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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从春节到春末夏初，东莱县境内接连发生了几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自去年冬天国民党大军退去，裘中华一直在县政府负责抓社会稳定和农业生产工作，还有恢复教育等工作。对于这些事情，裘中华商议吴志民，专门召开一个各分区区长会，要求他们趁难得的时机抓紧把前期土改工作做一个总结，对那些心存不满的地主富农一定要排查清楚。
另外在农村工作中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许多群众家庭根本没有劳动力，包括一些参军或参加革命工作的家庭，他们的春耕春种工作也要提前计划好。这项工作完全凭各村的实际，也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比如莱东县很多农村成立了互助小组，大家分到的牲口集中一起使用，所有强壮劳力和弱劳力搭配起来一起干活。活虽然在一起干，各家种地收入都归各家。
开完分区区长会后，他又和吴志民商议，于春节前夕邀请社会各界代表到县政府的会议室，再召开一个民主议事会。
这个会，彭先生和蔡铭铨都受到邀请并参加了。他们俩现在的身体似乎都不太好。彭先生参加会议时不住地咳嗽。裘中华关切地问他：“彭先生，您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彭先生微微喘息着道：“不知啥地方出问题了，这些日子，恐怕是阎王爷一直在念叨我哩！”裘中华笑着摇头：“您老爷子的脾气，恐怕阎王爷只有怕您的份儿，他敢找您的麻烦？”他俩的对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裘中华第一个先请彭先生发表对县政府的工作建议。彭先生说：“去年搞土改，连我一块儿都改了，乍改时还真是不习惯，觉得这个有点不合理。现在想想，地都在富人手里，穷人手里没有地，肯定也是个事儿。这件事情要是不解决，共产党的革命肯定就是失败。”裘中华笑着问他：“你现在还有多少地？”彭先生道：“原先有两百多亩，都是我自己花钱买的，现在还有二十来亩，是政府分给我保障生活的。关于土改我是比较赞同。但是有一点，我现在劳动挺困难，自己缺乏耕种能力，是否可以出租？要是出租的话，算不算是地主？”
“这个我们要看个人的表现和态度。您当时是自愿把土地捐出来，剩下的也是政府分给你保障生活，所以不算是地主。关于耕种的问题，我们政府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或者可以借用其他县的做法，大家搞互助合作耕种，这样你就不用出租，您看可以吗？”
“是这样？那行，那我现在放心了。”彭先生一边说着，又咳嗽几声，裘中华关切地道：“彭先生，您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没事，我这身体强着呢！哎，你们继续开会……”
蔡铭铨也跟着发言，先言及东莱县城里的教育，说要扩大发展学校，让所有人不论贫富，都能进学校念书。裘中华对他的建议也做了解释，说县里今年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扩建师范学校，先把师资力量培养起来。第二是准备在各区各乡镇普查教育情况，合并建立小学，要争取让所有穷人的孩子都能进学校。
蔡铭铨听了很高兴，道：“那我也放心了。不过，我还要多一句嘴，关于县志的印刷出版，县政府能不能考虑抓紧一些？”
他的话音刚落，裘中华干脆直接回答：“蔡老先生，这件事情县政府已经责成民政科落实，那些修改完的县志已经运到莱东县印刷厂，估计今年春末就能印完。”蔡铭铨老先生听了，当场自发主动地猛烈鼓掌。大家一见他如此激动，也一齐跟着鼓掌。
那次大会，裘中华还请了醉仙楼的掌柜万金友，他是县城工商界的代表。他算是县城里的一个奇迹，经历过大清末期、民国、抗日和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政府，至今巍然不倒。抗战结束之后，社会上就有关于划定社会成分的传说。他所关心的却是他家饭店的未来。在农村里，富人的地都被分掉了，像他这样开饭店的商户又该是个啥说法？
便主动问：“裘县长，像俺们经商做生意的，往后该咋办？你们不会把俺们的饭店也给分了吧？”
