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东莱山,因为鬼子前些日子的集中扫荡,似乎少了一些新鲜的生气。
鬼子的这次大扫荡,使独一旅的损失不小。高司令心里清楚,敌人的猖狂只是建立在他们对局势完全失控的基础之上。虽然敌人表面上控制了胶东大部分县城乡镇,并控制了多数交通要道,但是随着战线的拉长,他们在山区和乡村的行动越来越少,只能偶尔组织一些重点扫荡来维持现状。
面对着独一旅的损失,高司令和叶政委几乎都在用非常乐观的态度向同志们分析当前的形势,要求大家振作起精神,尽可能地鼓舞和发动地方青年踊跃参军,尽快地恢复部队战斗力。
可是,尽管高司令对当前局势很是乐观,对于裘中华的意外失踪,他却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前几天,伤亡巨大的特务连和分区机关队伍回到东莱山时,他从返回的队伍里并未找到裘中华的身影。
“老裘呢?裘中华上哪去了?李子玉,你把他弄哪儿去了?”见不到裘中华,高司令内心疑云陡起,当场怒气冲冲地质问李子玉。
“对不起,高旅长,我们实在是……”
李子玉现在能作出如何解释?他很想说,这一次掩护南海军分区北撤,特务连在部队行动和整体指挥上实在太过被动,裘中华根本就无法实际指挥部队。他还想说,其实裘中华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如果不是他,恐怕南海军分区已经全军覆没了。现在,虽然付出了重大牺牲,毕竟机关还有五六十名干部被带回来。他同时还想解释,他也曾想主动引开敌人,可是裘营长坚决不同意,非得让他带着部队转移,结果他自己却……
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裘营长到底是牺牲了,还是被敌人给活捉。他把这次执行任务中所发生的所有情况都跟高旅长一一汇报,高旅长听完沉默半晌,立刻命令刚刚从东黄县执行任务返回的裘英带了一个班化妆成老百姓,由李子玉安排熟悉情况的战士带队,到桃源涧附近山上寻找裘中华。
但是,裘英他们在断崖附近寻找半天,只找到数枚弹壳,却再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后来他们又从山头绕下断崖,只见断崖分明有数十丈高,断崖之上另有数棵从石缝中顽强生长出的松树。断崖底下全是光秃秃的青花石头,人要是从山顶落到底部,肯定必死无疑。但是那些落在石头之上的些许松枝松叶还是引起他们的注意。那些东西不会平白无故落到地上吧?或许是从断崖上面掉落的东西砸到了松树上,才会留下这些痕迹。难道裘营长和高风鸣都还活着?
基于这些判断,裘英立即又安排两名侦察员,化妆成做生意的小商贩,到县城去打探情况。当天下午,两名进城的侦察员就返回了东莱山。他们分别打听过南北两个城门附近的老百姓,都说这两天倒是见过鬼子和伪军扫荡归来,至于活捉的人,则根本没见过。
裘中华他们到底去哪里了?找不到裘中华,高旅长的心情十分沉重。和他抱有同样心情的不止他一个人。除裘英和李子玉,另外还有罗书峰。罗书峰现在是一旅二团的政委,当他听说裘中华因为掩护部队转移失踪了,大吃一惊。他再三找李子玉询问情况,并又联系区委有关同志,请他们协助打探裘中华的下落。
“裘中华,你他妈的到底在哪里啊?你要是死了,老子肯定连纸钱也不给你送,因为你还没到该走的时候,钱月娥还在家里等着你呢!你那儿子旺国也在家里等着呢!还有,你不是想跟我搭儿女亲家吗?我知道你小子的心思,你跟我搭了儿女亲家,就是想找我以后陪你喝酒聊天,想要我陪你聊些天南海北的事儿,你想干啥你就干,我都答应你,可你要是走了,往后我找谁去?”罗书峰的脸上现在充满无限担忧。
事实上,裘中华的确没有死,也没有被敌人活捉。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会有一些奇迹发生。那天晚上,他和高风鸣纵身跳下悬崖之后,的确被断崖中间的几棵松树给阻挡。高风鸣最终滑到断崖底部,伤得稍重些,裘中华却是连续受到三棵松树的阻挡,最后彻底跌落到断崖底部。
