一个大睁两眼不识字的出息了?当然也有,程咬金就是,可是人家凭的是三板斧,那是凭身上的功夫。所以,不能再让囤儿像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连爹的一亩半水地儿都保不住。”
翠兰一向认为范大麻儿不算个囫囵男人,自己跟他结婚,也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他这个人还算老实,看上去不像个坏人。二是爹不在了。爹要是还活着,她能找这样一个窝囊男人过生活吗?连那一亩半老本都保不住。本来以为他不投水泡了,交了地,回家也是垂头丧气,没想到,居然提到囤儿学文学武,还高兴得像拣了大元宝似的。其实在她内心里,早就有这想法了,只是碍于家里穷。眼下他提起来,当然愿意。只是一件……
“他爹,进学馆是要花钱粮的,咱家没钱咋办?咱家连地都没了,剩粮就还有二三十斤小米和七八十斤蜀黍米,那可是吃到秋的东西,还不说人家征粮。”
征粮?东莱县前年新来个知事,前些日子打发新派来的莱水镇长领着两个乡丁逐村找里长征过一次,可是进村一问,大家都说这一溜二十四水泊是人家胶西县的地儿,而且因为这儿山高皇帝远,似乎从大清光绪年开始,胶西县也再也没来派过钱粮。如此说来,东莱县想要征粮,肯定不是个正事儿。
这些年,一溜二十四水泊真是成了三不管的地儿。这样的区划似乎大有好处,比如乡民可以少向官府纳钱粮。也有一件,土匪流寇却喜欢这儿,明明在胶西抢了人家大户,一脚踏进一溜二十四水泊,中间隔着东莱县数个村子,胶西县便轻易过不来。东莱县要管,那一溜二十四水泊却又是胶西县的,历史上从未归属过东莱所辖,东莱县就是派兵派丁追到水泊边上,也是望泊兴叹。
但是眼下,似乎裘二麻子心里除了囤儿上学,再没有更大的事情。就听听他的话儿:“征不征粮先不管它,家里的粮,捱到秋差不多够了。倒是钱管家说,收了地,还能再给咱六十斤小米,所以我才下定决心给满囤上学。”
翠兰一听人家还给六十斤小米,登时放了一个大心,先把那一亩半地的事儿扔到一边去了,连连道:“行行,就叫囤儿上学,人无本事,连狗都要欺负哩!咱就豁上这辈子。”
裘二麻子忙不迭地拿了口袋,又去找钱管家,先称了小米装好,又央人家跟私塾的蔡先生说事儿。钱管家人心不算坏,却永远对穷人冷着脸,道:“咋的?有了小米,想让您家囤儿去上学?”裘二麻子赔笑道:“那是肯定。囤儿要能多识字儿,以后就出息了,叫他一辈子不忘您的大恩。”钱管家扬起脑袋看看天,道:“这件事还要跟东家说说,老师是东家请的,开私塾的房子也是东家的。”
裘二麻子跟钱管家接触多了,话儿也越来越乖,却道:“早晚还得您费心,一切全凭您给作主。”
于是钱管家叫裘二麻子先背了小米在周宅门里等等,他自己去找周世福。不一时,脸上带着笑回来,说:“这小米你不用往回背了,入在柜上就行。一年五十斤,只要交上粮就可以上学。这里面还余下十斤,你存柜上也行,拿回家也行。”
私塾先生的钱米,一向都交到周家账房,裘二麻子倒知道这些。
到此时,一切似乎都稳妥了。裘二麻子笑吟吟地跟着钱管家,把才领到手的六十斤小米又送回去。又寻思,要读书,一年是不成气候,余下的十斤小米倒也不用往回拿了,就存在周家粮仓里让钱管家给记个账,到明年只交四十斤行了。
第二天早上,日头升起有一竿子半高,裘二麻子让媳妇翠兰把满囤小脸小手儿洗得清清爽爽,又拿个拆了裘二麻子一件秋布衣做的书包斜挎到肩上,一端详,便有了学生的样儿。又一低头,满囤却还打着赤脚,十只脚丫子五分着黢黑。大热天,本来家里就一双过冬的棉鞋,分明也穿不上。裘二麻子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什么,从厢柜里拿了什么,便出门,不一时,提回来一双千层纳的旧布鞋,左右脚大拇指处还补了两个补丁,拿来给满囤穿上。
翠兰一边给满囤穿鞋,一边问:“你这打哪儿弄的?不是偷人家的吧?”
裘二麻子摇头:“偷?我裘二麻子活到现在,还没偷过人家呢!这是我花了三个铜子儿上周世广家买的。”
“他家能有剩鞋?”
