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裘中华捧着罗先生送给他的那本书,完全沉浸在一个陌生而又清新的世界里。他只用了不到一天就将书全部看完。
令他惊奇的是,这本书的作者居然是两个外国人。而且这本书最重要的思想,是为全世界所有穷人,也就是占社会多数的穷苦人所设计的一个革命的实践纲领。
书里说,“资本永恒,私有制神圣,无产者只是苦难者,没有未来”的思想都是错误的。这些思想已经让他在反思,原先以为爹和娘没有自己的土地,铁定一辈子是受穷的命。包括村里那些穷困的村民,他们中的多数,不同样没有一分自己的地,不是同样吃不上饭穿不上一件新衣?原来穷苦人是可以通过革命的形式来解放自己和世界。
如此说来,这本书里所包含的思想,可是比那本《三民主义》更进了一步!
看完书的第二天上午,正好是礼拜天。于是,他索性主动约了罗书峰一起去了城北两髻山。
那时节,白天依旧有些热。但那座不算太高的小山上却长满了树,松柏柳杨都有。绿树之下,二人相谈甚欢。
在罗书峰面前,年轻的裘中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自己的思想,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可以主动去考虑一些对社会对穷苦大众有意义的事情。
“老师,我得承认,可能你要改变我的一生了。从今天起,我决定加入你们的党。”
“是吗?不过要想入党,现在可不行,还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等我有了选择,会尊重我的选择?”
“我是这样说过。但是党有党的规矩,发展党员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你还得沉住气。”
“明白了,那我先听您的安排,一直等到时机到了再说。”
望着淳朴的裘中华,罗书峰不由得笑了。从内心里,他早已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从内心里已经开始燃起火热的激情。如果引导的好,他将是党的工作中一个坚定有力的工作者。当然,他也能够发现裘中华身上存在的不足,比如他还是有些年轻,在性格上不够稳定成熟。就说一个例子,李明复肯定交代过他,对发展国民党员的事情要保密,可是他竟对自己和盘说出,在党需要做秘密工作之时,这可是一个大忌。
“中华,我还有几句话想要提醒你,现在党的工作是在发展时期,有许多事情都注意。从全局形势来看,李明复的那个党对我们的偏见非常严重。本来在此之前,两个党有过一些合作。可是他们居然发动了政变,公开与我们的党决裂,并利用流氓特务起事,指挥军队疯狂捕杀党人三百余名,另有五百余人被捕,五千余人失踪。他们的暴行已经使我们的组织遭受了非常重大的损失。”
“有过这样严重的事情?”裘中华略显吃惊,他立刻意识到,为何罗先生一直叮嘱他小心再小心,原来两个党派之间存在着斗争。
“所以,如果想要从事我们的工作,是要冒很大风险,始终存在着生死的斗争和考验。甚至在必要时,为了保护其他同志的安全,需要个人付出巨大的牺牲,包括自己的生命,这些,你能做到吗?”
听着罗老师的话,裘中华的神情当场凝重。
的确,罗书峰所讲的这些事情他都是闻所未闻。之前他还想,不就是参加一个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吗?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做一个为工农大众谋福利的工作者不就行了?想不到投身一个政党工作竟还有付出个人生命的可能。
“中华,这件事情,真是不能够随意勉强。所以,希望你要利用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你的权利,我肯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那一刻,裘中华的脑海中瞬间飘过一连串人的影子。那些人,是岳飞?是文天祥?还是蔡先生?