鬼子和伪军当时的确用手电筒向下照看过,黑漆漆的山崖下,大致能看得清下面躺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想当然,他们认为这两个八路已经被摔死了。
不过,这种结果真是令坂田懊恼。他们一直追到山顶时,才发现对方只是两个人。那么,八路的大队人马肯定已经转移了。本来他想活捉这两个八路带回县城,展示一下大日本皇军的军威,可是两名八路军竟以壮士断腕的勇气跳下悬崖,这让崇尚武士道精神的他立时产生了一丝敬意,以至于当张金发问他:“需不需要派人下去把他们抬回去?”他微微摇头,失落地带着队伍撤回了崔家楼据点。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率领大队人马返回东莱县城。
躺在断崖下的裘中华,快到半夜时意外被山上微冷的风吹醒。其时,他的头顶除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还有无数不停眨眼的星星。高高的断崖似乎随时要倒下来,却也成为一道屏障,令凌乱的秋风被完全地阻隔,因此倒不觉得太冷。他仔细聆听四周动静,早已声息全无。李子玉这家伙,现在已经转移到安全地带了吧?那些鬼子伪军,也都该撤走了吧?身上好痛,尤其左胳膊估计是摔折了,一动就疼得厉害。对了,高风鸣呢?这家伙到哪去了?
“高风鸣,高风鸣!”裘中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受伤的胳膊在断崖之下寻找高风鸣。他终于找到了,高风鸣就躺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旁,裘中华缓缓走过去,用一只右手扶起他,他的脸上、身上全都是血,似乎腿也受了伤。他竟还有微弱的呼吸?这倒不错,总算上天还为他留了一个伴儿。
“喂!醒醒,高风鸣,我是裘中华,快醒醒。”裘中华试着用手拍打着他熟睡的脸。不错,高风鸣很快就有反应了,他的眼皮睁得好艰难,似乎在做着娶媳妇的美梦,久久不愿意睁开。他终于看到暗夜中的裘中华,缓缓伸出左手,抓住裘中华的左手一使劲,裘中华痛得大叫一声:“喂!快放开,我胳膊断了。”
他这一句话,让高风鸣打了个激楞。他拼力用双手支撑着坐起来,微微喘息着问:“是,是裘营长?咱,咱俩没,没死啊?”
“都没死,估计是阎王爷见咱俩没打完小鬼子,不肯收留咱俩。喂,能不能站起来?”
“我……”高风鸣强坐在地上,试着全身自摸一遍,又挣扎着要起来,不想左腿却痛彻心肺,似针扎一样,道:“不,不行,我的腿断啦!”
“你的腿断了,我的胳膊断啦,咱俩可算是半斤八两。幸好咱俩命挺大。只要有命在就有行,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不过,咱得想办法赶紧离开这儿。”
“不行,我走不了,我站不起来。营长,还是你自己走吧!”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来,我背你走。”
“不,还是你先走吧,万一遇到敌情,咱俩都跑不了。”裘中华二话不说,拼力将他拉起来,一躬腰,将他背到身上。
“营,营长,你放下我,这样真不行……”高风鸣感觉到裘中华身子一直在颤抖,营长也是负了重伤的人,还要背着他,这怎么可以呢?
“你得听我的,这次你小子表现不错,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记住了,往后等伤好了,你还得跟着我,咱还要一起打鬼子……”裘中华一边说着,一边背着高风鸣摇摇晃晃地上路。鬼使神差,他只是沿着山沟拼力向前,可是他所走的山路尽头,居然是桃源徐福村北的那座场院。
其时,东方天空已经微微露出晨光。当他进入这座场院之后,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几乎全部耗尽了。他费力地把高风鸣丢在一堆蜀黍秸旁,自己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东方天空中的一线鱼肚白,笑道:“高风鸣,你小子可沾大光了,咱俩都是负了伤,还要叫我背着你。”
“这可是你自愿的,我早说过不要你管我。营长,这不是咱昨天夜里经过的那个村子?”
