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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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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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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连载

第九章 初生情愫

受伤的裘中华,被张县长紧急送进了教会医院。

虽然前几年爆发过不少反教灭教运动,可是当地人不得不承认,由大鼻子蓝眼睛似魔鬼般的外国人所创办的教会医院,在治疗刀创伤上比当地最好的郎中手段要高超些。他们治病,几乎从来不给患者熬汤喂药,而是动刀动剪子,除了喂病人一些白色的药片,还喜欢给病人胳膊上扎一根针头,针头是空心的,眼见玻璃瓶中的透明药水滴滴嗒嗒流入人体,昏迷不醒的病人大多会痊愈。

教会医院的院长也是莱末明。教会在此布道,莱末明是东莱县教堂的主管,他们的依托就是学校和医院,希望使之能够深入民众,充分取得当地民众的信任。

当莱末明得知受伤之人是识务中学的学生时,立即安排医院最好的医生给裘中华动手术,他这一次的伤不是擦伤,却是贯通伤,失血太多太快,因此才导致他昏迷。

手术是第二天上午做的。裘中华在接受手术之时,李明复闻听消息也赶来了。

在裘中华这件事情上,莱末明狠狠批评了李明复。他认为,裘中华意外受伤,完全是学校管理失误。他的态度导致李明复突然对裘中华产生了反感,尤其他在医院又意外遇到张县长。

现在,张县长已经成为他李明复心目中的敌人。省党部已经跟李明复通气,张县长因非是本地人,又有着自己的一些偏见,对执行省政府的决议很不得力,省政府目前已经在研究他的去留问题。

“哦,张县长也在这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中华同学是半夜送过来的,我的学生怎会深夜出现在县政府里?难道他是想图谋不轨?”

“这个,自然是有些意外。李主任,其实你们这个学生表现得很是勇敢,他是因保护我才受此意外伤害,你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是。”

张县长曾去过几次识务中学,认识李明复,而且略略知道他可能是省党部的人,因此对他并没有好感。

“骄傲是必须的,但我现在不能理解的是中华同学的行动目的问题,毕竟他是我的学生,他还是我们党的培养对象,对于他的事情,我当然要负起责任。”

“可是,他,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啊?难道他与我交往,影响到你们对他的培养了?”

一听到李明复提到国民党,张县长不觉心中生出一股怨气,脸色当场阴沉。想当年,他在浙江被委以县知事之时,那些所谓的国民党员,不也做过他的工作,想要请他加入国民党?只可惜,以他的人生信仰,如果委他做官,他只需奉行“清正、廉洁、扬善、为民”八个字足够了,不管是什么党,如果不是为广大民众做事,就加入也毫无意义。

“张县长,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如改天我到县政府亲自拜访您吧!”李明复垂了双目冷言道。

“那行,不管李主任想知道什么,张某随时恭候。”张县长现在懒得搭理他,他倒不卑不亢,面无表情。

一时间,两个人都冷了场。此时,又一个意外出现,罗书峰居然赶来了。

不错,罗书峰昨天晚上跟裘中华说,他今天就要离开识务中学。可是今天上午,他意外听到同学传言,昨晚县政府发生枪战,其中有识务中学的学生加入,现已重伤进入教会医院抢救。他闻听大惊,立即联想到裘中华,因为裘中华分明告诉过他,说他晚上有急事。他立刻赶到自己所教的班,裘中华果然不在。情急之下,他直接奔教会医院。

他更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张县长、李明复二人。

“怎么?罗教员,你上午不是要启程吗?咋还有时间到这儿来?”李明复对于罗书峰的到来同样心怀反感,阴沉着脸问道。

“李主任,抱歉,我现在已经不是识务的老师。我想来不来,完全是我的个人自由,这个需要您审批吗?”

