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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的夏末秋初，东莱地区的酷热依旧难耐。
当东莱大地上的蜀黍和苞米长到有一人多高时，国民党再次集中优势兵力，向胶东解放区发动了第二次重点进攻。
这一次的重点进攻，国民党军队的推进特别迅速。他们此次依然采取了三路夹击的战术，一路由岛城海运登陆，直插胶东腹地。一路由北路向临海、东黄两县向登州进击。居中的一路，则由胶西县采取所谓的“梳篦战术”，一路平推直击东莱县。国军强大的兵团机动能力和先进的武器装备在战役初期发挥了绝对优势。不到一月时间，他们已经占据了包括东莱县城在内的许多县区。随着敌人的进攻，裘中华和县政府不得不随守城部队一起撤退到打鼓山一带，并准备随后转移到东莱山上。
进犯解放区的国民党兵团，目标是完全地占领整个胶东解放区。但是，他们这次给解放区人民群众所造成的伤害，远远不及这一次伴随而来、历史上臭名卓著的地主武装还乡。说到“还乡团”，这是一个已经被历史定位的词汇。它的释义中，无疑包含了一些反人类的、极其残酷的东西。它们的残暴行径，虽然有其一定的社会原因，但是其反动的本质却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很显然，这些所谓还乡团的罪恶行径，应该是得到了南京政府及其所谓“国军”的某种默许和扶持。当国军主力部队采取大兵团作战方式准备消灭胶东所有的解放军部队时，伴随他们一起杀回解放区的这些地主武装则负责返回到老家摧毁基层乡镇政权，重点报复残杀村镇的基层干部，最终导致产生许多历史上骇人听闻的暴行。
率先踏入马头水泊的还乡团队伍共有两百多人，他们中的成员，有马占财的儿子马天宝，另外还有莱水镇汤成河的小儿子汤加洛，他是这支还乡团的团长。他们所携带的武器装备极强，另外他们还从岛城黑恶势力中雇佣了相当一部分社会流氓痞子作为凶手，这些人的构成，无形中增大了祸害群众的力度。
周世福和周步云的护兵李子乔居然也在这支队伍里。周世福当年趁黑夜打了钱月娥的暗枪之后，偷偷回家取了钱，一气跑到岛城，依靠所带的钱先是租了临街房子做了一个贩鱼的小买卖，后来意外碰见正在岛城流浪的李子乔。李子乔也算是一个忠义之人，听完他的哭诉之后，只是不住地安慰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两个人一起合伙做生意。李子乔对生意挺精通，尤善欺行霸市，买卖越做越大。
有一天，二人正一起摆鱼摊，李子乔意外见到一个要饭的，颌下胡子拉碴，他愣了一下，问：“您是，是白……”未等他说完，此人却惊慌地匆匆扭头就走。周世福当时还问：“咋的了？遇上熟人了？”
“他？他好像是跟着冷部投旅长的白世武。可是，他咋会在这地方？”李子乔看着远去的人影，不由微微摇头。
他们就这样在岛城一直蛰伏了将近大半年，终于盼到国民党大军重点进攻胶东的消息。并且登陆后的国民党部队，一进岛城就开始散布消息，鼓动因躲避土改隐藏在岛城的乡绅组成还乡团队伍，并积极为他们配发武器，要求他们跟着大部队反攻回乡报仇雪恨。
有国民党军队的支持，他们焉能错过这个机会？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和李子乔再三商议，贩鱼的生意也不做了，索性一齐投了东莱南乡还乡团。等到大家在队伍里一见面，倒有许多认识的，包括莱水镇的大财主汤成河也在团里，马头水泊村的马占财也在，而且都带了他们的儿子。看到他们的儿子，周世福颇为伤感。他们都还有儿子在，他的大儿子现在还在登州做生意，已经好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他的二儿子周步云可是早就死在国军的枪口之下。
这支还乡团队伍尾随着国军大队进入东莱县境内之后，即组织单独行动。这一天的上午，他们首先包围马头水泊，一举抓到马头水泊的农协主任，以及民兵队长等人，另外还有四名党员。对于这些与共产党关系密切之人，他们均迅速采取了极其凶残的手段，毫不留情地拉到村子南边给杀害了。
接下来的目标，周世福和汤加洛稍稍发生了一些争执。汤加洛极力想要带人马回莱水镇，先把莱水镇上所有分他家地侵占他家酒坊的共产党给清除掉。但是周世福心里的仇恨比汤加洛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啊！这大半年来，他做梦都想着快些回到大水泊东村，把村里分地的农协干部，包括周清林，包括钱月娥，还有周世广等所谓的积极分子，还有民兵队长之类，统统赶尽杀绝。但问题是，汤加洛现在是还乡团的团长，他想要先回自己家，咋能争得过他？焦急之下，周世福忽然想出一个主意。不错，要是他跟汤加洛说，东莱县共产党县长的老婆就在他们村住着，汤加洛会怎么办？
于是，他连忙道：“团长，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两小时之后，东莱南乡还乡团的两百多人，悄无声息地从大水泊东村的南面和东面向村子发起包围……