“剩不剩,这双鞋他家大小子早穿不上了,老放着得烂掉,他要卖了,再买布做双新的,他会算账。”
正说到这儿,只见那浑小子猛地一顿撩腿,把那两只布鞋撩到茅屋外边,就听囤儿叫:“谁家的破鞋?你们有钱为啥不早给我做双新鞋?我不要穿别人的,我就赤着脚上学。”
说完,抬腿就往外走。
裘二麻子和翠兰见状,一齐大惊,想不到这小子是这种心性儿,大概是跟富人的孩子在一起耍玩久了,把心性儿给耍大了。连忙追上去,一左一右把他给擒住,又拖着他拣回布鞋,好声劝他,说做新鞋要先打褙子,等过些日子专门上集买块新布,给他做一双新布鞋。
话说了一大通,囤儿还是不穿。眼看日头两杆子高,私塾的生铁钟也两声一组响了三下,裘二麻子的虚火就上来了,一把薅了他的头发,提溜着往外走。慌得翠兰劈手打他胳膊一下,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你用不着这样。”裘二麻子只得放了手。也怪,囤儿只是不喜欢穿那旧鞋,他倒也跟着往上学的路走,看样子他倒喜欢上学。
裘二麻子把囤儿送到场园内的私塾,蔡先生年岁大约在六十上下,头戴一顶青布瓜皮帽,正前还镶块绿色玉石,下巴留有四指长的青灰色络腮胡须,步履稳健,正在教学生念《春秋》,正念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是,天地之序也……”一歪头,看见裘二麻子提双孩子穿的旧布鞋,挟裹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到门口站下,心知就是钱管家早上说的倒插户儿裘家小子,忙收了书放到讲桌上,抬脚迎出来,略略抱拳,到底是读书之人,举止彬彬有礼。
“借问一声,是裘家少爷吧?”
“不敢不敢。”裘二麻子闻听,当场慌了。穷人家的孩子,饭都吃不上,哪里敢称少爷?
“蔡先生,这是我儿子满囤,囤儿,过来见过先生。”
囤儿整天在外边顽皮,倒也跟钱管家的侄女娥儿经常往这大场园里跑,见过学生给老师鞠躬的,便上前微微鞠一个躬。
蔡先生一见此情景,颇为意外,连忙道:“难得,他这是第一次来,居然懂得这些道理。哎,你刚才说他叫满囤?”
“嗯!满囤。”
“这只是个小名,他的大号呢?”
“大号?”裘二麻子一时懵了。
“大号,就是大名。就像东家,姓周,名世福,东家这名字起的好啊!”
裘二麻子不由得挠挠头皮,道:“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肚子里没字儿,给他起不出好名字,先生还是您费些心,我再给您备五斤小米。”
蔡先生闻听,一时笑了,道:“既然极力想读书,便是可造之才,有朝一日倘若有点出息,这满囤却叫不出去。这样,若不嫌弃,我就送他一个名字如何?”
裘二麻子听了,自然意外惊喜,连连点头说:“就听先生的才好。”
蔡先生便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天上的日头,似乎那里藏着无数玄机。又低下头,微微皱皱眉头,却抬起头来道:“有了,他今年七岁,是民国元年所生对不对?”裘二麻子答:“一点不错。生日是阴历七月二十八。”蔡先生随口道:“且不管生日,既是民国建国,国号却是中华,意图要振兴我中华泱泱大国,他又姓裘,就叫裘中华如何?”
裘二麻子听蔡先生一迭声说出那么多典故,又起出个“中华”的名字,直想,怪不得能当先生,原来肚子里竟装着这么多学问。
此时一高兴,两膝不由得微弯,意思想要给先生磕个头表示感谢,却被蔡先生一把拉住。蔡先生的手好有劲,连声说:“行了行了,名字也有了,孩子交给我,这儿没你啥事了,你就请回吧!”
“那,这鞋,这鞋是旧的,这小子不穿咋办?”裘二麻子举起手里提着的鞋,蔡先生这才注意到,满囤,哦!他刚给起的名字,就是裘中华,现在还光着脚呢。
“居然光着脚上学?这不行!圣贤之地,须布衣整履。这样,你得穿上,不穿,不许进学屋。”
蔡先生的话,似是圣旨,满囤看看爹,裘二麻子将鞋往前一伸,满囤只得伸过来光脚,顺脚蹬上。
裘二麻子深恐先生说他不看事儿,见儿子穿好鞋子,记得先生让他走,忙回头就走。走出场院大门,却又拍一下脑袋,心说,倒忘了给囤儿买纸笔了。不,囤儿现在有新名字了,叫“中华”,中华,中华民国,蔡先生竟以国号赠名,倒是有气势,东家和钱管家知道了不会说啥吧?倒管不了那么多,横竖他家里现在一寸土地没有,就是钱粮也只有分毫把厘,穷光棍不怕要饭的,怕了谁去?