“罗教员,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对裘中华感兴趣,那我要告诉你,他早已是我的人了。所以,请你以后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

听他如此说,罗书峰觉得他十分可笑,他居然已经把裘中华当成自己的私有之物?只可惜,李明复对于裘中华了解甚少,裘中华目前所表现出来的志向,并非是参加一个私利的政党,而是希望投身于一个能解放劳苦大众的政党。

罗书峰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竟绽露出一丝笑意,讥讽道:“是吗?那可要恭喜李主任了。中华的确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您的亲自教导,他今后一定会有出息。”

李明复从罗书峰话里已经闻到一股讽刺意味,他立刻就想当场反驳,他一直怀疑罗书峰已经被共产党赤化,目前只是苦于毫无证据,否则他早就向省党部秘密告发。韩主席不是说过?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但是反驳是需要一点技巧策略的。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出罗书峰的弱点进行回击,却在此时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一手高举了输液瓶用手术车推裘中华出来,他的肩膀上缠满纱布,脸色很是苍白。罗书峰关切的一步跨到车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裘中华看到他,显得挺激动,苍白的脸上瞬时现出一丝红晕。

“罗,罗老师。”

“你现在好些了?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可得撑住,你能行的。中华,不要说话,你现在务必好好休息。”

裘中华微微挣扎,又将目光投射到李明复身上,但他只是朝着李明复微微点一点头,目光又很快落到张县长身上。

“张县长,谢谢,谢谢您救了我。”

“说什么呢?孩子,是你救了我才对。喂!做完手术就没事了,你要好好养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手术车推走了。

走廊内的三个人一时默默地互相看一眼,各怀心事,各自走了。

李明复回到宿舍之后,立刻脱了自己头上的礼帽狠狠摔到床上。

他原想着去趟省城,要求省党部督促前些日子新任的省政府主席立刻撤换张县长。以前之所以无功,皆因那位赫赫有名的张大督军兼任山东省长数年,后又兼任直鲁联军总司令,国民军第二方面军团长。一场大战下来,直接兵败下野。后又有冯玉祥提议国民政府任命之手下孙良诚担任省府主席,因其军务繁忙,另派石敬亭代理工作,倒成了真正的省政府负责人。至民国十八年五月,国民政府又调北伐功臣陈调元接替石敬亭。种种繁杂琐碎,党务之事便被人暂时忽略,张云恩竟平白多当了几天县长。

他妈的,就等待机会吧!只要有时间,他要赶快进一趟省城,不能任由着姓张的继续在这儿耀武扬威。

裘中华住院这几天,所有花费都是张县长亲自付予。张县长除了为他付医药费,还给他买了美国奶粉等一些进口的高级玩意。张县长在陪他闲聊时,表现出对当地匪患的极度担忧,想请裘中华伤愈出院后即刻到县保安队走马上任队长职务。但裘中华此时学业态度正浓,怎肯轻易辍学?只能婉言推辞。

张县长见他坚持不肯,不免叹了一口气,道:“整天谈民生民权,都已经共和十八年了,却还是民不聊生。也罢,既然你不允诺,就拼尽我张某人一腔热血,还东莱县一个朗朗晴天。对了,保安队长一职你不肯就范,我倒还有一事相托,省政府咨文,要求各县重修县志。此役需要投入一个班子,我想请你担任一个编纂委员帮助做些杂务,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推辞了吧?”

“您想要我参加修编东莱县志?”裘中华眼睛蓦然睁大。“这可是大好事,我倒听我私塾蔡先生讲过,重修县志则务必记载地方风土人物大事,乃大功德一件。张县长,编纂委员倒不敢当,需要我抄写描画倒是可以。另外,真要重修县志,我这儿有个人选,就是我的先生蔡铭九。”

“蔡铭九?”

“他是我在老家时上私塾的老师。张县长认识他?”

“好像听说过。去年我到城北下乡时,慕名到蔡李庄探访,有所耳闻,那蔡李庄现在一共有两个知名人物,一个是蔡铭铨,曾为大清举人,现住在城内西北蔡府。另外一个好像就是蔡铭九,当年为大清国秀才,学识饱满,本来那年参加省试,不想路上被耽误,一生功名终付水流。那蔡李庄也颇有来历,其蔡姓祖上蔡绾曾为东莱县令,其人在东莱时,专尚德化,不事刑威,春秋勤勉劝农桑耕,民甚爱之,职满之后留居东莱。此家族中书香门第,竟出数个名臣高官,像北宋时状元宰相蔡齐,是其曾孙;名臣蔡延庆亦出其门下。后其举家南迁杭州,止留下一枝偏房,现居于蔡李庄,数百年书香兴盛,现在已是一个大村庄。”

哦!原来蔡先生家曾有此等显赫家世?