“就是这儿。太好了,这个村我有熟人,可是现在找人恐怕会把人家给吓着,咱俩不如先藏起来,这场院里不都是蜀黍秸吗?咱就先扒个洞钻进去,等到天亮了再说。”
裘中华说完,眼瞅着身旁一堆立着的蜀黍秸,他立刻用完好的右手从中间掏一个洞出来,又往里面铺一层干透了的蜀黍秸,一个简单的窝棚就做好了。他搀扶着高风鸣进入窝棚,感觉里面虽然有些潮气,人进去后倒比外面暖和些。今年才刚收的秋蜀黍秸,能闻到和莱水老烧相似的清甜味道。裘中华探出身子将另外一捆蜀黍秸堵住洞口,对高风鸣道:“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管咱俩的事了。”
有一阵子,两个人感觉都挺累,便不再说话,只在里面半躺着休息。因为各自的伤情,却都睡不着。高风鸣先忍不住,问:“裘营长,看你年纪不大,早就有媳妇孩子了吧?”裘中华只是微微点点头。高风鸣不满地道:“这次出发,俺妹妹还给你送鞋了?”裘中华警惕地道:“你到底啥意思?”高风鸣笑道:“没啥意思,俺那妹子打小爱听《岳飞传》《杨家将》,长大后就想找一个现实中的英雄,前些日子我看见她老是瞅你的脚,后来就在家里做布鞋,肯定是给你做的。”裘中华微微一笑,道:“给我做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已经有了吗?不过,我倒有个要好的伙计,等回去之后,不如把您妹妹说给他们认识?”
“是谁?他是英雄吗?”
“很厉害,不论武功还是智谋,他比我可是一点也不逊色。他叫裘英,是特务一营的营长。”
“是一营的裘营长?我认识他,长得还行,就是相貌没你好看。还有,他好像没你说的那么厉害吧?”
“厉不厉害,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就是仨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要配您妹妹,也算可以了。”
“可是俺妹妹是看上你了!”
“看上也不行,咱八路军不兴那啥……”
两个人一阵说了好长时间,直到附近村子里开始出现数声牛的“哞哞”叫声,还有骡马的仰天嘶鸣,他们才有些困意……
村子里的私塾老师徐和谦,每天早晨都要到村子外面闲逛。他是一个私塾老师,家里倒有四五亩地,根本不用他自己亲手种,都是他老婆张大脚的事儿。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围着村子转圈儿,等转到东方大亮,再站在村子外面看村落之内袅袅炊烟,看远处桃源涧里的薄雾缭绕,还有秋天的喜鹊,一只只毛羽丰满浑身黑白分明,不分穷人富家,只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然后,他开始站在场院中央,立正着身子面对东方,两眼微闭,做一番吐故纳新,一天的精神气儿一定丰足。
今天清晨,他依旧按着老习惯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依旧来到场院中间做最后一道功课。正在闭目吞吐之际,突然听到沉沉的酣睡声。
怎么回事?场院里竟还有人在睡觉?他当时大吃一惊,心说,是人?还是鬼?还是讨饭的乞丐?要说是鬼,大白天鬼是见不得人的。可是,场院里除了一堆堆的蜀黍秸,分明再见不到一个人影。
他本来在做着深呼吸,一听到这酣睡声,立时觉得气儿不够用了,两脚开始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他用力掉转身,开始四下里寻觅。他终于发现动静所在就在身后数步外,那儿有几个大些蜀黍秸堆。怎么,在蜀黍秸旁还有些血迹?里面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土匪吧?他们咋会躲在场院里?不行,得赶紧告诉徐明裕,他可是村里的保长,还是小鬼子封的,说是每个村都要成立组织,也好替他们征钱征粮。不过,小鬼子进了东莱县城之后,因为上次进村拜过徐福村的大树,倒没怎么给徐福村派多少粮款。
他惊慌地直奔徐明裕家而去。一阵焦急地敲门,徐明裕亲自出来开门,他算是开明人士,虽然家里的地多一些,连个管家也没有,凡事都是自己操心。只见徐和谦站在门外喘着粗气,两腿直哆嗦,两手在胸前乱舞,仿佛着了魔症。连忙问:“徐先生,您,您这是咋啦?”
