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裘中华跟罗书峰见面,并非只是风花雪月。
其时,罗书峰只跟蔡小梅谈了半个小时左右,看看到天色快到中午,却带些歉意地与蔡小梅停止谈话,并找到裘中华,单独向他交代一个任务,希望他营救省特委派到胶东建立特委的一个干部。这名干部于半个多月前即离开胶西县,按说现在应该到达登州境内向特委报到。意外的是,特委至今未见到他本人。后来特委派出人员沿途多方打听,方才听说,东莱县警察局于三天前夜里出城巡逻,曾在城西东南寨捕捉到几个可疑人犯,现正关押在东莱县监狱内。
“这个人是我们组织的一个重要成员,组织上很想了解到他现在有没有变化。换句话说,他现在是不是变节了?如果是这样,必须要将他除掉,否则整个胶东特委会遭受重大损失。如果他没有变节,我们就要不惜代价,尽最大的可能营救他。”罗书峰开始向他交待处理这个人的底线。
“明白了,只要他还是咱们的人,那就必须要救人。对了,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和相貌?”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特委的人说,他姓高,叫高均成,人长得挺高,平时留一个中分头,戴一副眼镜,爱穿一件青布长袍,这个倒不好对号,现在这身打扮的人太多。另外他下巴上有颗痣,这个应该好认。”
“我有数了,这件事情我可以办。”裘中华当场自信满满。
“你一个人不行,我叫洪铁匠带几个人进城接应你。”罗书峰提醒道。
“不用吧?人多了会恐怕惊动他们,反而不方便。要不这样,等我先弄清情况再说,至于洪铁匠,请他在城外接人就行。”
“此事关系重大,甚至会危及性命,你千万小心!”
“我明白……”
任务一经接受,裘中华的心里就开始快速地谋划营救方案。不错,这件事情关系非同小可。但营救的关键是如何进入县监狱。监狱原是东莱县政府的看守所。上次刘永年大军剿杀白枪会,捕捉了数百名会员,除枪毙一批顽固分子,剩下的全部关进看守所,结果因里面只有数十间监房,一时人满为患。事件过后不久,李明复即接任县长,他立即动用县政府钱粮,于原看守所向西向北分别扩出近一倍面积,扩建成一座有三十多间监房的小监狱,监狱的围墙也加了高,足有两人多高,而且上面还扯了带倒刺的铁丝网。不过这些都难不倒裘中华,目前最主要的是要弄清高同志关在哪间房子里,监狱里到底有多少看守。
还有,真要到监狱救人,就得考虑万全。钱月娥和旺国也得准备一下吧?万一他这次失手,肯定是个死罪,连带她们娘儿俩事情就大了,不如把她们送回老家跟爹娘住在一起。
想到这儿,那天晚上吃过饭后,眼瞅儿子已经睡下,他却轻轻抱住钱月娥,喃喃道:“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在炕头上,他向来称呼她“娥”,而她也很乐意听他如此亲腻地叫她。
“咋的了?看你这两天心事重重,是不是罗老师给你安排工作了?”
“嗯,这几天我得办一件大事,在办事之前,我想先送你们回乡下。”
“回乡下?就我和旺国?”