“至于蔡铭铨先生,我也曾到府拜访过,此人学识高深,书法功力深厚,东莱县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又平时为人深居简出,如卧虎藏龙,平常人就是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这个人,倒是修志的第一人选,只可惜,我却请不动他。”

“如果他真与蔡铭九先生一族,我可让铭九先生请他。”裘中华突然感觉自己可以为县政府发挥一点作用了。

“再说吧!你现在需要先养好伤。年轻人是未来的希望,以后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好了,今天跟你聊了不少,总之我跟你提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公务在身,我先告辞了。”

张县长说完,轻轻握一握裘中华的手,急急起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裘中华心中颇有感动之意。就瞧瞧吧!一个外省人,只身孤影到东莱做官,倒不是图搜刮民财自己享福,整天为当地民众民生奔波,难道不算是一个好官?

张县长走后不久,意想不到,钱月娥也来医院看他了。

钱月娥之到来,是社会上的传闻到了识务女中,然后又到她的耳边。

女中向来是封闭之场所,却也免不了传播一些社会上的见闻。钱月娥下午返回学校之后,便听说识务中学一个学生黑夜里在县政府与刺杀县长的土匪搏斗且身伤重伤,差点丢了性命。

月娥姑娘听了大惊,心说,肯定是裘中华无疑,他在白天已经有了一场惊险,咋晚上又出现这种意外?一时心慌意乱,连下午的课也听不进去。等到放学之后,急急赶到教会医院。

等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打听到裘中华的住处,一进病房,看到裘中华双目紧闭,肩膀上缠满纱布,斑斑血迹甚至透出纱布。月娥姑娘的心“腾”地收紧,就觉得喉咙堵得慌,鼻子一时酸得不行,才走到床头,泪水早饱满地在眼眶里打转转,眼看就要流出来。

“哎,你怎么来了?你咋过来的?”裘中华刚才却是假寐,察觉到身边有动静,突然睁开眼,一见是钱月娥,自然又惊又喜。又见月娥姑娘一副焦急模样,身上的伤痛瞬时去了大半,微笑道:“你咋的了?我真没事。我跟你说,只是一点皮肉伤,不用一个礼拜就好了。”

他现在这样一副形象,月娥姑娘却不愿意了,只顺势坐到床头,眼圈儿仍然发红,眼看着泪水夺眶而出,赶紧用背抹一下,埋怨道:“你还有心思笑呢?你倒是有几条命敢跟那些人争斗?刚才我在学校听说此事,心知一定是你,连忙就跑过来瞧瞧,你倒笑话我。”一边说着,眼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直流出来。

她这一流泪,裘中华倒过意不去,见她捂着脸只是抽泣,衣袖里露出小半个白白细腻的手臂,心下一动,大着胆子伸出左手轻轻触碰她的手臂,她却只是双手捂住脸不肯放下。裘中华索性一把扯住她的手臂,稍稍一使劲,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月娥姑娘本想用另外一只手继续捂脸,一见他竟然抓住自己的胳膊,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另外一只手,将他的手一把推开,涨红着脸道:“你干什么啊你?要欺负人家啊?”

裘中华吃她这一推,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一时也把脸涨得通红,只看着她无语。

直到此时,二人之间才互相感觉到对方都装着自己,这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似乎有点难以描述。裘中华只是想起当年所背颂的《诗经》所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初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管乱背。现在长大了,忽然就明白,原来青春的女孩儿竟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即使他想要亲近,又生怕惹对方生气,如此心情真是奇妙无比。难怪古代才子能够编出那么多爱恨情仇的故事。

裘中华在教会医院住了有一个礼拜,月娥倒去医院陪了他五个晚上,另外每次都要给他送饭,凡县城能买到的小吃,像羊肉汤牛肉拉面,还有白面香油裹葱花的样子饼。所谓的“样子饼”,是当年李世民伐高丽时,经过东莱县境内,苦于士兵行军渡海无干粮,仿照当地居民手法做的一种千层油饼,放到铁锅里烙成焦黄皮儿,吃到嘴里又咸又香,能放十天半月不坏,渡海之时正好用到。当时士兵问这种饼叫啥名字?李世民也叫不出,只好敷衍含糊说它叫“样子饼”,自此当地把这种饼都叫做样子饼。