那些人里,可能还有自己的爹娘,以及村子里无数的穷苦人。与他们形成反差的,还有周世福和他的周家大院。他们家过的是一种怎样富庶豪奢的生活啊!他们家里不过就七口人,却住着五进五出四十余间房子。他们还有自己的大场院,那里面的牲口棚里养着八匹高头大马,三头毛驴,九头黄牛,还有租出去的数百上千亩地。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人家周世福家的富足是天生的。自从读了罗书峰送给他的那本书之后,他现在已经明白,周世福的富庶,其实来自于他的贪婪无度,凭着既有的家业放着高息的钱粮,名正言顺地掠取着穷苦人家的土地。他家的地越来越多,房子越来越多,可是穷人家就是穷得整天饿肚子,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白送一亩地给穷人耕种,白送一斗粮食让穷苦人家度过饥荒。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不公平。而这种不公平,似乎是李明复所送他的那本书无法解决的。
于是,他立刻坚定了自己的态度,对罗书峰道:“罗老师,你不用说了,未来之路我已经选好。无论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
望着他坚毅的目光,罗书峰微微笑了。他现在仰起头望着远处山中的小山村,笑着道:“现在,我看咱先不要讨论那些严肃的话题了,就说点轻松的,你知道这座山的来历吗?”
“不知道。”裘中华老老实实地道。
“它叫两髻山,是因其独特的形状而得名。你看看,远处那两座小山头,像不像女人头上的两个发髻?由那两座小山峰中间再往北望,就是胶东最负盛名的东莱山,咱东莱县城得名,便是因为那座东莱山。”
“原来是这样。”裘中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尽管脚下这座小山并不出色,但这山中却有一座书院,为明嘉靖二年东莱州人李昌会所建,该书院建成后,曾先后教授出三名前清举人,数十名秀才,成就斐然。另外山里有些传说故事颇为有趣,你再看,那山头之处立有一块大石头,那块石头就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传说……”
罗书峰一时心情畅快,便讲了一个两髻山的传说故事,说的是当年山里一只骚皮子和人斗智的故事。骚皮子在当地是俗名,真名叫“黄鼠狼”。当年有一只骚皮子和山里猎人斗法,最终败在猎人手里,骚皮子节节败退到山顶上,最后化为山上那块怪异的大石头,后来在石头旁逐渐聚集衍生出一个美丽的小村落。
罗老师讲述的故事,裘中华听得很是有趣,心说,罗老师的故事都快赶上《聊斋》了。对了,《聊斋》虽说以妖魔鬼怪为主角,其中却有无数美丽善良的狐女,狐女都爱找善良好学的书生为伴,倒不见罗老师身边有美女相伴。
“罗老师,你现在已经成年了,为何至今身边未见一个美丽的女伴?不如您也在此山中隐居,说不定能够遇到知心伴侣。”裘中华大着胆子道。想不到他的提议令罗书峰大为惊异,立刻专注地盯他一眼,道:“哟,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我问你,从小到大,你有过心上人吗?”
罗书峰一提问,裘中华立刻第一个想起钱月娥来,心说,她算是吗?似乎小时候大水泊东村再没有第二个喜欢跟他在一起玩的小女孩。对了,秋菊倒也偶尔追随他,只是大春有时候不许她当跟屁虫。现在钱月娥不是在县城识务女中上学?由他们学校到识务女中大门,只有区区三百多步距离,已经在县城上了三年学,倒从来没想过要找她说说话。
一时就摇头,道:“来县城上学之前,俺爹俺娘就说,等我上完学就让我回家娶媳妇成家。其实我可没那么好福气,至今不知道媳妇在谁家里养着呢!”
说完,二人顿时哈哈大笑。看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便急匆匆下山往县城赶。快到学校门口时,罗书峰问他:“要不要回学校?不如我再请你吃羊肉泡馍?”裘中华道:“还是回学校吃吧!你挣钱也不容易,还要养家糊口,我这儿好在有蔡先生相助,另外那个李明复……”
裘中华一提到李明复,立刻朝学校大院内望一眼,果然,现在李明复正站在他的宿舍门口向着大门之外张望。
“看到了吧?这几天我没给他把表送回去,他怕是起疑心了,所以,咱还是分头回去才好。”裘中华略带担忧地道。
“嗯,你说的也对,那就分开走。我先进学校,你稍等一会再回不迟。”
二人立即分开行动。
裘中华其时想起,自己刷牙的牙粉昨日就用完了,摸摸口袋里,还剩有五块钱,是由城内钱庄“隆盛号”印发的“东莱一区临时流通券”。这几年,民国政府开始禁止银圆流通,生意往来便不方便。未经省政府授权,各县市钱号竟开始自印临时流通券,以抵银圆之缺。
便去了学校向北附近的一家百货店。那家店面不算大,只是三间临街的房子,青砖青瓦,两扇窗户都是木头棂子。进了屋,柜台内的货架上摆满日用百货,针头线脑洋火蜡烛布鞋袜子卫生球儿样样都有。有一个五十上下身材瘦矮的掌柜,穿身青绸布上衣,正坐在柜台里左手夹一根纸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右手打着算盘。看见裘中华进来,忙起身道:“您来了,您要点什么?”