“嗯。”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没有你我黑夜睡不着。”钱月娥似乎察觉到裘中华想要做一件不利于她们一家人的事情,不觉嘟起嘴红了眼圈。
“不行,这件事情可能会有危险。我真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万一办不成,以后你就跟爹娘和旺国一起过,你,你想再找人家也行。”
“你胡说什么?”钱月娥一听他的话,当场恼了,一把堵住他的嘴,眼睛里含着怨怒道:“我不许你说这些晦气话。你真要办事情我不干涉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你得一辈子照看俺们娘儿俩。”
“我说的是万一……”
“万一也不行。你瞧你你今黑都说了些什么话?中华,我和旺国真的离不开你……”
钱月娥忍不住,一把搂住裘中华的脖子抽泣起来。
“可别,你小声点,千万别让人听见。你要这样婆婆妈妈妈,你男人一辈子肯定成不了大事。我不早跟你说过,咱不是为自己,咱是为大伙,为天下所有穷苦人家,包括咱爹咱娘。我现在已经在组织里,我答应过罗老师,一定把事情给办好。”
钱月娥闻听他的解释,慢慢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抽泣着道:“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跟罗老师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们做事总是怕县政府知道,对不对?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你没有私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明天我跟旺国回老家。”
“这个倒不急,你先做好准备就行,另外我还想让你帮我跑几趟腿,啥时候走再定。对不起,是我委屈你们了……”裘中华交待完事情,一脸愧疚,将钱月娥紧紧搂在怀里……
其后两天,每每放学之后,裘中华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县政府和小监狱所在地府前街转一转,有时散步,有时也买些东西。因为是去敏感所在,他尽量将自己打扮得普通些,一般着一袭青布长袍,头上只是一顶普通民众戴的毡帽。幸亏大街上行人匆匆,在那儿遛达几趟倒也不太引人注意。
他只在那儿转了两天,基本摸清了监狱内外的大致情况。
那座小监狱,前后一共四排房子,每排八间。最前面一排是看守监狱的狱兵驻守,往后三排则是靠东墙留一条胡同,胡同上有一道栅栏式铁门。前院是自成一个独立小院,由胡同口那道门再向里望去,四排房子中间,又用砖墙连着,各围成一个小院,中间墙上各又留了一个铁门,门上分别用大铁锁挂着。大概能看到在前院值守的人来回走动,一共有五六个人。
还有,通过观察送饭情况,他发现狱兵几乎从不往第二排房子送饭,说明里面根本没有关人。倒是第三排,每次提一铁桶,第四排,则只是每次端一个盘子过去,上面只是一双碗筷,另有两个大白饽饽。
真是怪事,看来最后一排只关押了一个人,每顿侍候他吃白面饽饽,难道省里来的人已经变节?似乎也不太像,如果已经变节,完全不必再把他关押。这倒有些意思。
看完这些,裘中华不由皱起眉头。不错,想要通过大门营救,肯定存在很大麻烦。
那天中午放学后,他再次前往察看,目光久久在监狱的西墙上凝固,他似乎有了主意。
中午回到家后,月娥已经做好晚饭。不到两岁的小旺国来回跑着要拿筷子,他笑着接了,却不急着吃,先抱起儿子亲一口,然后放下他,自己坐到桌子前写一封信,写好后折叠装好,交给钱月娥,道:“下午辛苦你再跑一趟吧!”钱月娥双手接过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道:“已经准备好了?”
“嗯,等送完信回来,你们明天一早马上就走,万一有什么事情牵连到你们,你就推说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事情。”裘中华说完之后,看着旺国,才抓起筷子,再拿眼看钱月娥时,她的眼圈早就红了。
“中华,俺们不走好吗?”话语里分明是恋恋不啥,还有担心。
“不行,我这不是为你和儿子着想?你这样我还怎么做事?你放心,我一定没事。”
“那,等事情办完了,记得早点接我们回来。”
“嗯,我记着,你放心……”
“需要钱吧,我回家拿去。”
“不用。快吃饭吧,吃完了得赶快些。”
“我知道了。”钱月娥的眼圈儿又红了,直直的盯着裘中华看。裘中华深深低下头,道:“吃饭吧!”