这几天有月娥姑娘无微不至的照顾,把裘中华感动的不行。等出了医院,他主动邀请月娥姑娘去喝羊肉汤,又请她上东莱山玩,月娥嫌东莱山太远路程太累,只和他上两髻山玩了一天。

自此后,裘中华心中认定,这辈子钱月娥铁定是他的女人了。

在出院之后,裘中华依旧回到识务中学读书。

此后的日子,他的心思已不完全放在读书之上。罗教员送给他的那本小册子让他又多了许多思考。原来目前的社会依旧是一个不公平的社会,富人歌舞升平,民众贫苦无着。而变革社会的根本力量正是在民众中间。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些问题他无法理解,比如自古以来土地的归属问题,那本书上把土地叫做“生产资料”,这些生产资料到底属于谁?比如理想的大同社会,到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要是罗教员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够帮助解答这些问题。

这期间,裘中华很想跟张县长再做交流,比如对社会的一些看法,另外,还有修县志的问题。

没想到,蔡先生突然跟他爹进城来看他。

蔡先生和父亲一起到识务中学,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上午。蔡先生之前就跟李明复熟悉,他们进学校之后,打听着先找到李明复办公室。其时李明复正在宿舍里写信,谋划着要请省党部出面把张县长调离东莱县。信刚写到一半,听到有人敲门,迎出一看,却是一位蔡先生领着一个穿着补丁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中年男子背上背着一个打了数个补丁的袋子。李明复微皱一下眉头,心说,蔡铭九怎么带这么个穷人来学校?碍着蔡铭九的面子,连忙请他们进办公室。

“明复,你现在忙着呢?”蔡先生领着中年男子进了他宿舍,便四下打量,目光一时落到办公桌上。李明复连忙上前将所写之信用一张报纸盖住,道:“蔡伯伯,您老咋有空过来?这位是……”

“我倒不想过来,这不是裘中华他老爹,就是他!大概有大半年没见着儿子了,现时两口子在家连觉也睡不好,非要过来看看。我倒劝他不要添麻烦,没劝住。你也知道,为人父母都有这个心性儿,正好我也想来县里看看,索性带他一起过来。”

李明复听见,不免瞅了裘中华他爹一眼,心中无形中升起一股厌恶,心说,怪不得前期拉拢裘中华不成功,原来他的家庭出身竟如此贫贱。他却不知,他脸上的表情早被蔡先生瞧在眼里,蔡先生的心立刻沉了一沉,知道他有点瞧不起穷人。不过李明复似乎意识到蔡先生注意他,连忙道:“是这样?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把中华叫过来。蔡伯伯,你们且请稍候。”

李明复先请蔡先生坐下,然后取暖水瓶分别倒了两杯热水分别放到蔡先生和裘二麻子面前,歉意地对蔡先生道:“不好意思,我这儿连一点正经茶叶也没有,美国人爱喝咖啡,却不向我们提供。请您老多包涵!”

说完,李明复便走出办公室,很快领裘中华回来。裘中华刚才正在宿舍的床上躺着看罗书峰送给他的书。一听见李明敲门,连忙拿了李明复送给他的那本《三民主义》摆放在床上,然后打开房门。李明复进屋之后,果然朝床上瞅了一眼,一见书的封面,却脸色平静地道:“刚才看书呢?快跟我去趟办公室,你父亲来看你了。”

“我父亲来了?”裘中华闻言大惊。真是,父亲怎会跑到知务中学来?裘中华连忙随李明复前往。

在李明复的办公室内,父子二人终于见面,都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二人扯着手互相打量良久,裘东来对儿子的变化大为惊奇,对蔡先生道:“先生您瞧瞧,这就是我儿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蔡先生大概理解他的心情,在一旁只是点头微笑不语。倒是李明复耷拉个脸,不停地瞅外面天上的太阳,大概在犹豫要不要留他们吃中午饭。忽然又想起,刚才从裘中华的床上发现来看,这个学生现在似乎还没定心性儿。如若能够成功将他发动,倒是一块搞党务工作的好材料,只要他能够死心塌地为自己工作,再考虑他的出身岂不是多余?他脸上的表情,早被裘中华看到眼里。他赶紧放开爹的手,又对蔡先生道:“先生,谢谢您能带俺爹过来。现在时候不早了,李主任又是大忙人,不如我现在请个假,我们到外面一起走走吧!李主任您看可以吗?”