这些日子，钱月娥肩上的担子可是不轻。由于国民党军大举进攻，村里的大部分民兵，连同民兵队长周金才和副队长周子贵，还有二壮等等，都已经补充到主力部队。目前村里仅剩几个年纪大些的男民兵和数十名女民兵，民兵队长则由秋菊担任。另外现在大军行动肯定少不了支前工作，村里有力气的男人也是大部分都派上了前线。目前村里的党员除了钱月娥和周清林之外，就剩下周世广。而上级下达的筹措军粮和军鞋任务依然很重，所有这些工作几乎都落到了留守妇女身上。
这时节，儿子旺国已经可以帮助钱月娥做事了。他现在就像是钱月娥的通信员，叫他去给谁下通知送信，或者帮着收军鞋干活，他都毫不含糊。他的成长倒让钱月娥欣慰不少。
还乡团的到来，完全出乎钱月娥和其他村民意料。第一个发现还乡团的人是女民兵周彩芳。周彩芳因为机灵，早就成为秋菊的得力助手。中午过后，她本来奉了秋菊的命令在村南土围子上放哨值勤。她现在已经在土围子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而且因为天气稍稍有些势，脸上开始有了汗湿。于是她下了土围子，到大水泡子边上洗了一把脸。等她重新登上土围子时，意外发现了正猫着腰朝土围子靠近的还乡团兵。
不好！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兵不像兵，倒像是土匪。不，他们比土匪穿得要光鲜些吧？她正在犹豫，耳听着对方“砰砰”开始向她打枪。她毫不犹豫地立刻举枪朝着那些人瞄准。
“砰！”清脆的枪声陡然响起，她沉着地朝走在最前面的一名还乡团兵放了一枪。可是她的枪法并不是很准，又相距着两三百步，大概射到了对方的胳膊。眼看着枪声一响，走在前面的还乡团兵立刻一齐趴下。跟着，密集的枪声开始响起来了。刹那间，她就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来……
村南响起的枪声，很快惊动了村里的民兵。现在民兵们倒是有个习惯，不管干啥事情，天天枪不离身，而且枪里总是压着子弹。她们一听到枪声，立刻朝着村南口跑，一边跑着，一边吆喝着让村里的村民快些向西北方向撤退。她们才跑到离街南口不远处，钱月娥从村子里提着枪也跑过来。她的身后跟着半大小子旺国。旺国一边跟着钱月娥身后跑着，一边还央求：“娘，是不是国民党来了？娘你给我一把枪，带上我一块儿打仗吧。”
“不行，你快去通知乡亲，就说国民党大部队来了，让他们赶快向村西北转移，一会儿白里水泊的民兵会来支援咱们。”
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白里水泊离他们很近，高冠德跟裘中华又有着特殊的关系，钱月娥相信高冠德率领民兵会很快出动。可是，她却根本不知道高冠德已经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旺国一听叫他去疏散群众，似乎也是一件重要的任务，立刻掉头就跑。
这边钱月娥提了枪，迎面遇上秋菊，连忙焦急地道：“秋菊，现在群众正在转移，你快带人上村南支援彩芳。我带几个人去东面看看，千万别让敌人包了饺子。”
她只一回头，看见年老的周清林和周世广拿着枪也朝村外跑，她立刻朝他们大喊：“这儿没你们的事儿，快去组织疏散群众，叫他们赶快向白里水泊撤。”周清林和周世广闻听，连忙又调头朝村子里跑。
刚刚从村子里跑来支援的二十来个男女民兵，以女民兵为主，当场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东迎敌。钱月娥带着女民兵未等冲到东面村口，就遭到了对面还乡团机枪的疯狂扫射。原来土围子已经被敌人占领，根本冲不过去。她们只有躲在那些民房后面，依托着院子围墙，拼命地向着还乡团射击着，顽强地阻挡着他们向前。
此时，从村南土围子进攻的还乡团眼看靠近土围子，彩芳早已经负伤，满头是血，但她咬着牙仍继续射击。眼看着对面还乡团兵越来越近，她开始着急，才要摸手榴弹，一回头，只见秋菊和李月红，还有三个男民兵一起冲上来。他们一边跑着，一边各自拿出手榴弹，一齐拉了火使劲摔出三四颗。那些刚刚冲上来的还乡团，本来见眼前只有一个女民兵在抵抗，以为可以抓活的，想不到对面突然来了增援，而且劈头盖脸一顿手榴弹，受不住一顿炸，哭嚎着退了下去。
“哒哒，哒哒哒！”还乡团的机枪真是猛烈，十来个民兵，竟被压在土围子上抬不起头来。
“轰，轰！”伴随着刺耳的尖啸，数颗迫击炮弹飞来，还乡团兵开始用重武器发起猛攻。有三名民兵当场被炸翻在地上。
“大家不要慌，不要急着开枪，要瞄准了再打，一定要顶住他们，多给乡亲们一点转移的时间。”秋菊一边朝着敌人射击，一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地喊着。可是对面的还乡团兵分明欺负民兵太少，而且多数是女人，他们在迫击炮和机枪的掩护下，一齐胡乱打着枪，再次朝着土围子猛扑上来。
战斗越打越激烈，秋菊的身边又有数名民兵倒下去，眼看身边只剩下四个人。而且，她们的弹药也不多了。李月红爬到秋菊面前紧张地道：“秋菊，咱顶不住了，快往村里撤吧！”