“您好,麻烦您给我拿一盒牙粉。”
“行,您稍等。”
掌柜的立即转身去拿牙粉。裘中华看那桌上的红烟盒,上面却印着“马球牌”三个字,是东莱县当地西北边星河镇上自产的牌子。
似乎有人从外面进来,脚步很轻。裘中华完全不以为意,以为同样是来买东西的。只听“啪”地一声响,裘中华背上重重挨了一下。凡练过武的人,本来都有一种本能反应。裘中华耳目聪颖,早感觉进来人轻手轻脚到自己身后,又闻听些许风声,一时疑惑,恐是前期打倒歹徒惹下祸端遭人暗算,却只把头一侧,右脚顺势向后蹬出,只用了三分力,一下子蹬到后面来人的肚子上。不想,背后却传来女人的一声“哎哟”。
裘中华闻听耳熟,吓了一跳,急回头,身后却是钱月娥正捂着肚子叫痛。已经有三年不见,她却早长成大姑娘,只见她梳着刘海前额,脑后一根粗长的辫子,眉眼儿清秀,大眼睛水汪汪似黑葡萄,小鼻梁高挺,小嘴唇儿似抹了油,粉艳欲滴。上身穿一件白底梅花点的细布衫,下身是一条绿色的绸裤,人变好看了,模样儿却没甚大变。现在,她皱着眉头捂着肚子,早坐到地上直哼哼。
“哎!怎么是你?伤着没?”裘中华真是吓坏了,幸亏只用了三成力。但只是轻轻一下,钱月娥却也当场站不起来。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啊?他妈的,你小子想找死不是?”裘中华一回头,却是杂货铺的掌柜急了,顺手操起一根擀面杖,掀起柜台盖板,推开门,举起擀面杖冲出来,朝着裘中华搂头就砸。
“哎,爹,你先别打。”钱月娥一时顾不得痛,连忙叫唤着阻止。
“咋的啦?这王八羔子刚才拿脚蹬你呢,我都看见了。”
“爹,倒不怨他,刚才是我想跟他闹着玩的,我们都是熟人,他就是以前俺跟你说的囤儿,他的大号叫裘中华。”
“他就是满囤?裘中华?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村里的穷小子?”
到此时,裘中华算是明白过来,原来这掌柜的就是月娥的亲爹,这门店就是以前月娥说过她家所开的小百货店。裘中华立刻不好意思地掻掻后脑勺,上前一步,伸手要拉月娥,却被钱掌柜一把推到一边:“干啥呢你?懂不懂礼数呢?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裘中华尴尬地后退一步,再看月娥,月娥却只是冲着他傻笑。
“爹,他刚才真没用多大力,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我真的没事儿。”
月娥拿手按一下肚子,却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裘中华因为刚才失手,依然有些局促,道:“那个,月娥,要不找个郎中先看看?”
“找什么啊?我都说没事了。哎,我可早就听说你进城里上学了,想去找你,可是你们那儿是男校,不让女生进。”
“我,我也听说你在识务女中,你们那边学校更是不让进,所以我也不敢去找你,没想到今天那么巧……”
他们谈话亲热,钱掌柜在一旁看着,不免皱起眉头,道:“哎!月娥,我不跟你说过,不许跟男人乱打交道吗?快让他走吧!这要让外人看见,以后你还咋嫁人啊?”