“不不,已经到中午了,蔡先生还是我父亲的好友,今天的中午饭无论如何由我负责。中华,想不到令尊也能光临学校,今天的中午一定由我安排,咱上醉仙楼吃糖醋鲤鱼如何?另外听说西南乡季连宝最近在醉仙楼二楼设了场子说书,这几天正说到《包公案》,要是碰见他能听上一段更棒了。”李明复当场含笑地往自己身上承揽中午的接待。

“季连宝进城开场子说书了?他现在不砸他的牛骨头了?”蔡先生一听“季连宝”三个字,当场调侃道。

“嗯!要说这县城也出过几个说书人,可论起交代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拿捏分寸各等,包括口齿流利敞亮,不但整个东莱无人能及,就是胶水县、胶西县,还有莱东县内,四周传遍了他的大名,都替他设了场子,争着请他去说书呢!现在市面上可有一句话老少皆知,叫做:‘季连宝说书,交代的明白’。”

“哦!前些年,倒听说他结婚了,他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一家却连饭都吃不饱,只好把老婆孩子送回他丈人家养活,自己一个人在外流浪闯荡,想不到才几年不见,他竟出息了。”蔡先生由衷叹息道。

“蔡伯伯,既如此,咱们顺便也去听一段如何?”李明复一见蔡先生熟悉季连宝,连忙接腔。

其实李明复所言已经勾起了蔡先生的好奇心。他原是个喜欢历史典故的人,又特别喜爱那些民间传说,耳闻有季连宝这样的说书人坐馆,自然也想去听一段。可是之前他发现李明复对裘东莱神情不屑,给他种下了一点印象。故此,他瞅瞅裘中华爷儿俩,微笑着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学校事务繁多,你倒忙你的,我们自己随意走走就行。”

其时裘中华见爹穿着太过朴素,却也道:“李主任,还是不麻烦您了,俺爹这身打扮,真要去了醉仙楼恐怕不妥。爹,老师,我们走吧。”

说完,他们三人立刻转身出了办公室。李明复一见大家都抛开他,一时着急,道:“哎呀,蔡伯伯,这不妥吧?您好不容易来一趟,跟俺爹又是世交,要是让俺爹知道我慢待您,他一定得怪罪我。”

“这个没关系,我们俩之前就不计小节。你公务在身,还是先忙你的吧!”蔡先生态度却挺坚决。

眼看三个人往校门方向渐渐走得远了,李明复完全无可奈何。

裘中华其时陪着父亲跟着蔡先生一路向前走,一边小声对裘东来道:“爹,其实我这儿挺好的,倒不用你和娘念叨。我不回家,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还有,以后少往这边来,倒不是怕什么,总之我这儿很好,另外县城地方事多繁杂,人情也跟乡下不同,恐怕会多些意外事情。”

蔡先生倒理解裘中华的心情,知道他不是嫌弃自己父亲出身低微。之前他劝过裘东来不必亲自进城骚扰,主要还是裘东来一点虚荣心作怪吧?非得要求进城看看识务中学是什么样子,希望回到乡下之后可以在乡民中谝喧一下。大概天下父母的心思都是一样,俱以子女出息为荣。

三人才走到学校门口,裘二麻子却又想起什么,道:“中华,俺还给你捎了些吃的,您娘烙的薯面煎饼,还有前些日子晒的干地瓜,还有,咱家今年种了一亩豆子,您娘昨晌还摘了些鲜豆荚,一并煮了给你,这些东西……”

“你给我就行,等会我自己带回去。”裘中华伸手要接,裘东来却不让,道:“还是我拿着,这袋子有点破,你背着不好看。”