“行，可以先撤进村里，等进村后再尽量顶一阵子，得多给群众一点撤走的时间。”
“你们，你们快走，我在这儿再挡一会儿。”周彩芳趴在地上喘着粗气道。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块儿走。”
秋菊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可是被她给挣脱了。
“不行，我走，走不了，我还能再顶，一会儿，你们快走，不然我……”
周彩芳抓起一颗手榴弹扣出拉环，一副要拉响手榴弹的架式直瞪着秋菊她们。秋菊和几个民兵都愣住了，她们无奈地放弃她，一起撤向村子。
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参加进攻的还乡团终于攻上土围子。他们发现了躺倒在地上的周彩芳，他们一见躺在地上的周彩芳，才兴奋地围过来，只见周彩芳奋力拉响手榴弹，还乡团兵连连惊叫，吓得一齐趴到地上……
真是怪了，那颗手榴弹只是冒了一阵烟，居然是颗臭火！还乡团兵一见手榴弹未炸，顿时幸灾乐祸地爬起来，数把剌刀当场逼住了周彩芳。
“她们没子弹了，快进村抓住那些小娘们！”这些以岛城的地痞流氓为主要成分组成的还乡团兵，眼看着女民兵们退进村子，立刻嗷嗷直叫起来，然后往村内扑去。
追赶民兵的还乡团，眼看着接近村内大街。此时躲在民房之后的秋菊心如火焚。村子里还有好些群众没跑出去呢！而且现在，不但东面的枪声越来越近，村子东北面和正北面，也开始传来零星的枪声。怎么回事？高冠德难道没有听到枪声？直到现在，白里水泊方向居然毫无动静。
她哪里知道，高冠德因为土地复查运动，早已经被激进的农协主任高冠武停了职。这次大水泊东村出了事，枪声一响起，他第一个着急。可是现在，他只能呆在家里被其他民兵看管着。耳听着大水泊东村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他实在憋不住了，只得急切地对站岗的民兵高清武道：“清武，你没听见大水泊东村那边响枪吗？大水泊东村要是完了，咱村也要跟着完蛋。你快去告诉高冠武，必须马上组织民兵支援救人。”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走了你跑了咋办？”
“你咋就听不明白呢？我能跑哪儿去？我还能跟你们作对啊？咱一块儿都这么多年了，我啥样的人你还不知道？”
“反正不行，高主任早就说了，咱们根本就是两个阶级的人，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永远是不可调和的。”
“清武，你……”高冠德现在真是傻眼了，完全无可奈何。
在大水泊东村，秋菊和李月红等另外四个男女民兵还在顽强地抵抗着。不过，她们现在已经打光所有弹药。她们眼看着一步步逼近的还乡团兵，只能无助地将刺刀装到枪上，准备作最后的抵抗。却在此时，钱月娥带着数名民兵也退过来。此时的钱月娥手提盒子枪，腰里还插着一颗手榴弹，说起话来果断干脆，完全像一名英勇的战士，只见她举着手里的盒子枪道：“秋菊，现在乡亲们转移得差不多了，你和其他民兵赶紧撤吧！我留下来再顶一会儿。”
“不行，要死大家一起死，你一个人咋顶得住？”秋菊看看她腰里的手榴弹，首先不服从。
“我是妇救会长，你们必须听我命令。秋菊，我命令你带她们立即撤退。”
说话功夫，还乡团兵已经朝向她们靠近，大概离他们只有五六十步。他们同时还在得意忘形地喊着话：“小娘们，赶紧放下枪投降吧，只要你们投降，老子一个也不杀你们，让你们今天都当新娘子，到时候咱就成一家人了……”还乡团兵一定以为她们已经没有子弹了，一个个淫笑着举枪大摇大摆地冲过来。
突然，从陈大娘家的院子围墙上的豁口“轰隆”一声喷射出惊天动地的一溜火光。惊天一响扫出一个极大的扇子面儿，当场将走在最前面的数十名还乡团兵扫到地上。余下的一齐惊恐地趴到地上。
这一声响，完全出乎民兵的意外。趁此机会，钱月娥立刻再次命令秋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秋菊无奈地看了钱月娥一眼，带着剩下的男女民兵一齐沿了胡同朝村子里撤去。钱月娥只一闪身立即跳进陈大娘家。只见陈大娘家围墙豁口架着的一架大抬杆枪口正在冒烟，刚才打倒还乡团兵的肯定就是这玩意儿。
原来，刚才土围子那边打起来的时候，陈大娘从墙头看见那些女民兵英勇作战，知道今天事儿闹得挺大，她已经上了年纪，本来也想跟着跑掉，可是当她进屋要拿包裹时，一眼看到了家里靠墙放着的大抬杆，去年周世福打村里跑掉之后，二壮曾给它装了药并架到院子里准备打敌人，后来没用上又收起来。她拼了老命将大抬杆拖出来，一直架到院内豁口处并瞄准大街口。不过大抬杆装好后，上面的引火帽却不见了。她当年见过自己男人如何摆弄，便又回到家里到处找，好不容易从衣橱内的小抽屉中找到两个火帽，便拿了火帽按到大抬杆的引火嘴上。再然后，她从屋墙角顺手拿了一个木质“呱打”，什么叫“呱打”？东莱地区农村有一种农民常用的木制工具，长不到两尺，前面呈半圆型，后面有一个圆形的握把，用来击打切下来的蜀黍穗，或者打谷子穗。有时妇女到水泡子洗衣裳，也经常拿了那玩意儿击打。
