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裘中华先将钱月娥送回家,又独自去了老县衙找张县长打探他的伤情。到老县衙门口时,却有两个灰皮兵各执一杆步枪把守着不让进。裘中华只得解释,是张县长请他来的,其中一个兵狐疑地瞅瞅他,才进去通报。
借此机会,裘中华顺便观察眼前的县府大衙,他可是第一次到如此森严之地。
县政府办公之地,原是大清朝的老县衙,前后共三进的房子,由临街房子开始,分为“一堂、二堂、三堂”,各有五大间。一堂门前临街,铺着长条的麻石,是一条石板路。一堂本是审问公案之所在。
未等进屋,门口立柱外端正挂着一块“东莱县政府”的牌子,两根立柱之上是一副旧漆对联,上用金漆书写着:“堂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下署一行小字是落款,上写着“林汝恭”三字。
裘中华早听蔡先生说过,这林如恭是东莱县历史上一个有名的知州,其执政应在明宪宗成化年间。心想,照此说来,这张县长算不算是东莱县第二个有名的官员呢?
他再抬头看时,又有门上悬挂一块匾额,上书“东莱县正堂”五个金漆大字。才至此,只见先前报信的兵走出来请他,道:“张县长在他的办公室等你。”
便跟着进了大殿,一进屋,四周却是一片黑暗色调,屋子正中央头顶上,高悬有“明镜高悬”四个金光大字,下面却摆放一溜屏风,屏风之前便是一张黑漆公案,公案后有椅子,前方数步,有两块镶嵌在地上的青色“跪石”。左右两侧却又各有一间耳房,耳房旁,却放有一顶轿子,上面落满了灰尘,大概是前清遗物,民国十几年过来,竟一直放在那儿,不知是要留个念想,还是有其他用处。
裘中华绕过屏风才发现,原来大殿之后另有一个房门,比前门要小。
出了后门,又是一方院落,其中栽植着数棵翠柏,看样子都有数百年历史。裘中华心说,这里应该该是蔡先生所说“二堂”,古时候又叫“印堂”。应是县职人员办公所在。
二堂左右两侧,又各有五间房,东侧上书“会文馆”三个字,西侧却是“会武馆”,顾名思义,原是接待外来文职和武职官员的地方。现在两边各五间房,各自挂了“总务、民政、财政、司法”四块牌子,想来是县政府的下设科室。二堂主房另有两个门,却又分别挂着“县长办公室”“东莱县保安团”两块牌子,应为县长和县政府其他人员办公场所。
卫兵领着裘中华径直来到县长办公室,先上前敲两下门,只听张县长在里面大喊:“请进。”卫兵送他进屋,扭头走了。
裘中华一脚踏进县长办公室,只见张县长一个人正坐在办公桌后。他的办公室有两间,身前是一张黑漆的办公桌,他自己坐一个黑漆的靠背椅,再往身后是一个书橱,里面摆满线装的书。室内靠门的位置另外放有两把椅子,靠背已经掉了漆,略显斑驳。东墙之上又有一个门,门却关着,大概里边是套间,或是他的卧室,再有可能是蔡先生所说的三堂后门。
三堂应是大清之前州官县官的内宅吧?
“裘同学,快请坐,我可是盼望已久了。”张县长一见到裘中华,果真表现出热情的样子,且说话也带几分亲切。他一边起身相迎,一边先拿一个杯子给裘中倒了一杯茶水并端在手里,再向前走近裘中华并递给他,总之他的待客之道令裘中华颇感意外。
裘中华注意到他的右腿现在还是一瘸一拐,应该伤口已经处理过,且还换了一条裤子,所以从外面看不出来。
“谢谢张县长。”裘中华双手接了水,内心颇为激动。毕竟长这么大,自己是第一次接触到一县之长。原先他看过很多戏文,戏中所演的地方县官可是一州一县之大老爷,出入均有呼应四方震动,若非有钱有势之人,谁敢跟他交攀?
“到了我这儿,就不用客气,请坐下说话。对了,你可不要把我当什么县长,把我当大哥好了。兄弟,你真是好身手,要不是你,我今天麻烦大了。”
张县长一口气又是一大溜子南方的地方口音,一口撇腔撇调,裘中华听了十分别扭。他一时来了好奇心,先问:“张县长,听您的口音并不是本地人,您家离这儿挺远吧?”