三个人一阵出了校门,裘中华自己寻思,他们三人上醉仙楼吃饭肯定不现实,一顿酒菜少说也得三两块钱。倒是喝羊肉汤泡锅盔可以管父亲和蔡先生吃饱。便带他们去了羊汤馆,叫了三碗羊汤,另外称了一斤半锅盔。裘中华和蔡先生都只吃了一点就饱了,倒是裘东来,几乎吃了蔡先生和裘中华两个人的饭量。一阵吃饱喝足。蔡先生早从口袋内摸出一块银元丢给店主,裘中华急拦,倒拦不住。三个人吃顿饭,只花了四角八分钱。

三人吃过饭后,裘东来瞅一眼身上的衣服,知道自己的穿着在城里太扎眼,走到哪儿都有人看他,便主动提出要回乡下。蔡先生之前说过要来城里走动串门,他暂时不回乡下,说要拜访几个朋友。

裘二麻子临走时,把袋子留给裘中华,再三嘱咐他,家里只有两条袋子,这条还是好的,等回家时一定把袋子捎回家。

裘中华想要送他爹到南关出城,又一想背着袋子也不方便,索性跟店主说明,先把袋子留在羊汤店,等下午放学后来取。又问蔡先生:“您要去哪?不如您先在这儿稍坐,等我送俺爹出城之后,再陪您一起走走。”蔡先生说:“我要去看我堂兄,另外还有几个同窗,你有事先忙吧!”

裘中华闻听,忽然想起张县长上次所提修整县志之事,连忙问:“老师,上次我跟本县张县长有过接触,他说省里督促本县抓紧整修县志,我向张县长推荐了您,不知您是否有意?”

“县里想要整修县志?”蔡先生两眼忽然放射出一道光芒。蔡先生的反应倒也正常,这根本就是文人的特性,大家对于地方史志大家都感兴趣。蔡先生记起,前些年还是大清年号,他正备考省学,曾到州府查考过《东莱州志》。当时管理甚严,外人欲一窥而难得,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同族堂兄蔡铭铨,那时他已是同治年间举人,蔡李庄多数年长者都知道。蔡铭铨亲领其到州衙找到东莱州徐主簿,费了一包两髻山的茶叶,终于搬出数十卷册《东莱州志》《康熙重修东莱州志》,见其内容分地理志、政治志、文献志,又广泛涉猎位置气候、山水物产、兵备吏治、农耕渔作,教育财政、忠烈孝义、乡宦登进、金石方言等等,浩荡繁杂,东莱数百千年历史无不囊括其中。

蔡先生一时之间流连往返,在州衙中整整逗留查考有十余日,犹意犹未尽。

不过,在通略所有州志之后,他却略有遗憾,该两部州志记载倒也详尽,但却是以记叙权贵为多,普通百姓涉及极少,凡有涉及者,也仅仅是十三烈女、十二孝子,以及十大地方怪异案件,比如《城隍庙奇案》等贫民官司。至于及第登科行善乡里之杂事,皆为诗书传家富贵之辈,竟未见任何赤贫者出现志中。

读罢之后,他不由得长长叹一口气。其实他倒理解些,该两部志书的成书一定是有声望家景的文人所为,而穷人之家若要培养一个文人实在不易。当年他能够学业有成,不也是仗赖家中有几分条件几亩薄地,一年到头有几斤余粮,这才得以入塾饱读。倘若出身贫穷之家,衣食尚且不足,哪有钱粮供给学生?纵子女有万般天分,却也是望学兴叹。稍有条件的,亦只是进到私塾略学几个文字,一生也是难有出息。因此在整修志书方面不免存在不足。

“中华,张县长如若修县志,倒是一件大功德之事。蔡某却不才,根本无力承担此重任,倒是有一堂兄堪担此要务,如若再见到张县长,你可否代我推荐?”

“老师,您说的人蔡铭铨老先生吧?我已经听张县长说过,可是张县长说他早已封山不肯涉及时政。所以才想要另外选人。先生,修县志是造福地方之大事,非厚德之人不能担当,您还是答应了吧?”