她右手握着呱打，两眼紧瞅着村外那些越来越近的还乡团。怎么回事？那还乡团的队伍后头还跟着周世福？她一时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地主恶霸回来反攻倒算了，幸亏她已经送大壮二壮参加了部队，要是打不垮国民党，这解放区啥时候也不能算完全解放。眼看着那些兵乱哄哄冲到离街口不到五十步，她当即扬手举起呱打猛地砸到火帽儿，分明听到火帽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尔后，眼见大抬杆的口儿一声轰响……
再然后，她手提呱打平静地立在那儿，一直等到钱月娥跑进院子，看见她，却问：“大娘，还有没有火药了？”
“没了，就是有也来不及装。闺女，你咋往我这儿跑呢？你咋不赶快跑呢？”陈大娘忽然着急地道。她分明瞅见，那些趴在地上的还乡团兵又开始前进。
“大娘，您不是也没跑吗？大娘，你快进屋到地瓜井子躲起来，我现在把敌人引开。”
“不，闺女，你把那手榴弹给我，还是我引开他们。”
“大娘，你已经立大功了，真不用你管了。”钱月娥不由分说将老人推进屋内并带好门。然后她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拧下盖，顺着墙头向外一丢，等到手榴弹一炸，立刻跑出院子，沿了大街头也不回往村里跑。
“砰！”一声枪响，是汤加洛打的。这家伙现在真是气急败坏。没想到只是二十来个女民兵加几个男民兵，却打死打伤他二十几个人。刚才又有三个人被大抬杆打死，十来个人被打成轻重伤。此时眼见钱月娥想要逃跑，他却夺过一名还乡团兵的步枪，稍稍一瞄准，一枪打在钱月娥的腿上。
钱月娥此时受伤扑倒在地上，眼瞅着两名还乡团兵朝她跑过来，她还要举枪还击，可是，哪里来得及？眼看着两名还乡团兵恶狠狠地扑上来，一齐按住她的胳膊……
还乡团的包围圈终于完全合拢。被围在包围圈里的群众足有五十余人，其中包括周清林，还有周世广，还有李月红。李月红刚才也是负了伤跑不动，才被还乡团给抓住。被抓的人，全部被圈到了周世福家的西场院。
还乡团兵忙着抓人的时候，周世福第一个先回了家，他一直惦记着家里的老婆孩子呢！他一脚踏进家门，一见到张彩红，张彩红青白无光的脸上立刻淌满了眼泪，“世福，你，你可回来了……”
“还哭个啥呢？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回来是要报仇的。你们都在家给我好好呆着，我今天非得让那些穷鬼瞧瞧我的厉害。”周世福咬牙切齿道。
“世福，你这次回来，得把咱的地，咱的房子，都给弄回来，还有粮食，还有那些被他们牵走的牲口。”张彩红一时哽咽着，把她心里最关心的事儿都数落了一遍。
“回来了，就得让他们偿还给咱。还不了地，就让他们还命。反正咱不能白白地让他们沾了便宜。你放心，今天我就要给他们看一场好戏。对了，玉梅和丽芬都在吗？”
“她们都还在。”
“咋还不走呢？非得在家等死？等今天的事儿完了，我还得先走，你跟她俩说说，愿意回娘家就赶紧的，老周家以后没安稳日子了。至于你，得看看国军这次回来能否扫清所有的共产党解放军，要是解放军没了，共产党也没有了，咱的好日子应该还能回来。”
“咋的？你还要走啊？你要走了她们也走了，就我和孩子在家咋办啊？”张彩红登时一把死死抓住周世福显得六神无主。
“不是叫你沉住气吗？你就在家给我好好待着……”
他正跟张彩红说着话，忽然有两三名还乡团兵从外面冲进来，眼瞅着姚丽芬从西屋出来，看上去细皮嫩肉婀娜多姿，正要动手调戏，周世福一步迈出去，手按盒子枪大喊：“咋的了？想作死啊？”三个还乡团兵一见是周世福，知道这是他家，却嬉嬉笑道：“哟，是周大东家啊！刚才走错门了，俺们还以为是共产党家属呢！走了。”一齐嬉笑着跑了。
其时，李子乔从外面跑进来道：“东家，场院上的人都圈住了，汤团长让你赶紧过去。”
周世福再嘱咐一句张彩红：“你赶紧的，她们实在不想走就在家也行。我先过去瞅瞅，一会再回来。”说完，连忙跟着李子乔去了周家大院西边的场院。场院边上多年前的私塾依旧存在。场院的大门已经打开，而且大门外还摆着两张书桌，桌子后面又有一把椅子。现在，汤加洛就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盯着场院里那些被抓的群众。
周世福惶恐地跑进场院，一抬头，正巧和周旺的目光相遇。他可是给自己赶了有二十几年的大车呢！这辈子他自认为没有亏待过周旺，意想不到他居然要跟着其他穷鬼造反？还有钱月娥，就是她的男人先是带人回来减租减息，后来又带着人回来闹土改，分光了他所有的家产。他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全都拜她男人所赐吧？