“远,远着呢,我是浙江人,离本地有好几千里。民国元年时,我在江苏当过一年县知事,后来被政府调到安徽,那时已经不叫县知事,已经改县长了。民国十六年,政府又一纸公文把我从安徽调到本地当县长。我这个县长啊,没什么大本事,当这个县长实在不称职。每年省政府下派钱粮项目,我是哪年都完不成,我这县长恐怕是快干到头了。”
“张县长,我觉得不能这样说明,您其实不是完不成任务,您是体恤当地百姓吧,这可是大恩大德之事,乡里百姓都说您是一个好官呢。”
“什么好官?我就是一个普通政府职员,拿着薪水替政府和民众做点事,只要离任时不留下骂名我就满足了。”
张县长倒畅快,当着裘中华一个学生,先来了一大通感慨。
不过,裘中华倒记着此次的主题,主动问:“张县长,今天之事,到底是为何事?您这样亲自带人出马捕人太危险了。”
张县长闻听无可奈何道:“我有什么法子?他是县里的保安队长,却不肯听命于我。之前我倒听说,他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才私下里贩卖烟土。那些烟土自大清国同治年间就开始禁了,不知道会害死人么?”
“烟土能够害人?”裘中华稍稍吃惊。以前小时候,他倒是经常跟着周步云到周家大院玩耍,经常看到周世福躺在炕上,炕中间摆个盘子,里面盛放着一个茶碗装些黑糊糊的东西,另外炕桌上还点着一根蜡烛,周世福手捧水烟袋一样的东西凑到蜡烛火头上,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把一缕青烟吐到空中,然后脸上开始放射出满足的笑意儿,整个人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只是,那间屋子的味儿闻起来却有点怪怪的。看上去那么享受的玩意儿,且只有富人才吸得起,难道会害死人?
“那东西当然害人,要不政府会下令禁它?那种玩意儿,只要吸食几次就会上瘾,上了瘾,就是有万贯家产也得赔进去。这还不说,人要是喜欢上那种玩意儿,大多越吸瘾越大,直到最后把人吸得瘦成一个骨头架子,最终一定把命送掉。”
“要这么说,这种东西还真是祸害。”裘中华立即深表赞同。
“本来禁烟的事情我是交给冷国荣办理,万万想不到他却执法犯法。又有民众多次举报,叫我这张脸往何处放?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法办他。但他毕竟是保安队的一员,派保安队的哪一个去我都不放心,只得由我亲自出马。”
裘中华现在听明白了,内心对于张县长更加佩服,原来张县长此举亦是为县为民的壮举。如此说来,倒显得冷国荣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可是,您要是当场抓住他万事皆休,现在放他逃走,无疑是纵虎归山,恐怕以后麻烦不小!”裘中华提醒他道。
“这个我倒明白,现在冯二虎已经被我关进监室,我又加派了数名得力人手看管。姓冷的毕竟当过保安队长,这个人以前在县治南乡颇有名气,做事情心狠手辣,今天看过你的身手之后,我才决定让你暂时帮我一下。”
裘中华闻听,突然对冷国荣感兴趣,便向张县长请教。张县长倒不厌其烦,道,冷国荣原是上任县长招选的保安队长,他的枪法奇准,而且一身功夫不弱,全部保安队兵有六十多人,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因此选派他当了队长。张县长刚来时,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后来跟冷国荣一起喝酒时,姓冷的酒一阵喝得多了些,头脑发热颇为狂妄,或许是想张扬自己的名声,倒把自个儿的家底诉说一遍。
张县长介绍说,当年冷国荣原是莱水镇冷戈庄的一个穷光蛋,小名叫二巴子。他家里倒有老爹老娘,老爹给冷戈庄大户当长工,老娘给大户家当佣人。他小时候曾跟村里一个会武的街坊学过两年功夫。十八岁那年,眼瞅着冷戈庄的头号大财主冷学宝已经五十岁上下,却又娶了个丰姿绰约的小老婆,才不过十七八岁,分明一株鲜花插在一堆牛粪上。冷国荣早晚看得明白,心里就不服气,并且通过观察,发现冷学宝老东西整整三天才去小老婆屋里睡一次,每次都闹出些不可张扬之淫声骚气。冷国荣其时正值青春年少,夜里睡不着,自然回味冷学宝和小老婆所发出的不可描述之事,导致整夜难以入眠。过一阵子,他便趁当长工的便利,摸清冷学宝家大院情况,瞅个黑夜钻进冷学宝小老婆素素房内把她给睡了。第一次时,冷国荣却也怕她乱喊乱叫闹将起来。谁知素素一见是他,竟低眉顺眼毫不反抗,只顾一心一意配合他。意想不到,素素只是一次两次便跟他难分难舍,三天两头约他做些快乐之事。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且二人一旦有了私事,日常神态与往日大不寻常。私情发生不出一个月,便东窗事发被冷学宝盯上。一旦发现他俩确有私情,冷学宝也不当面教训他们,只是趁冷国荣一个人下地锄蜀黍时,从沽河镇雇了几个街痞子,纷纷拿了砍刀绳子冲进冷国荣上工的坡地,想要在蜀黍地里把他给灭了并就地埋掉,只是个死无对证。
那几天,几个人在村子外面鬼鬼祟祟,早被冷国荣的二叔冷成三发现,他却也听闻冷国荣跟本村几个村民喝酒时顺嘴张扬过他和素素之间的私事,心说莫不是冷学宝对冷国荣起了杀心?连忙偷偷跟冷国荣透气,说二巴子你这几天小心点儿,村子外面老是有几个生人张望你家,怕是要找你的事儿。冷国荣便多个心眼,再上地时,弄一把砍刀偷偷掖在独轮车的偏筐之下。
有一天,他又一个人推着小车上地里送土粪,突然从一座沙丘后跳出四个男人,各自手里拿着家伙什将他团团围住。冷国荣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顺手从偏筐之下扯出砍刀,冲那四个人喊:“想要我的命,你们也得把命搭上,只求几位放我一马。要是不怕死,你们尽管试试!”