“行了吧爹,现在都是民国了,想要嫁人也不是你说了算。走,中华,咱出去说话。”
月娥瞪她爹一眼,索性拉了裘中华往外走。钱掌柜看得直了眼,却捶胸顿足:“哎呀!这到底是啥世道啊?我咋生了这么个闺女?月娥,你给我回来,你要不回来,我可告诉您娘啦……”
月娥却是头也不回。不过,等他们到了大街上,裘中华赶紧把手挣出来,小脸儿早变得赤红。月娥回头看着他笑道:“咋啦?不习惯啊?”裘中华瞅瞅大街上往来行人,担心地道:“你看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还有,你刚才是不是故意气您爹啊?”
月娥眼珠儿眨眨,却笑道:“哪能呢?那可是俺亲爹,我知道他是疼我才那样,我才不想惹他生气呢!就是想逗他玩玩。”
只这一句话,令裘中华顿时无比感叹,道:“真是想不到,钱月娥,这才几年不见,你倒变了个人,感觉没有以前好玩了。”
“你说什么呢?还说我好玩?快闭上你的臭嘴吧?幸好我现在还有点空,才从家里跑出来,又不好意思回去,不然才懒得理你呢!哎满囤,咱上哪玩去?”
“已经到晌午了,你不饿吗?我请你吃饭好不好?”裘中华一时看看天,心想,好不容易遇见她,倒是担心跟她分开,索性陪她吃顿饭多说说话。月娥其时跟着也看看天色,立刻点头同意:“那行,就凭你蹬我那一脚,就赔我点损失也行。走,咱找地方吃烩火烧去。”
“要不去喝羊肉汤吧,反正说要请了,就吃点好的也行。”
“快歇歇吧你,这烩火烧两毛一碗,羊肉汤四毛一碗,以为你是大财主啊?”
月娥这一句话,倒叫裘中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两个人真要吃顿羊肉汤,恐怕后边他得在学校里饿三天肚子。只是,月娥一口一个“囤儿”,叫得他不自在,看看满大街的人,小声道:“哎,都上高中了,以后别再叫我小名了行不?”
“行,以后我叫你满囤,不对,满囤也是你的小名,你的大号叫‘裘中华’对吧?裘中华,裘中华,你咋不答应呢?这么叫感觉好听吗?”
裘中华见她一副两小无猜的亲热样儿,登时心情舒畅,连忙领着她去一家小吃店各自吃了一碗烩火烧。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二人决定索性结伴再到城外荷花塘边走一趟。
二人刚走出小店,只见一头戴礼帽身穿青布长衫的四十岁左右男子,斜挎一支盒子枪,骑一匹赤红色高头大马,率着五六名保安队兵,一阵烟似的由朝天锅小店门口过去。
“怎么回事?是保安队抓人?”裘中华一步冲到门外。月娥紧跟出来:“好奇怪,骑马的那个是本县张县长,按说这抓人该保安队长冷国荣亲自去,他咋亲自抓人呢?”
裘中华愣怔一下,立刻道:“不对劲,张县长很可能有麻烦。不行,我得去瞧瞧,月娥,你先自个儿回家吧!”