还有几个挺可恨的人，包括彩芳那死丫头。前年夏天，他无意中碰到彩芳到泡子边洗衣裳。想不到她一转眼长成大姑娘了，在水泡子边挽个裤腿子，两条白白的腿儿晃得扎眼，当场勾起他的心事儿。彩芳洗完衣裳端了盆要回家，在大街上屁股一扭一扭，自己不自觉就跟着她走了一路，一直到她家门口。然后，他立刻回家让钱管家打发他爹周清刚和他娘大晌午头去坡地里锄蜀黍。等周清刚和老伴扛着锄头一块出了门，他却一溜烟去了彩芳家。一进院门，看见淑芳早晒完衣裳进了屋，正在炕上歇着。他一步进去反手掩了门，把彩芳吓了一跳，当场坐起来，惊慌地问：“东家，您咋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彩芳，有好久没买衣裳了吧？叔给你捎了些钱，赶下个莱水大集，你去扯一块布，找人做件新衣裳吧！”他当时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递过去。他心里清楚，年轻的女孩子都爱美，没看见这些穷人家的闺女，一到泡子边洗衣裳就爱照着水影儿梳洗打扮，是个女孩都这样哩。
没想到彩芳却是个傻妞，六亲不认，连钱也不认，一把把他的手推开，道：“东家，俺不要你的钱，你快点走吧，俺爹俺娘都不在家，你在俺家不妥当。”
“有啥不妥当？你不已经长大了嘛！你要嫌钱少，我回头再给你捎，反正从今往后，你缺啥我就给你准备啥，只要听我的话，以后再也不用过穷日子。”
“东家俺真不要你的钱，你快走吧！你要不走，俺可就喊人了。”
“哎！我也没啥意思，就是喜欢你这个人。你要喊人可是丢你的人。不信你就喊喊试试？我说彩芳，我可不是成心害你，真是为你好。彩芳你就依了我，以后我把你当心肝儿供着，好不好？”
周世福一边拿淫语烂调纠缠，一边歪着腚往炕头上坐，想要寻个时机好下手，意想不到，彩芳猛不丁把窗台上的一把剪子捞到手里，柳叶眉倒竖，将剪刀的尖儿对准他的胸口道：“东家，俺不稀罕您的钱，您要真敢胡来，俺也敢跟你豁上，不信您就试试！”
周世福当场傻了眼，精神头也被打下去，一时讪讪地站起身道：“你瞧你，我可是一片好心，你倒当了驴肝肺。行，你要不愿意就拉倒。不过，以后有啥难处就找我，我啥都愿意为你办，你可记住了？”
周世福当场起身走了。彩芳后来终究啥事儿也没找他办过。而且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直躲着他走。直到后来村里成立民兵队伍，后来又闹土改，彩芳居然也扛起步枪，忽然觉得腰杆儿硬了，也敢拿眼瞪他。
世道轮回，天晓得，今天的世道可是又转回到我周世福这边了。
不过，望着眼前一双双熟悉的眼睛，他忽然感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拔毛虫儿的刺毛直往肉里扎。这是怎么啦？刚才进村之前，他还把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剥了他们的皮，喝了他们的血，吃了他们的肉，把他们的骨头用私塾门口的石碾碾碎了喂狗吃，他不会是心软了吧？
石碾？周世福下意识地朝着石碾那边望一眼，却吃了一惊，只见在石碾的一旁居然放了两口铡刀，那东西原本放在他家牲口棚里，现在不知道分给哪个穷小子了，想不到今天不知是谁又把它抬过来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铡人吗？这些还乡团，不不，现在他们是一路人，之前在马头水泊铡人的情景简直太可怕了。他们把一个人的脖子摁在铡刀下，一铡刀下去，人头便“骨碌碌”滚到一边去。
“世福，你先过来。”汤加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家伙之前在马头水泊杀人上了瘾，光他自己就用二齿刨碎了两个共产党的头颅。周世福慌忙走过去，觉得脚脖儿有些发软。
“世福，你先看一下，哪个是共产党？哪个是县长的老婆？还有她家孩子，统统都给我找出来。”
周世福的目光落到躺倒在地上钱月娥身上。钱月娥刚才被汤加洛一枪打在腿上，早被两个还乡团兵给绑起来拖过来，她的腿上还流着血，把裤腿染得通红。只见她怒目圆睁毫不示弱。周世福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得意地道：“你现在没本事使了？你跟他们说说，谁要是有本事就给我站出来，免得伤及无辜。”
“呸！周世福，早知道你是披着人皮的狼，早该一枪毙了你个王八蛋。”钱月娥一口唾沫带着血腥儿，当场喷到周世福脸上。周世福立刻恼了，站起身抹把脸，猛地一脚飞踢在钱月娥的伤腿上，痛得钱月娥“哎哟”一声大叫。周世福用衣袖擦一把脸，站到数百人面前，两眼透出杀气，开始伸出食指指向钱月娥：“这个人，就是东莱县长裘中华的老婆。另外还有他，周清林，他是农协主任，这一个是党员，这一个是民兵，还有她，是个女民兵……”
他所指的第二个人是周清林，第三个是周世广，第四个是受伤被活捉的女民兵周彩芳。至于周旺他想暂且一放，等会儿再收拾他。
汤加洛连忙制止他：“行了，先收拾这四个人，先把他们四个拉出来。”
数名还乡团兵一拥而上，将四个人先拉到石碾旁，钱月娥根本站不住，眼看着又坐到地上。汤加洛让他们面对着周世福，眯着眼冷笑道：“我说，你们几个真的是共产党？我看也不一定。要不这样，你们肯定都分了周大东家的地，你们现在赶快给他磕三个响头，当着大伙的面给他赔个不是，然后把分他家的东西都给人家还回去，你们的死罪就算免啦！”