“把饭店分了？这不可能，往后大家要办喜事要喝酒搞庆祝上哪找地方去？”裘中华一句话，把大家说的都笑起来，万金友也跟着笑起来，道：“俺们不就是有这个顾虑吗？我倒经历了几个时代，有时候就想，这共产党得了天下也得吃饭对吧？难不成这饭店也得分拆了不成？你们不知道，这几天为了这件事情我连觉都睡不着了。”
“万老板，您一定误解我们党的政策啦！对于工商业我们不但不能打击，还要大力扶持发展。但是你们要发展，政府也不是什么都不管，第一是要规范，第二是要收你们的税。你们经营好了，政府得到的好处也多，你说这样行不行？”
他的话，立刻赢得大家一片掌声……
现在该说说钱月娥了。自从去年在村里受了枪伤，钱月娥整整休养了一个冬天。这期间，那些在村子里住着的解放军伤员也是陆续恢复身体并很快返回了部队。钱月娥受伤之后，把住在城里的钱掌柜和老伴吓得不轻，一听到消息，钱掌柜立即雇了一辆大车拉着老伴一起到大水泊东村看闺女。见了钱月娥，钱掌柜的老伴先流着泪水抽嗒小半天鼻子，然后督促钱掌柜赶快把闺女和外甥旺国都接到城里，让闺女到城里养伤，同时还可以跟裘中华离得近一些。但是钱月娥高低不同意她娘的意见，说村里有很多事情走不开。是啊，她在村里还担任着妇救会长，她要走了，村子里那帮妇女做拥军工作谁来领导？虽然秋菊现在工作极其认真，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自看过闺女后，她娘陪了她好些日子才回城。快到春节时，钱掌柜又雇一辆大车到村里，要把她和旺国一起接到城里过。起先她还不想走，说是要在年前组织拥军优属工作，可是农协会长周清林却大包大揽，说现在咱这儿都已经解放了，土改也已经结束，现在村子里也没啥事，那些拥军优属的工作由他组织民兵做就行。
于是钱月娥便和旺国一起把家门锁了，跟着钱掌柜的大车进城。钱掌柜把钱月娥接回到城里，又去县政府找裘中华把钱月娥进城的通知一声。
钱掌柜现在的心情完全今非昔比。要知道，他的女婿可是东莱县的县长，县长是啥？大清国那时候叫县太爷，民国时候又叫县知事，后来又改称县长，全县属他的官最大！而女儿钱月娥，在古时候不就是县太爷夫人？
他做梦也想不到，当年女儿如此坚决地选择了裘中华，会有今天这样的风光。那些常到他杂货铺子里买东西的主顾，好些知道他跟裘中华的关系，一进门不买东西，先说裘县长如何如何，一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一年的春节，裘中华难得地和钱月娥、旺国在一起过。风风雨雨几十年，已经长成旺国这么一个半大小子，他何时在家里过一次欢乐祥和的团圆春节？难道好日子真的来到了？只可惜，国共两党的争执还没有完全结束，似乎国民党部队对东莱县这片土地依旧非常青睐。
过完春节之后，才出正月十五，钱月娥放心不下村里的事情，带着旺国很快又回到大水泊东村。
这段时间里，裘中华和吴志民一起到莱东公署参加了一个会，这个会议的召开，令裘中华的心情很受压抑。本来去年已经基本完成土改工作，这次在莱东行署大会上，东莱县的土改工作却被一位领导说成是“不完全、不彻底，有些保守，方向偏右了。其表现就是，很多地方的地主仍有私藏，一些地主家里埋藏着大量浮财。另外许多地主本来拥有很多土地，存在着剥削行为，却被宽大放松政策划为富农或者中农，而且对地主的清查力度不够彻底。这些工作做不好，便无法广泛深入地发动群众参加解放战争，导致影响后果巨大。”
主持会议的公署白专员，点名批评了包括东莱县委书记吴志民在内的三个县委书记，要求他们立即组织土地复查运动，否则，将采取组织措施进行严肃处理。白专员还特意要求，各县具体进展情况要及时上报公署，以便公署掌握情况，统一协调整体进度，同时便于指导各县的工作。
回东莱县城的路上，吴志民和裘中华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自参加革命工作以来，裘中华似乎也未曾受过这样的压力。白专员的讲话是如此强势。他的意思很明了，完不成任务就意味着将要被处理，很可能会是免职。对于免职，他和吴志民都不怕，怕的是万一东莱县的群众工作落后咋办？
“吴书记，这件事咱们到底该咋办？真要照公署的安排，政策是不是过于严厉了？其实在白专员所说的那些地主富农中，有许多还是比较开明的，他们对抗战也是作出了贡献的。咱们现在如果搞推平政策，还要把他们给扫地出门，很可能会激化矛盾，恐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裘中华一路走着，向吴志民提出自己的担忧。