“什么意思啊你?刚刚还说陪我出去玩的。他们要抓人关咱们啥事儿?”月娥当场急了。
“你不懂。大伙都说张县长是个好官,我怕他会有危险。”
裘中华二话不说,一溜碎步立刻紧跟烟尘而去。月娥愣了一下,喊一声:“哎,中华,你等等我,我也要去……”连忙一溜小跑欢快地在身后追赶。
现在,裘中华拼命追着之前那队人马不舍,一连拐过两条街,一直到城隍庙东一处挂着“太清泉”幌子的澡堂门外,眼见张县长纵身下马,顺手掏出盒子枪,一挥手,带着数名兵丁冲进去。
哦!原来他是到澡堂子来抓人。
可是,他们的行动并不顺利。突然,从澡堂子内突然传出“砰砰”几声枪响。跟着,数十名男人光着身子只用一条毛巾包裹着屁股,露着光溜溜的身子,一齐乱哄哄地跑出来。眼见又有一胖一瘦两个人,都只下身穿一条裤子,上身连扣子也未系,各执一把盒子枪,一面朝天乱放着枪,一面随着人流跑出来。不用说,张县长想抓的肯定是这两个人。可是,张县长和那些兵为何没追出来?难道中枪了?裘中华越跑越近,内心无比焦急。
自前几天听罗教员诉说过张县长的为人之后,他打内心里就开始仰慕。后来又听说,张县长对省里派下来的钱粮催缴得很不积极,对那些富户他倒是分文不少全部催要。而对穷人他干脆连钱粮数目也不下达,谁家有就交一点,没有也就算了,稀里糊涂得过且过。正因为他体恤民众,因此好些百姓都称呼他“张青天”,这样的好县长的确是百姓的福音,所以,哪能让他出事呢?
裘中华心里下定主意,便再急步上前,竟忘了自己是赤手空拳。倒是月娥,才气喘吁吁赶过来,见他不顾头势,吓得脸都白了,连连跺着脚道:“你个死满囤,真不知死活,你小心点好不好?”又看到满大街光着身子乱跑的男人,当场吃了一惊,羞得连忙背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眼,不由得满面通红。
裘中华心里清楚,街上现在正乱,那逃出的两个人肯定不摸他的底细。前些日子他才拣了两把短刀,要是带在身边就好了。现在倒也不是毫无办法,只要近了身一定有机会。
眼看离逃跑的二人越来越近,他的身手倒矫健,闪展腾挪,一连绕过好几个人,眼看到较胖的那人身后。胖子其时正朝着张县长骑来的马跑过去,意思是想夺马而逃。裘中华疾步到他身后,劈手一掌,直奔他的右颈。胖子像是个练家子,听见耳后风声,略一低头,连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枪。裘中华见他往后抬手,知道不妙,只得就地一滚,只听“砰”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紧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
裘中华心说,好险!怪不得蔡先生说,拳脚再好也比不过枪快,哪一天自己也弄杆枪防身才好。
不想他这一打滚,正好滚到瘦子身边。那瘦子早已看到他是半途多管闲事,右手在半空中稍稍一落,也要朝他开枪,却哪里来得及?只见裘中华左手一撑地,两只脚分开如剪刀,一下叉住他的一条腿,再一滚,“扑通”一声,瘦子当场跌了个嘴啃泥,然后裘中华又是一脚,正蹬在他的胸口上,瘦子痛得“哎哟”一声叫,当场趴在地上无法站立,手里的盒子枪也摔出老远。
瘦子的危险已经消除,裘中华再次两手撑地猫在地上,两眼先射向那匹马。只见那胖子年在三十多岁,圆脸,两眼暴出,怒目圆睁,身材高大微胖,穿一条黄色军裤,腰里扎着三指宽的一条皮腰带,正一跃上了枣红马,一手举枪向他瞄准。不想枣红马经了生人,愤怒地扬蹄昂首不肯安分,胖子只好胡乱射出一枪,只打在裘中华身前,溅起一片泥花,子弹跳跃而起,当场击中裘中华的左手腕,登时有一股鲜血流滴下落。
裘中华情急之下,疾速弯腰拣起瘦子的布鞋,使个流星刀法,抬手摔向胖子,正击中他的脸,打得他眼冒金星。他却毫不犹豫,只稍稍揉一下眼睛,再要拿枪打裘中华时,张县长已经一瘸一拐地举着盒子枪从澡堂里出来,他刚才却是被枪打中了大腿。胖子见事不妙,只得用枪把打一下马屁股,枣红马一声嘶鸣,奋蹄纵身急奔。胖子一路奔逃之际,又回头对着裘中华怒目,意思想要让裘中华记住他。眼见马儿转过一个街口,瞬时消失不见。
裘中华知道无法追上对方,只好作罢。此时瘦子却又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去拣枪,早被裘中华看见,纵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大街上,眼看着再也不能动弹。
现在,大街上除了躺倒的瘦子,早已跑得空无一人。
张县长一瘸一拐来到裘中华面前时,月娥早也慌张着跑过来。她却不管张县长,只顾抓起裘中华的手腕颤着声问:“你受伤了?伤着骨头没?你快点试试,还敢不敢动弹?”裘中华轻摇手腕,只是反弹的子弹击破手腕表皮,血流已经快要停止。他一转身看见张县长脸色苍白,忙上前用另一只手扶住他,问:“张县长,你腿上中枪了?”