周世福闻听，愣了愣，道：“死罪免了？不行，汤团长，过后他们还得找我算账。”
汤加洛朝他眨眨眼，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又道：“你们都听到没？谁先磕啊？要是不磕，我可要翻脸了。”
但是四个人仍然无动于衷。
汤加洛还是不恼，回头问周世福：“世福，人家都不肯把地还你，你看咋办？”
“团长说咋办就咋办！”周世福壮了壮胆子，瞅瞅四个人道。
“那行，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不耽搁了，就先从男爷们开始吧！来人，把那个什么农协主任给我先吊起来。”
有两名还乡团兵上前绑了周清林的双手，将一根绳子搭到石碾之上的大槐树杈上，拴了周清林便要往上拉吊。
“不，不是这个吊法，是头朝下脚朝上，另外，再在他身上泼一点火油，先点个天灯给大家看看。”
天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火油，用洋铁皮桶子盛着，眼看着人倒吊起来能有一人多高，给他身上一下子都淋上了油，一个还乡团兵拿出一盒火柴，“哧拉”划着，往周清林身上一凑，眼见一团火球，“腾”地着起来。
围观的五十多号人忽然骚动起来。钱月娥更是气得怒目圆睁，张口就骂：“他妈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周世福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快把人放下，不管啥事儿都由我自己顶着……”
此时周世福两眼紧盯着那团火球，整个人早就麻木。眼见周清林又被拉高数尺，那团火越烧越旺，大家伙楞是没听到周清林的一声喊叫，大概是火和烟呛到他的嗓子眼，反正大家眼睁睁看着整团蠕动的火慢慢停止，然后，大火又烧了有半袋烟的功夫，眼看着绳子被烧断，那团大火“轰隆”倒摔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再无一点声息。
所有围观的人全都鸦雀无声。周世福的心随着那将要熄灭的火，渐渐开始扭曲。汤加洛又问他：“周东家，这一个算是完了，下一个该弄哪一个？”
“先弄她吧！”周世福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周彩芳。钱月娥的心忽悠一下子，差点停止跳动。周彩芳可是还未结婚的大姑娘呢！周世福竟然对她也恨之入骨？
“这个也好办！不过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喂，你们有没有中意的？有中意的可以先演一出洞房戏，有愿意的吗？”
“有！”底下数十个还乡团兵，一齐随声响应。
“行，那就归你们了。你们先进去玩一会儿，可别把人整死，一会儿给我弄出来，我还有用。”
刹那间，数十名还乡团兵争抢着抬着周彩芳进了私塾。不一时，从里面传出哭爹喊娘的叫喊声。在外面被围的村民又是一阵骚动，周旺其时再忍不住，在人群里大喊一声：“这帮王八蛋，我跟你们拼了！”他的话音刚落，却被数十名还乡团兵挺着明晃晃的刺刀，一阵逼开人群把他拼死拖出来，一直塞到铡刀之下。马占财的儿子马天宝已经在马头水泊练了胆儿，手握铡刀把狠劲儿往下一压，眼见一腔子鲜血直喷到铡刀侧面。在场的群众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慑到。千百年来，他们何时听说过如此骇人听闻的杀人方法？
却在此时，从私塾里传来周彩芳悠扬的一声惨叫：“啊……”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夹杂着痛苦和痉挛的叫喊给深深地刺痛了。这是一种怎么无助的痛苦？人间最惨的惨剧无非如此。私塾里的施暴，大约经历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停止了。而女人所发出的痛苦声音只有一声，便永远地定格。所有的人，包括周世福，都在猜测着后果。周彩芳已经死了？可能是吧？因为自此之后，她竟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完了，一切都完了。周世福心想，自己今天在大水泊东村施完暴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除非国军啥时候能把共产党和解放军消灭得一干二净。
他真是想不到，原来他们这些人回来，会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这叫什么？叫自绝死路吗？为什么自己所走的路竟跟儿子如此相似？老天爷，难道这都是天意吗？从今往后，他只能跟着汤加洛这帮畜生一直走下去，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只要他住在村子里，绝对会有人将他剥皮锉骨。不过，他的老婆和儿媳，还有一个孙子和孙女儿咋办？现在他依旧无法将她们带走，还乡团固然下手狠毒，想来共产党不会学着他们往死里整老婆孩子吧？天哪！现在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儿子劝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过，这句老话真的能管用？