“东家,不,不好了,村北场院里发现生人了。”
“什么意思?是大清早来要饭的?”
“不,不像要饭的,有人藏在蜀黍秸垛里,还打呼噜,而且外面还有血。东家你快去看看吧!要多带些人。”
“藏在蜀黍秸里?你等一下,我再叫个人一块过去看看。”
徐明裕家里一直藏着一只花二十块大洋从岛城买的盒子枪,回身进屋里找着,顶上火,掀起绸布大褂插在腰里。又喊来一个伙计,叫徐大刚,是他家唯一一个长工,平时专门替他赶大车,现在手提了一杆扎枪,一齐出了大院,跟着徐和谦一阵赶到场院里。意想不到,场院中央的酣声早已停止。
徐和谦颤微微地用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堆发出声音的蜀黍秸,小声道:“就是那儿,人肯定藏在里面。”徐明裕的右手早抄进大褂里攒紧枪把子,悄悄走近蜀黍秸旁,侧身站在一边,大声道:“你们是哪里的好汉?真是好汉,就赶快出来,我们不伤你性命。”耳听那蜀黍秸堆里一阵悉悉索索,露出一张满是血迹的脸。徐大刚正要举起扎枪扎下去,徐明裕早看清楚,当场吃了一惊,一把抓住徐大刚的扎枪杆儿,惊问:“是你!”
“徐先生,正是我们。”裘中华一见是徐明裕,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徐明裕认识裘中华。这个人年前跟他那侄女儿女婿不到过他家?还跟他商议借枪说是要抗日。
“你,你们这是?”徐明裕显然已经看到蜀黍堆里还躺着一个人,他不免皱起眉头。他立刻明白,这些都是抗日的汉子,说不定昨夜山上响枪就是他们这帮人在跟鬼子干架。如果让鬼子知道了,肯定是桃源徐福村的一场灾难。
“徐先生,我们昨天黑夜跟鬼子干了一仗,后来没子弹了,被鬼子给逼上山,这才跳了崖。要是方便,就麻烦你赶快送俺们走,或者帮俺们找个大夫看看也行,我胳膊断了,他的腿也断了。”
裘中华却也清楚。这些地方的乡绅,虽说嘴里喊着抗日,骨子里却生怕招惹日本人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不过,徐明裕可不是外人,他毕竟是蔡小梅的三姑父,单凭这一点,应该对他抱有一些信任。
果然,徐明裕四下里瞅瞅,见无人注意,连忙悄声道:“这样,你们先待在里面别动。大刚子,赶快回去套一辆大车过来。要是碰见人,就说是往家拉蜀黍秸。”
“东家,这,这合适吗?万一被人知道……”徐大刚有点挺犹豫,他是怕给徐明裕招揽祸灾。
“叫你去就去,赶紧的。”徐明裕干脆瞪他一眼。大刚子只得诺诺而去。自己是为东家干活,人家说啥就得听啥。这边徐明裕和徐和谦又四面八方瞅了一圈,见村里已经有人早起,似乎无人注意场院这边。不一时,大刚子早赶着大车回来。大刚子和徐明裕一起把高风鸣扶到大车上,徐明裕又对裘中华道:“你也上车吧!我给你们身上盖些蜀黍秸,很快就会到家了。”
裘中华心知徐明裕考虑周到,便也上车仰躺下。车下三个人手忙脚乱将数捆蜀黍秸搬到大车上,将裘中华和高风鸣盖住,徐明裕对大刚子说声:“快走!”大刚子牵了马车,一阵回到徐家大院内。车上的蜀黍秸卸下,裘中华他们带着浑身草末现出来,裘中华试着起一下身子,不想又动了左手,痛得他当场皱起眉头:“哎!”