“哦!我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但有能力,当力担不怠。不过,此等大事尚需县长亲自决定,绝不能等闲儿戏。这样,你先送你父亲,我在此等候片刻,就带你去认识几个人无妨。”

于是蔡先生专心坐下,店主见他须发飘然,知其必是文儒,忙从家里找出一点自己舍不得喝的碎茶叶末,沏上一壶清茶,请他慢慢品茗。

裘中华连忙陪送父亲远去。只三杯茶功夫,他便赶回来,说是已经把他爹送出南关城门。

于是,蔡先生便起身跟他一起出门,裘中华临出门时,自然又跟店主交待父亲带来的袋子还要在店里存放一会。他们顺着羊汤店一直走到北街,又向西拐,直走了有六百多步,又是一条南北向的大街,再转向朝北直行三百多步,眼见前面出现一座青砖门楼小院,门楼高有两一丈左右,宽有六尺,门下有三级台阶,另有一尺二寸高的门槛,黑漆的两扇大门,大门中间是带黄铜拉环的拉栓,两扇门扇之上各有虎头包铁,各衔一个碗口大、小拇指粗的黄铜环,一看就知道是身世显赫之家。

只是门庭意外紧闭着。

“先生,这儿就是蔡铭铨老先生的家?”裘中华颇好奇地问道。

以前歇礼拜天的时候,闲来无事,裘中华和同学在县城里闲逛时,也曾到过此地。那时只是觉得小宅无比神秘,心想,这座青砖灰瓦的小宅仅围墙就有七尺来高,上覆同样灰色青瓦,尽管院内并没有高楼亭台,一定是县城的富贵之家。整座小院虽不显奢华,宁静中却也透着淡雅清静,倒是一处修身的好去处。

“嗯!正是此处。”蔡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神定气闲地上前拍动门环,然后退后一步稍等。

不一时,便听见院内传来轻巧的脚步。裘中华微微笑着,道:“是个女人,似乎还挺年轻。”蔡先生却也点头认同,道:“你的耳力应该不错。”门开处,果然是个女孩,约有十七八岁,梳短发,刘海齐眉,眼睛乌黑清亮,清秀中透着灵动,见了蔡先生,微微一笑:“是二爷爷过来了。”蔡先生微微颔首:“小梅好,你爷爷在家吗?”“嗯!他正在家呢,快请进吧!这位是……?”

“噢!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叫裘中华,现在识务中学读书。对了,你好像也在识务中学读书吧?”

“我是在识务女中。”女孩燕语莺声,顺便又偷看裘中华一眼,脸上似飞起一抹红晕。裘中华其时却也诧异,想不到天下竟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孩子?比起钱月娥似乎又多了几分灵秀。

他们一路说着话,很快到一栋两层小楼前,只见小楼门顶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雅斋”两个苍劲大字。未等进屋,只见一位身着青灰缎子长袍长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比蔡先生更有仙风道骨,飘然迎出,大笑道:“哦,铭九老弟,你是不是足有四年多未踏足我的小院了?我还一直担心,是不是你把我给忘了?”

“大哥抱歉,我哪敢把你给忘了呢?你倒不用埋怨我,一直在乡下住着,每日里看似无事,却也始终有事情缠着不方便。大哥,我这次可是诚心进城来看你哦!”

“你来就对了嘛,你若再不肯见我,恐怕我要到乡下拜访你了。”长者又笑道。

到此时,裘中华已经猜到这位先生便是蔡先生的堂兄蔡铭铨老先生了。他不由又瞅一眼叫“小梅”的姑娘,心说,难道她是蔡先生的女儿?或者是,孙女?

耳听蔡先生又道:“大哥,这几年外界传说你一直赋闲,恐怕以你的学问不可能闲着吧?又做了什么好文章?可否让我学习一下?”

蔡先生似乎知道,他这个堂兄名义上居家赋闲,实则一直不停地考察东莱地理人土风情,前些年竟对东莱山产生了浓厚兴趣,常常流连于其中,或写或抄,作些闲情逸致的文章。

“怎么说呢?我说,咱先进屋坐下说话吧!小梅,快去砌点好茶。这位是?”蔡铭铨先生吩咐完小梅,却又注意到裘中华,连忙问。

“大哥,他是我在私塾中的一个学生,现在已经升了识务中学。我这个学生可是品学兼优,我很盼望他将来能有一番大出息。”

“真的假的?那我得考他一考,你同意吗?”