四个人并未被他吓退,而是仗着人多一拥而上,大家一阵乱战,四个男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一阵砍得哭爹喊娘四处乱逃。他当场抓住一个软了腿尿了裤筒的小子,想要一刀剁了他的人头,吓得那小子当场交代实话,说是冷学宝买通他们前来索冷国荣的命。冷国荣闻听二话不说,一刀背砸晕那小子,然后到旁边一块地瓜地里拔了两棵地瓜生吃进肚里,顿时感觉身上有了力气。眼瞅着西方红日隐入地平线下,又等到全村的鸡犬人声彻底安静下来,便右手提了大刀,趁黑夜越墙进了冷学宝家,他倒熟悉冷学宝家路径,提刀直奔冷学宝日常休息的房间,一脚踢开门,直把冷学宝惊得坐起来。他二话不说上前就是几刀,将冷学宝和他老婆砍死于炕上,然后不慌不忙跳墙而去。回到家后,他把刀藏于天井草垛内,然后把溅了血迹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院内,只管上炕睡觉,竟不急着逃命。
一夜两命,自然惊动莱水镇长,也曾率了乡丁到村查访两天,并疑心到他身上,皆因他异常坦然,终无果而返。然而自此之后,村民便发现了一个奇特之处。冷国荣再上地里干活时,只要推着独轮车,车上总是插着一把大刀,明白人猜测,是他不知惹了什么祸端,恐怕是拿刀防身呢!不过他的这一举动实在愚蠢,时任莱水镇长肯定听到什么风声,竟又带了六名乡丁背了快枪捉他,青天白日被他接连数刀砍翻几个,然后跳了自家院墙钻进蜀黍地跑掉。
自此之后,东莱县南乡便多了个拉杆子抢劫的队伍,人传为首的叫“冷一刀”,因他每次抢劫皆为右手持刀,左手持枪。多数时候,他喜欢抢那些有钱人,一次行动可以满足十天半月大鱼大肉。也有不怕死的持械反抗,多数都变成他刀下枉死之鬼。他的部下亦有奸淫之恶习,南乡数十个村子,无论富人家妻女,被冷匪带出村子奸了数十个,因他的手下屡屡作恶,一时间臭名远扬。
过一阵子,冷国荣又惦念上冷学宝的小老婆素素。那个小骚娘们,当时跟冷国荣好的时候,曾说过要跟他做个长久夫妻呢!便趁了一天黑夜,直接带十几个人回到村里把小脚女人给带出来。没想到素素此时已经染上好抽鸦片的恶习,整日里吞云吐雾。冷国荣当时见她比以前更加风骚妩媚,一时好奇,偶尔学着她抽两口,不想十天半夜竟上了瘾,有时鸦片不济满身奇痒难碍。那次他又犯了烟瘾,一怒之下,索性一刀将女人劈死,但抽大烟恶习自此再无法改变。
后来他把莱水、沽河数镇实在被祸害得不行,乡民一齐联名奏请县里捉拿劫匪,前任县长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把他加十几个土匪一齐招进县保安队,成了政府的正职人员。虽说有了公职,只是冷国荣等辈积习难改,尤其沾染上抽大烟恶习,更是身不由己,最后只得走上以贩养抽道路。
自张县长接任之后,很快听说了他的一些作为,正欲找机会敲打他,不想今日又被人举报在太清泉澡堂交易鸦片,终惹得张县长震怒,必欲为民除掉此害……
张县长的一席肺腑之言,令裘中华对他更加多了几分敬重。
张县长忽然道:“裘同学,我现在倒有一想法,不如你到保安队来,我聘你来当队长如何?”
“当保安队长?不不,不行……”裘中华急忙推辞,在他心里,其实还是学业为重吧。不过眼前张县长看样子真是用人之际,急于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冷国荣安定地方。另外他的要求也是不无道理。冷国荣当了多年保安队长,他的心腹一定不少,今天让他逃掉,恐怕张县长已经处于危险之中。
一时便犹豫,总之要替张县长分担些心事才好。想到这儿,便道:“张县长,要不这样,您这边先有合适人选请尽管安排,学校那边我必须完成学业不便脱离,如县上有事情,我倒早晚可以随时过来陪您,您看如何?”
“那敢情好。裘同学,就按你说的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