“咋回事?动着伤处了?”徐明裕吓了一跳。
“没事儿,只要不动它,倒也不怎么痛!”裘中华脸上强带着笑意,分明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着。徐明裕跟着皱眉道:“你们真是些爷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和谦,这儿没你事了,回家吃饭吧,你该上学上学。大刚子,帮我把这位先生扶到后面厢房。”
徐和谦知道自己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他已经明白,这些人都是八路,是日本人的死对头。虽说上次日本人来了毕恭毕敬,但在别的村子里鬼子烧杀抢掠早就出了名。夏末秋初时候,鬼子借口清剿八路,由此向东到三十里外的云山观村,不是一气杀了六十多口子乡民吗?另有一些女人是被糟蹋之后杀死的。听说有一个十六岁的嫚姑子,正提个篮子要出村,不想就被日本兵给盯上,三个日本子拦住她,非说她给八路送信,硬生生把她给按倒扒了衣裳给糟蹋了。末了,发泄完兽欲的日本子竟拿起枪用刺刀将嫚姑子的两个奶头切下,又用刺刀从脖子到下体深深切了一道口子,眼看着嫚姑子痛彻心肺大喊大叫,直到扭曲着流血而死,他们只是像看屠夫杀猪一样在旁边乐得直拍手……这些日本兵咋就那么畜生呢?所以八路往死里打他们也是应该的吧?
徐和谦一边想着,一边再回头看一眼裘中华和高风鸣,忽然觉得他们都是些了不起的汉子。
徐明裕和大刚子把裘中华和高风鸣送到厢房时,里面却有一铺火炕。徐明裕谦意道:“抱歉,我家里平时人来人往,闲杂人等太多,住前屋怕被别人看见,只好委屈你们住这儿。”裘中华感激地道:“已经很好了,谢谢您。但是徐先生,我们不能在您这儿久住,您看要是方便,就送俺俩去东莱山,或者派人去东莱山给部队送个信也行。”
“说啥呢?你们现在这伤哪儿也去不了。这样,还是先给你们找个大夫,怕是要养个百八十天才行。不管咋说,得先让你们能走路不是?”
徐明裕正解释着,门口突然一个女人的身影闪动,却不是蔡小梅是谁?想不到她却带着孩子一直在此地避日本人,她三姑和姑夫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岁,徐明裕虽说也精通四书五经,对民国新学却知之甚少,索性让她在家教两个孩子新学,怕她长期住着不安心。
“中华?怎么是你们?你这是咋回事?”蔡小梅一见裘中华满身是血,立刻惊慌地跑到裘中华身边。
“昨天黑夜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受了一点伤,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自从学校停了课,我就和小云一直住在这儿。姑夫对我很好,他是个好人。”
蔡小梅的话,把徐明裕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却道:“说啥呢?都是自家人,况且你在这儿也吃了不少累。”他的目光又落到站在门口的大刚子身上:“大刚子,这儿没你事了,你先忙你的,记住了,对任何人也不准多嘴。”
眼看着大刚子唯唯诺诺着走了,他却又回过头来对裘中华道:“这样,我现在就去给你们找大夫,小梅你弄点水给他们洗洗,另外让您三姑找两套衣裳,把他们身上衣裳都给换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来走亲戚的在山里迷路摔着了。”
徐明裕说完,匆匆离去。蔡小梅两眼直盯着裘中华道:“到底是咋回事儿?昨天山里响了大半天的枪,是你们在打仗吧?你伤得重不重?胳膊能不能动?你快坐下吧,你饿不饿?我先去给你弄些吃的好不好?”
她一连串的问话,倒叫裘中华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只得傻笑道:“哎,你别老问我问题,就不问问您家老罗现在咋样了?”
蔡小梅怔了一下,微微板起脸埋怨他:“真是不识好人心,现在不是你受伤了?”裘中华连忙又陪笑道:“行,我说着玩呢,你可别当真。哎,俺俩还真是饿了,都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麻烦给弄点吃的呗?”
蔡小梅瞪他一眼,先自去了。
她和裘中华一问一答,早把高风鸣看傻了眼,道:“营长,你,你和她,你们好像挺熟啊?不对不对,她对你还挺上心,不一般,你们不一般。”
“说啥呢?可不许胡说,她是二团罗政委的媳妇,俺俩是同学,同学你懂吗?”