他正胡乱想着，只见私塾门口赫然出现新的景象。四名还乡团兵用一床青花色的旧被兜着一个白光溜滑的血人抬到人群之前，被子展开来，所有的男人女人全都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真是不敢正视，仅仅只是一眼，令人惨不忍睹的形象已经深深刻进每个人的心里。那床破旧的被子，一定是民兵们把私塾当成民兵队部在里面值夜时所用。躺在被子上的根本就是一个扭曲着身子的女人。女人本来秀丽的脸庞早就变形，而且嘴唇已经咬得稀烂。那种只有大姑娘才有的修长苗条身子，本来应该光洁而充满着生命力，现在却是满身青淤的伤痕。而且女人胸前专属的高贵的乳峰，已经出现两个溢满鲜血的涌泉。沥沥的鲜血形成两道涓涓细流滑过女人身子，在棉被上凝成两团深紫色的血泊。
她的腹部另有一处枪眼，一定是刚才在村子外打阻击时受的伤，现在鲜血已经凝结成紫黑色的血痂。而在正直之人根本不敢直视的女人下体位置，居然直插着一把刺刀，只露着铁灰色的刀把……这位坚贞不屈的女人，一定是受尽无数折磨之后，被恼羞成怒的还乡团魔鬼一刀结果了性命。
一瞬间，钱月娥的思维完全地凝固了。天哪，这帮人的凶残已经远非法西斯之类的称呼所能比喻。当年日本人杀人也从未见过有如此凶残吧？他们难道是从地狱里放回来的魔鬼？一定是的，如此以来，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定想要用一种新的方法来折磨自己。但是不管他们如何凶残，他们今天所做的恶一定会得到报应。不错，那些已经牺牲的父老乡亲，还有那些姐妹所流的鲜血一定不会白流。
“好了，现在该轮到这个女人了。周东家，现在是不是该你亲自下手了？”汤加洛又开始阴笑了。他的阴笑中其实包含着某种恐惧，只不过他是在用阴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早就发现，尽管他有许多种办法去报复杀人，可是他的杀人智慧完全不及他的手下。这些天来，他们一帮人伴随着国军的进攻，已经做了许多恶。他们忽然发现，原来杀人也是一桩很有趣和快乐的事情，并非简单一枪打死就算完，那样其实跟喝白开水一样清淡寡味。他们接连发明了用铡刀铡、用绳子吊、点天灯、剁去四肢、拿一个空竹筒套在眼眶处，一锤子砸下去，眼珠子立刻就会蹦出来。或者是将大活人活埋，只留一颗头在地表，眼看着人被活活憋死，再拿石头镢头劈头活活砸死。再不就是找一眼水井，把抓到的人头朝下一个一个扔进去，有些一口水就呛死了，有些不死的，再往里扔几颗手榴弹，再不就往里面砸石头，然后填土将井埋上。
这些死法以对付男人居多，至于糟蹋女人，办法也非止一种，他们更有一些开心的办法。比如，把一面平底的锅烧红了，把那些大脚或者小脚的女人给剥光，在她们的乳头上拴两个铃铛，然后把她们抬到烧红的锅上去，拿刀拿枪逼着，看她们在上面惨叫着乱舞。还有拿烙铁烫女人的下体，甚至拿了刺刀棍棒直接捅进女人的下体，看着她们扭曲着身子痛苦而死……最令人恐怖的是，一个还乡团兵还发明了一种新的玩法，他把马头水泊的一个年轻女人给玩弄够了，居然将女人吊起来脱下裤子，又将一颗木柄手榴弹硬塞进女人下体，然后将拉火环儿拴了绳子，远距离一拉，眼看着女人两片白晃晃的腚蛋子被炸得分了家，血肉肠子飞溅得到处都是……
今天的行凶，他们其实还没用到几种方法呢！汤加洛心里明白，这世界上的每个人似乎心里都背负着一些令人恐怖的想法，除非你没有机会去实施，只要你敢于打开封闭在心灵中的魔鬼之门，就一定会做出无比可怕的罪恶行径。
周世福现在听从着汤加洛的指示，手提盒子枪慢慢踱到钱月娥眼前。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时又想起她的男人，要是裘中华在他眼前该有多好啊？那臭小子，自小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想到他走出大水泊东村之后，居然长了本事变成了一条白眼狼，反过来造他的反，分他的地和家产。要是他不回来，估计自己全家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吧？不不，他虽然是共产党，却不是共产党的全部，可能他不回来，仍然还会有人要来的。那么，未来的一切真是要看国共两党最后的拼斗结果？
现在，他拿枪的手已经抬起来了，直指着钱月娥。可是，汤加洛一看到他如此动作，却又一肚子不满意，大声喊道：“老周，你先停一下，咋净弄些没意思的玩意儿？这一枪下去人一死，就啥玩头也没了。来人，赶快挖个坑，干脆来个大埋活人，倒要看着她慢慢死才好玩。”