不过，吴志民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裘，本来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但是，咱们毕竟是组织上的一个分子，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推挡，咱俩是推挡不住的。包括这一次运动。上级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有他们成熟的考虑。或者像上次咱县里搞土改一样，咱就先找个点试试？实在不行就停下来，或者在工作中纠正也行，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放心，工作如果推不动，或者是推错了，责任由我顶着，不用你管。”
“也行，就听你的！不过责任还是我来顶好了，毕竟我是实际上的落实者……”
东莱县轰轰烈烈的土地复查运动，便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迅猛地展开。这一次的试点只是选择青阳村一个地方。没想到，这一次开始发动群众后，群众的积极性居然比第一次土改还要旺盛。或许是几千年来这些农民兄弟压抑得太久，他们突然之间依靠着一个党获得了意外的新生和尊重，顿时拥有了巨大的权力。于是，在这场运动中，他们近乎成为狂热者。他们依靠农协组织自发地查找地主富农家的土地浮财，甚至认为前些日子第一次土改时给地主和富农分地，完全是对剥削阶级的宽容，因此竟把已经分给他们的土地也收回来。不但收回地，要清算他们多少年来对农民的剥削。
被革命热情激发起来的大青阳村群众，很快把杨道臣家剩下的地给分掉，把他家的金银财宝，还有大洋等也起获出来。那些东西不好分，全部放在村里做公费，有一部分还上缴给区委县委。然而随着形势的发展，很自然地出现了打人现象。杨道臣应该是全县第一个被翻身农民在批斗会上被愤怒的群众打死的。
这些活动的升级，是裘中华和吴志民完全始料不及的。青阳村的试点工作结束之后，当他们将这些情况汇总起来，专门向东莱县公署专题汇报之后，却又意外得到了白专员的表扬。白专员在表扬他们的同时，还将其他一些县的工作进展情况介绍给他们听。包括莱东县本身，他们那儿的工作进展更是惊人，甚至已经在全县面上展开了。截至目前，莱东全县上千个村子，已经有大半村子的土地已经完全推平，其中新没收地主的土地有一万余亩，全部分给了土地较少的群众，另外还没收地主的房屋两万余间，起获浮财价值八十万元北海币。这其中，当然也出现了百十例打死人的事件。不过白专员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完全是农民运动中一种自发的行为。对于这种积极自觉的革命行为，应当大加褒扬。
白专员介绍完情况，吴志民和裘中华当场都愣住了。他们完全想不到，他们以为已经过激的事情，别的县早就开始做了，而且人家的工作推进得比他们要快得多。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重新检讨认识自己在工作上的不足。或者如白专员开会时所言，对于这次运动，尤其是对于群众要求翻身解放的热情，他们是不是估计得太不足，太过于保守了？
告别白专员，再次回到东莱县之后，吴志民和裘中华立即组织召开全县十区的区长会议，再次部署全县土改复查工作，同时推广青阳村的试点经验。一场声势浩大的土改复查运动，迅速地在全县范围展开……
若干天后，令人震惊的消息不时地出现在吴志民和裘中华耳朵里。仅仅不到一个月的运动，东莱县在土改复查运动中所取得的成果已经远远高于莱东县。比如，一些原先拥有田产仅四五十亩的中农或者富农，现在也被划入了地主的行列，同样受到了打击。这次运动共清查收回地主的土地有两万多亩，收回地主的房屋三万余间。仅浮财一项，从地主富农手里查获的竟有一百万元之巨。
但是，在此巨大的数据后面，还有一些令人不安的的数据，全县共有三千余名地主富农被批斗，其中桃源徐福村的徐明财竟也在会场上被打断两根肋骨。另有许多地主和子女家属举家携财外逃……
同时受到冲击伤害的还有高冠德。这个曾亲自参加抗日队伍的汉子，以自己的全部家产新组建了一支队伍。去年国民党部队进攻胶东，他把整支游击队送到军区成了正规军，支援抗击国民党的进攻。在这一次运动中，他同样被批斗并受到折磨，连他担任的民兵队长职务也被停止。
当所有的数据和有关材料报到县上，吴志民和裘中华看完之后很是吃惊。这次由他们所指导开展的这次运动所产生出来的后果，完全是他们始料不及的。虽然后来当吴书记再次到公署汇报时，东莱县的土改复查工作得到了白专员的高度赞扬。可是他们心里的惶惑却在这一年夏末国民党军队由全面反攻改为重点进攻时，得到了某些具体的印证。为此，他们不得不积极做一些补救工作，包括调查所有涉及人命的案子，以及尽快纠正一些错误的处理。
革命总是以探索的方式不断前进。所以，当有一天我们在重新回忆这些事情，依然需要保持理性的态度去看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