“噢!原来是在一个学校上过?”高风鸣似懂非懂,却又看一眼裘中华,忽然又道:“奶奶的,我总算明白了,你真是长得挺男人,怪不得……”
“又胡说啥呢?快闭上嘴吧你!”裘中华见他说话没遮拦,自己也板起脸。不过想想却也好笑,不知不觉竟接触了那么多年轻的女性,而且她们对自己都有不同的看法,生活有时候真是挺美妙。其实,自己只要有一个钱月娥就够了……
他正在胡乱想着,蔡小梅早抱了几件衣裳端一盆热水从外面进来,让他们两个先洗脸。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且血糊拉茬,谁要先洗,一盆水肯定就脏了,便都谦让。蔡小梅道:“行了,洗个脸也让着?中华你先洗,洗完我再端盆水不就完了?”
于是两个人轮流洗把脸,洗完之后,蔡小梅又端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一盘白面饽饽,一碟花生米和两大碗猪肉炒白菜。高风鸣看见这些吃食,眼都直了。蔡小梅放下,又看一眼裘中华,道:“你们先吃着,等一会我过来收拾。”
等蔡小梅出去,高风鸣顺手捞起一个白面饽饽,羡慕道:“营长,还真是大户人家啊!有白面饽饽吃,咱要在这样的家里活一天,不,就一个月,要是一年,该有多好?”
“我倒也想呢!不过,一整个村都是这样的吃法,才算真正过上好日子。要是一个村只有极少数人这样,肯定不正常。明白吗?”
“啥意思?不明白,我现在就想吃白面饽饽。”高风鸣顾不得再和裘中华打嘴官司,一口咬掉小半拉香喷喷的饽饽……
那天上午,徐明裕终于请回一个专治骨折摔伤的老中医,是北邻村桃源李家的,叫李典茂,祖传的整骨医术。他进了徐家后厢房,一看二人装束就猜到他们的身份,先分别将二人的骨折处用力捏合,高风鸣在骨头复位时,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裘中华尽管痛得额头瞬间渗出汗,却一声未吭。
李典茂心里暗暗佩服,用木板分别将两人的伤处固定,然后拿出两包草药内服外敷,又给他们额外留下六包草药。他的药却有奇效,二人一阵服了,渐渐觉得伤处不再疼痛。裘中华连忙谢了李典茂,眼瞅着徐明裕带他出了厢房并塞给他两块大洋,又千叮万嘱不要走漏风声。李典茂却不肯要钱,只拿手比划一个“八”字,拍着胸脯低声道:“徐东家,这俩人是这个,我懂。您老也是这个,都是为了打小鬼子,我不收你的钱。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保证一丝风儿也撒不出去。”
有徐明裕和蔡小梅上心照顾,只是过了四五天,裘中华和高风鸣的伤口疼痛便轻了许多。这几天里,蔡小梅还经常带她小云过来玩,小云已经两岁多,正是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之时,裘中华经常逗弄她,倒也挺开心。只是,伤虽然不疼了,他的心思早飞回到东莱山。心说,此地毕竟是敌占区,万一走漏风声恐怕会给村民带来麻烦。还是得赶紧跟组织上取得联系,
那天早上,徐明裕又过来看他们,裘中华便直接了当把心事说给他。徐明裕却也有些顾虑,嘴上却道:“我看先不着急,你们又走不了路,万一路上碰见鬼子,你们恐怕连命也保不住。还是等再养几天,等伤好些再说。”
裘中华心知他是好意,只好道:“要不这样,能不能先帮我们报个信?您女婿现在正在东莱山上,直接找他就行。至于下一步可回头再说。”
这个要求倒不难办到。徐明裕不放心别人,索性自己亲自走一趟。于是他先换一身旧衣服,把家里一条常骑的毛驴拿出来拴了鞍子,又找出一个钱褡子搭到肩上,一副行商打扮。若是有人问,就说是进山里收购山货。东莱山常年不缺干鲜山货,他可以从容应对。
那天早上,他吃完早饭就出了门,一直到黑天月亮挂到树梢才回来。不过,他回来时,又带了五六个人回来,都是特务营的,打头的正是裘英。裘英一见到裘中华,眼圈顿时红了,道:“老裘,你可让我担心死了,你不回来,高司令和同志们都以为你光荣了呢!那时我还想,你要真咋的了,我就带我的特务营攻打东莱县城,非把小鬼子一窝端了不可。”裘中华笑道:“非得往坏处想我?你们舍得我,我还舍不得你们呢!哎,旅里现在啥情况?老罗咋没过来?”