想到这儿,忙又回头去学屋,才到门口,先生又从里面看见,迎出来,道:“不是已经妥了吗?你又来干什么?”裘二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挠后头,说:“先生,我忘了给囤儿,不,是中华,忘了给他买纸笔了,还有书。”
蔡先生听见,却是微微一笑,道:“你倒操那么多心,第一天上学,那书是打在钱粮里,至于纸笔砚墨,您家里肯定也不宽裕,还是让我给他准备吧!”
“先生这,这合适吗?”裘二麻子吓了一跳。
“不过区区一支笔几张纸,值不了几个钱。不过,往后,还是得家里想办法,实在供不上再说。”
裘二麻子听出先生是说了句宽心的话儿。真供不上,说不定先生还会相帮。可他天生也是个不沾人家便宜的人儿,就认定,该是自己挣的,必须自己去挣,那样日子过得才安心。犹犹豫豫,只得又告辞先生。
虽然多出点小小的不安,因为儿子似乎有了光明前途,心里自然还是高兴,便又哼戏曲儿。经过水泊边上,碰见周世广,问他:“你真把儿子送学堂了?”他就有些洋洋得意,眼也不正直瞅周世广,只看那几十公顷的大水泊,阔大的水面上微微泛着蒸气,那些芦苇却直挺挺立在水泊中央,一丝儿也不动。嘴里道:“嗯!如今这年月,都已经民国了,中华民国,你知道么?不进学屋识字哪行?”
“中华民国?我只知道现在是民国。”周世广眼睛里流淌着迷茫:“进了民国,就可以读书?咱村睁眼瞎的大人孩子有的是。”
“有也不行,就拿这起名字来说,你倒有三个孩子,你都给他们起大号了?”
周世广闻听,却抓耳挠腮,心说,这倒是真的,他的三个孩子,也跟裘二麻子差不多,只是起一个小名,一个生在春分前后,就叫“大春”,第二个生在夏至,索性就叫“夏至”,第三个是女儿,生在秋天野菊花开的时候,便叫了“秋菊”,除了这小名儿,还真是没有大号呢!
可是他似乎记得,裘二麻子的小子以前也没大号,整天街上叫的不就一个“满囤”的小名儿吗?看他今天送满囤上学得瑟的。便有心刹刹他的兴头,道:“快行了吧你,你裘二麻子一个倒插户有学问,您儿子不也没大号吗?”
“谁说的?谁说俺儿子没大号?中华,裘中华,中华民国,你知道不知道?”
“中,中华?满囤大号叫裘中华?”周世广惊疑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这蔡先生当场给起的,说是让他振兴中华。蔡先生那学问,天下无人能及。”
裘二麻子说这句话时,倒不经过脑子。大概这辈子他所认识的能识字的人物,只有蔡先生最有学问,不但会诵读“四书五经”,还会讲三国,刘关张三英战吕布,还知道中国人的祖宗是三皇五帝。还曾跟乡民说过,原先这胶河两岸人口稀少,包括这一大溜二十四个水泊村庄,都是明洪武二年,由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过来的。过来时都不愿意,结果一齐被反绑着双手,要大小便时,便央着押送的军爷解手,小便小解,大便大解,传到后世,方便就变成了解手。
还说这东莱一带人出门爱背手,也是当年反绑手习惯了,后来移到胶河两岸定居,依旧习惯背着手走路。云云……
听听,蔡先生所说的这些,村里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不是大学问是什么?跟了这样的先生念书,就考个状元也有可能吧?最不济也是个举人秀才。
裘二麻子一阵胡吹乱聊,周世广脸面上便挂不住了。他租种周世福的地多,有七亩半,年成不好时也欠债,可只要风调雨顺,家里便能存下一点钱粮。此时见人家孩子才进学堂,老子就长见识,说话滔滔不绝,心里也知道有学问的好处,便立刻馋了脸,道:“进学屋要花多少钱?非得经东家愿意才行?得学几年才能考中秀才举人?”
他前面问的两个问题,裘二麻子倒热心解答。至于第三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好故作高深道:“这考秀才举人,恐怕得全县统一组织乡试县试,只要能进学屋,剩下的事儿,蔡先生就给分派了吧?”
一番话,说的周世广立马掉屁股回家。裘二麻子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穷人能读上书,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要知道,一年忙到头,饱饭都吃不上哩!不过,周世广真要把孩子送进学屋,满囤倒也有伴了。俗话说的好,树大了招风,学屋里只他一个穷户儿子在里面,怕也不是好事情。
想到这儿,一时想起翠兰还在家里等他的信儿。
这个大脚婆娘,本来之前一直瞧不起他的,想不到自从拿定主意送囤儿,不,以后该叫他“中华”了,自从送中华进学屋,那翠兰竟对他分外多了几分亲热。
这天晚上,翠兰竟不再和他分两头睡,主动拱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