两名还乡团兵听见，赶紧拿两把铁锨，拣了私塾墙角一块菜地，那儿的土软好挖。才挖了几十锨就累得气喘吁吁。又有两名还乡团兵上去接力，一阵挖到一人多深，汤加洛便亲自来到钱月娥面前：“我说贼婆娘，刚才看了那么多光景，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你现在就告个饶，可能我就放了你。”
“呸！你们都是些魔鬼，你们一定会下地狱的！”钱月娥的脸现在扭曲着，牙关咬得绷紧。她腿上的伤肯定伤着骨头了，很疼，痛得她说不出话来，满头大汗。
“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那好，就先不杀你，冲着你的嘴硬，我再让你看会儿光景。场院上的所有人都听着，你们都给我排成队，不管男女。从现在起我要开始铡人了，还敢骂我？我要一直铡到让你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几十名还乡团兵闻听他发号施令，一齐举着枪把场院上的人赶成两排，先是两个老人，再然后是女民兵李月红，一个个排着队，被还乡团兵给拖到铡刀前。几名操铡的还乡团兵早就铡红了眼，甚至于铡刀下去，有些人头还连在脖子上，站在一边的还乡团兵说这样不行，还得两边夹上蜀黍秸一块儿铡。于是按着他的法子，抱几捆蜀黍秸放在一边协助，耳听“噗哧”一声，黑红的血水喷溅得到处都是，瞬时间场院内的所有人哭嚎成片。
“魔鬼，你们这群魔鬼！我跟你拼了！”现在，钱月娥心中的怒火只在一瞬间爆炸了。反正自己已经逃不出魔掌，索性就跟他们拼命！
她的腿明明断了，却于愤怒之中突然神勇地站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扑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还乡团兵。那个还乡团兵只是向后一躲，她就扑了空。再然后，眼看着那名还乡团兵高高挺起枪上的刺刀，一个突刺，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
“哒哒哒……”
最后的屠杀开始了，邪恶的死亡之神，对着场院里的男女老少恶狠狠张开了大嘴。看到钱月娥已死，汤加洛再也耐不住性子。况且他还想趁着天黑之前到莱水镇再开一次杀戒。其实他对于目前的时局多少还是了解些，国军虽然进攻解放区占了上风，但是胶东地区的共产党军队绝非容易剿除。截止到目前，似乎解放区所有老百姓都被共产党给收买了。人心所向，国军的未来也就不被看好。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可能也是最后机会回来，当然不想放过这次复仇的机会。于是，他立即下达了屠杀命令。
五十余无辜群众，就这样全部倒在血泊之中。这段由还乡团还乡造成的惊人事实，终究成为建国后重修的《东莱县志》中一段悲惨记录，被称之为“大水泊东村惨案”。
在此不能不提到另外发生的一些事情。陈大娘在自家院子里那英明的一呱打，真正为秋菊她们赢得了撤退的时间。秋菊想，钱月娥说的对，不能就这样白白落到还乡团手里。可是，等她们沿大街撤到村子西北一里之外，却发现半大小子旺国不知打哪弄了一颗手榴弹举着，身子轻飘飘似一片树叶，拼命地朝着村内冲去。秋菊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别的民兵一起把他死死拦住。
旺国又蹦又跳道：“姑，俺娘呢！我要找俺娘。”
“村里有还乡团，他们现在凶着呢！你不能进去。”
“不行，俺爹说过让俺保护俺娘，俺不许任何人欺负俺娘。”
“你打不过他们的，来人，把他看住了，千万不能让他跑了。”秋菊向着和她一起跑出来的红娟和秀莲下了死命令。
“旺国哥哥，你不能去，姑姑说了，你打不过他们的。”刚才跟他一起跑出来的二嫚，却也拉着他的胳膊眼泪汪汪道。她的母亲李月红至今未跑出来，她也曾问过秋菊姑姑，秋菊只是两眼通红根本无法给她解释清楚。现在，她最重要的任务必须首先保护已经跑出来的村民。她心里很明白，虽然钱月娥和众多乡亲被抓，她和民兵们却无能为力。他们只剩下五六个人，而且连子弹手榴弹也打光了，唯一的办法是向白里水泊的高冠德求救。可是，她刚刚听到有撤出村里的群众议论说，前些日子因为搞土改复查，高冠德已经被撤销了民兵队长职务，所以她们现在根本无法得到高冠德的帮助。
事情紧急，秋菊决定继续向白里水泊求助，毕竟他们村还有一支完善的民兵队伍。于是，她再次嘱咐红娟和秀莲一定要看住旺国，不能再有不必要的牺牲。然后，她掉头拔腿朝白里水泊跑去。
半小时后，她已经出现在高冠德家里，她不顾看管的民兵就在眼前，“扑通”跪倒在高冠德面前，泪流满面道：“高大哥，快救救大水泊东村吧！五六十条人命呢！还乡团要下死手了。还有，月娥嫂子也被他们抓了。”
高冠德闻听，当场惊怒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看守他的民兵还想阻拦，高冠德一把抓住他的枪强力夺下来，道：“现在先救人要紧，等救完人之后，你们想咋样都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