吃过午饭后,裘中华先去趟城西南街铁匠铺,买了一根手指头粗的铁钎,看看有杀猪用的刀,记起原先有两把短刀,上次用过之后,放在原识务中学的喜鹊窝里,晚上要先把刀取回来。他跟铁匠铺要了几张草纸把铁钎卷起来,先送回家,然后依旧到讲习所上课。钱月娥则先把孩子送到她娘那儿,跟娘要了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两个饽饽和一包点心,说是出门去看同学,匆匆出了东关城门。
不到天黑她就赶回来了,来回的信都卷成一个卷儿把它藏在挽起的发髻里,倒也十分隐蔽。她回到家后把信交给裘中华。裘中华说:“你没去把旺国接回来?”钱月娥微微垂着眉道:“今晚不接他了,等明天上午带着他直接走就行。”
裘中华看完信,默默地点一点头,到钱月娥面前,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当天晚上,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下之后,眼看着钱月娥在家收拾东西,裘中华说声:“我出去趟,一会就回来。”然后一个人去了识务中学。
其时天空中是小半个下弦月,夜幕中,大约可以望见数十步以外的景物。识务中学的围墙根本不在他的话下。校园里两棵老槐树犹在,硕大的老鸦窝也在,秋天的风有些大,树枝分明“哗哗”不停地摇动。心说,要是明天晚上也有大风才好呢。才往上爬了几下,却惊起一对老鸦,心里说声:“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们了。”到了树顶杈上,一伸手,两把刀还在,只是上面已经又铺了一层树枝草叶和羽毛,拿出来掖在腰里,很快回了家。
转眼一宿过去。第二天一大早,裘中华提个包裹,早早把钱月娥送回娘家。其时钱掌柜早已开门纳客。裘中华跟钱掌柜打个招呼,又拿出几块大洋给他,说:“爹,你今天瞅空找辆大车,把月娥和旺国给送大水泊东村吧?”钱掌柜却不要:“咋又让她们回乡下?”裘中华道:“我这几天太忙,另外俺爹俺娘捎信说想月娥和旺国了。”钱掌柜点头道:“这个正常,行,上午我就安排大车,钱不用,还真当我是外人了?要不你给月娥也行。”才说完,看见女儿站在身后,道:“真要回乡下啊?乡下的日子恐怕挺苦,没事早点回来。”
钱月娥连忙答道:“爹,俺们回去先住些日子,俺和旺国过段时间就回来。”
“那行,乡下吃的少,多给旺国买点好吃的带上。对了中华,你上课去吧,月娥和旺国不用你操心。”
钱掌柜一直视女儿为掌上明珠,当年不同意她跟裘中华好,也是为她的幸福着想。眼下都是一家人了,他倒不自私。
裘中华听了,感激地笑笑,拉了钱月娥进入内室,把身上的大洋全部摸给她。钱月娥不要,说包裹里还有十来块,你还是自己带着用吧!我不在身边,你别委屈了自己。
裘中华听到这儿,就觉得眼眶里有泪水想要不争气地流下来。他只给自己留下两块钱,剩下的全部塞到她手里,然后扭头走了。
中午时,裘中华在学校外接到洪铁匠传来的信息,说今晚的接应工作已经准备好,出城地点就在城北,整个城北并无城门,城墙上只有一个放哨的小城楼,并且沿墙修有一道上城墙的简易墙梯,方便站岗打更人员上下。北关那边地势较高,包括城墙外的护城河都是干的,找架梯子放到河底就能来回进出。
至于城楼里面,每天都派有两个黑衣警察和一个更夫值守。在城楼值班的那个更夫,每更都要下来沿街打更,到时候,城楼里就只有两个警察,只要控制他们,从北关出城最合适不过。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到天黑了。
下午下课之后,裘中华不慌不忙,依旧是往常习惯,回办公室放下教材,然后整理好书桌,随着学生一起放学出门。看到王立训站在校门口,依旧客气地同他打招呼,然后回了自己家。
晚上的饭,他只就着一块咸菜疙瘩吃了一个冷饽饽,这还是钱月娥昨天带回来的。吃完饭后,他便开始武装自己,一身短衣长裤,又在腰里扎束了一根布腰袋,两把短刀用一块破布包裹刀刃掖在腰间,防止夜里走光。包括那根铁钎,只把它提在手里,又在右腰掖了一根麻绳,预备从城墙上往下放人用。
所有的事情准备好之后,他干脆吹熄了蜡烛,想要给人一种早早休息的感觉,就在黑影里坐等教堂的钟声。心里一时又想,钱月娥和旺国现在该和爹娘一块儿吃晚饭了?钱月娥倒没啥,她以前在大水泊东村住过,家里一共两铺火炕,倒不用愁,只是那个旺国,他一年只回去一次两次,能习惯吗?要说一辈子当个老师,就挣个薪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其实挺好,干吗非得听罗老师的话参加这样一个组织?