“大哥,咱们刚一见面你就……行行,那你随意。中华,我大哥向来喜欢考察人才,既然他已经提出来,你就小心应对吧!”

裘中华闻听,心里感觉倒是一个大意外,恐怕这蔡铭铨老先生才学一定在铭九先生之上,莫非是好为人师?立刻凝神屏气听铭铨先生出题。

蔡老先生当场眯起眼睛,两眼目光射向庭院内的一株垂柳之上,有一根枝头上正站着一只喜鹊,立即喃喃自语道:“有了,就出一个上联吧,这上联是,迎风翠柳喜鹊登枝。”铭九先生听闻,赶紧拿眼瞅裘中华,裘中华不免瞅一眼清丽脱俗的小梅,又默默瞅一眼柳树之旁另有一棵参天白杨繁茂如伞盖,略一沉思,却对道:“参天白杨华盖四野。”蔡老先生略略点点头,道:“倒也算是工整,应对却也敏捷,而且境界颇为大气。我也不考你许多,只看此对,铭九,你倒是教了一个好学生。”

铭九先生点点头道:“倒不是我的功劳,他的天资真是不错。大哥,如若您肯收他为徒,倒让他跟您见识见识才好。”

铭铨先生闻言大笑:“就算了吧!我这一生,虽有风光之时,却也知道人有春秋岁月,不如见好就收。年老之时有小梅在我身边,生活上倒也过得去,乐得逍遥自在快活一生,收徒之事,我是坚决不能够。”

铭九先生跟着笑道:“说的倒也是,只是今日中华告诉我一件事,说是当今张县长有意重修县志,想要请您出马,只怕您不肯,故特让我当面请托,这件事是大功德之事,想必你不会推辞吧?”

二人说话间,小梅已泡一壶茶送上来,并在八仙桌上为他们分别倒上三杯热茶,茶香伴着缕缕热气扑鼻而来。

“什么?当今县上想要重修州志?”蔡老先生闻言,一时睁大了眼睛。

“嗯!正有此意。而且我认为,当此重任非你莫属。”

“重修州志?呵呵,若在数十年前有人相托,或者我尚可出马。可眼下我已是七十高龄,纵是功德之事,早一无是处。铭九,这件事我看还是你揽下来吧!”

“不不,我已久居乡下,对于东莱之风土人情向无涉猎,学识比你差之千里,有您在,我何敢问津。”

“你就听我一句,索性承担了也好。说实话,重修州志,哦,现在已是民国,重修县志,是为后人树立榜样,乃利国利民之大事,必须态度严谨之辈。史志若有谬误,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此重任,倘由小人经撰,我辈肯定心怀不宁。你若肯接手,我手头倒有历年收集整理的数卷东莱散记,可为重修州志做备考。”

“大哥!”蔡铭九欲继续推辞,却又无语。此时他方知蔡铭铨历年淡漠江湖、潜心修学之用心。

站在一旁的裘中华、蔡小梅闻听二人一番交谈,皆心有所动。

从蔡铭铨家中告辞之后,裘中华索性领着蔡先生去了县政府。他现在已经是县政府的熟人。

不料进了县政府之后,跟张县长提到修志之事,张县长却也只是客套一番,而后稍稍为难道:“蔡先生,中华同学,省里刚刚咨文通报,现今兵痞流匪猖獗,要求各县务必抓紧组织城防,不得有失。关于重修县志事宜,还是暂且放一放。”

没奈何,二人只得告辞。出门后,看看天色已晚,裘中华只得陪蔡先生找一家客店住宿,准备明早再出城。县城内目前只有一座客店,原为行商客旅准备的,店面不大,有十来个房间,倒也干净。

裘中华安顿下蔡先生,在返回学校之时,想起在羊汤铺子放的一袋子东西,连忙跑去取了。整整一袋子东西,他一时三晌肯定吃不完,索性分成两份,一份送到钱月娥家,另外一份带回宿舍跟周步云、周步山他们同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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