“他不方便过来,只是托我给你捎个话。还有,谁叫蔡小梅?罗政委让我给她捎了一封信。”
徐明裕一听,忙跑出去叫蔡小梅,只见蔡小梅很快领着小云跑进屋,裘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您是嫂子吧?嫂子,这是罗政委捎给您的信。”蔡小梅接过信封,见信封上字体端正大方,写着:“蔡小梅亲启”几个字儿,字迹熟悉而又亲切,心里突突跳了几跳,连忙拆开来了,眼眶里登时滚动着泪花花,好不容易忍住,对裘中华道:“等你们回去再替我捎个话儿,我在这儿没事,叫他不要惦记。”
趁着黑夜,裘英和带来的同志一起连夜返回。高风鸣现在仍不能走路,裘英原叫几个战士做副担架抬着他,徐明裕非让大刚子驾了马车去送。裘英答应了,心说,就让他送过青阳山,然后让他自己早点回来。
第二天早晨,天快蒙蒙亮时,接裘中华和高风鸣的队伍回到了东莱山高家营。他们回来之后,就住在高风鸣家中。
其时,高风鸣的妹妹高秀芳发现二人都伤得很重,也是十分激动,又是给他们端水洗脸,又要给他们洗脚,吓得裘中华直往后躲,说要搬回队部去住,高秀芳却高低拦着不放,说裘营长你是看不起我们老百姓?况且家里还有俺哥也是伤员,你们在一块儿正好方便照顾。裘中华脸正想辩解几句,高旅长和罗书峰突然进了屋。
一见到高旅长,裘中华立刻想起这次执行的任务,包括牺牲的南海军分区干部,以及其他特务连浴血奋战的战士,他的眼圈微微发红,难过地道:“旅长,我,我没有完成好任务,南海机关,宋司令,还有特务连的同志们,他们……”
裘中华难过得差点就要流泪了。他这次带去执行掩护任务的战士分明都是些打鬼子的精英骨干,咋就牺牲了?或许,这是民族抗争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对于宋司令和其他同志的牺牲,我们也很难过。不过情况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请记住,现在不是我们难过的时候,我们应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要想办法为牺牲的同志报仇。”高旅长安慰他道。
这些天里,由于队伍的巨大牺牲,裘中华一直处于极度的自责之中。高旅长的话仿佛又给他注入了新的动力。不错,尽管特务连损失巨大,一定不能就此跌倒,务必要尽快想办法把队伍恢复起来。他这样想着,便想起一件事,连忙道:“旅长,现在我身体不太方便,执行任务恐怕有困难,目前看难以胜任特务营长职务。不如这样,我现在申请辞去职务,我想等过一阵子再回趟老家发展一支队伍,请您批准我。”
“你还要回老家发展队伍?我说裘中华,你都快成了‘游击队贩子’了。我告诉你,辞职的申请我坚决不同意,至少目前我还没有替代对象。这样,你先静下心来养伤,什么事都不要想。至于队伍,东莱县委已经决定把他们的县大队整建制交给我们。我想把他们全部补充到特务营。”
“东莱县大队?他们才那么几个人,有点少吧?”
“你就不要太贪心了。上次协助你们的只是他们县大队的一部分,你知道他们加上区小队一共有多少人?整整五百多人,他们只要求保留二百多人,剩下三百来人补充你一个特务营,你觉得还不够?”
“三百来人?够了够了,没想到他们这么大方……”裘中华的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
有失落和伤痛,却也有新的希望,而这希望的基础,一定是千千万万生活在最底层的广大百姓,他们是所有战争的受害者,他们却又是最坚决的战斗者和抵抗者。那些疯狂入侵的强盗,他们能发现这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