不知不觉,听到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下。他清楚自己该行动了。
才一出屋门,迎面一股凛厉的北风。已经是晚秋,风儿很有些凉意。周围些许高树矮树一齐被刮得“哗哗”作响。眼见天空中,昨晚已经残缺的月亮今夜又小了许多。夜幕虽然黑暗,倒也能看清数步之外。心想,老天倒也帮忙。不过出院门时,他还是小心地向胡同两边张望一下,并未发现意外情况。
于是轻轻关了院门,并将门锁上,扬长而去。
他并不知道,就在教学堂的钟敲到第七下时,王立训曾偷偷在他家院外顺着门缝向里面偷窥。虽说裘中华未显露丝毫迹象,但在出校门时,裘中华那轻淡的一眼,却让他生出一丝疑惑。于是在吃过晚饭后,他主动跑到裘中华家院外盯了好长时间,后来看到他家里的蜡烛熄了,而且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再无动静,他这才死心离去。
今晚的风真是挺大。裘中华走过大街时,街上竟未遇到一个行人。
时间不长,他就来到了北关城楼之下。
他把时间计算得很准,十点钟钟声响起时,更夫正在街上巡逻,他赶到这儿时,更夫尚未回来。于是他先隐藏在黑暗所在,直等更夫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提个风灯拿着梆子回来,那风灯也因风大被吹熄了。他才走到城楼砖梯旁,裘中华毫不犹豫,上前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右手短刀在他眼前一晃,压低嗓子道:“别出声,动一动,要你的命。”短刀在星光下发出寒光,更夫当场就不敢扬声。然后顺手解了他腰里的带子,将他反绑在城墙根下,又拿他头上的毡帽,紧紧塞进他的嘴里。
做完这些,裘中华立即拣起梆子往城墙上爬。眼看走到城楼,却听里面喊:“是谁?是老王吗?你回来了?”裘中华顺手敲一下梆子,轻轻咳嗽一声,两脚不停,早靠近城楼,才靠近岗楼,里面挂着一个灯笼透着亮儿,一个警察背着长枪出来,道:“你咋连灯笼也不打?是风大吹灭了?”裘中华手中短刀往前一送,直送到他的喉咙处,那警察大吃一惊,扭曲着脸,当场不敢吭声,眼看着倒退进城楼内。
另外一个警察正在那儿喝酒,见同伴倒退进来,正要笑:“咋的啦?半宿撞见鬼啦?”突然裘中华蒙着脸一身黑衣打扮拿把短刀顶着另一个警察的脖子,吓了一跳,想要抓枪起来,裘中华身手却也敏捷,一把将眼前的警察拧转身,摘了他的快枪,握刀的手只一拨拉枪栓,子弹立马上膛。裘中华左手抓着枪,指着躺地上的警察低声道:“找死,知道我是干啥的?老实给我待着,动一动就要你们俩的命。”
裘中华给枪上弹的动作极其熟练,两个警察简直看傻了,就是再有心思也不敢动弹,任由裘中华将二人的枪收了,并解了他们各自的绑腿,把两个人死死捆住。又脱了两个人的袜子将嘴堵上。想想还是不放心,不知罗书峰和洪铁匠他们到了没有?
便到城墙边上,朝城楼外面学了一声夜猫子叫,耳听城楼外也跟着回了一声,又悄声对城墙下面喊:“有人吗?”城墙之下立刻有回声:“我们都在呢,来了五六个,人带出来了?”裘中华小声道:“还没,我先放下绳子,你们上来两个人,一个帮我看人,另外一个跟我救人。”
这是他临时才做的决定,不过很快裘中华就知道自己的决定完全正确。
裘中华把绳子一头拴在城墙垛子上,另外一头抛下去,只一会儿,洪铁匠就带着一个壮实的青年上来。洪铁匠小声对裘中华道:“裘老师,这是俺外甥,叫木根。”
裘中华冲木根点点头,对洪铁匠道:“老洪,你跟我去救人,木根,城楼里有两个黑狗子,你得把他俩看住了,要是跑了,今晚的事儿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