张县长先不管自己的伤势,却操着一口南方的方言,说出字儿撇腔撇调:“放心,我没事儿,只是擦破一点皮,是皮肉伤。你是什么人?真是要感谢你今天拔刀相助。”
裘中华尚未张口,月娥早抢先道:“张县长,他叫裘中华,是识务中学的学生。”
“哦!是裘同学?今天真是要谢谢你了。这样,现时大街上太乱,你的身份比较特殊,还是不要掺和县里的事情,你赶紧回学校吧!”
“张县长,您现在受伤了,我们还是先把你送回去?”
“我不要紧,你们还是赶紧走,教会上的事情复杂得很,真不想你搅和进来。你看,我还有其他人手,再说贼人都已经跑了。”
说话间,早有两个兵抬着一个重伤号出来。刚才一场冲突,他带来的人竟也被打伤两个。另外有一个兵一手提条枪,一手提个钱褡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装些啥东西。再有一个兵刚刚跑出来,按着张县长的命令,当场将那摔倒地上的瘦子反背手腕捆起来。
望着本来负伤却神态自若的张县长,裘中华不免心中佩服。不难判断刚才的局势,刚才张县长完全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临危之际生死不惧,全不顾个人安危。
见现场已无悬念,裘中华便要告辞。他才走到张县长面前,又听张县长望着远去的枣红马喃喃自语道:“该死的冷国荣,还是保安队长呢!真是匪性不改,居然还敢私贩鸦片,哪天让我捉到,非公审枪毙了不可。”
张县长说完,又转过身来,一见裘中华尚未离开,连忙催促:“哎!裘同学,你咋还不走呢?”
裘中华略带好奇地问:“张县长,刚才逃走的到底是什么人?”
张县长似乎羞于启齿,略迟疑道:“是我的保安队长,叫冷国荣,一个不争气的家伙。上午时有人告发他贩卖大烟,我这才来亲自捉他归案。算了,这些事情根本都与你无关,你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裘中华又瞅一眼瘦子,问:“他是干啥的?”
“他是冷国荣的结拜兄弟,叫冯二虎。”
裘中华抬头望望远处,低头一想,却来到张县长面前,低声道:“张县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县长不解地:“你有什么话要讲?”
“张县长,你能否告诉我,这个冷国荣以前是干什么的?他的身手到底如何?”
“你问这个干啥?”
“我是担心,您只是一个县长,刚才我同他交过手,感觉他的身手很好,如果他不肯善罢甘休,那他一定会回来救他的兄弟。或者还有可能,他会报复您。”
“有这个可能。哦!还真是得防着他。要不这样,你这两天如果方便,可到县政府找我。眼前这场子得先收拾干净,等过后再见面时再慢慢聊吧。”
“明白了,正好我还要先送朋友回去。张县长,告辞了。”裘中华知道再多说无益,只得与张县长道别,然后到月娥身边小声道:“刚才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不在外面玩了吧,我先送你先回家。”
月娥顺口答应:“行,就听你的。哎,你手腕受伤了,我先给你包一下。”她不由分说从怀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汗巾子给他扎到手腕上,一边包扎着一边道:“这可是今天刚刚洗过的,干净着呢,你放心好了!”
裘中华绝对是人生中第一次跟月娥有肌肤的接触,只见月娥灵巧地替他包扎伤口,心里紧张得不行。一见她如葱白似的手指不停地握住他的手腕,当场心“咚咚”跳得厉害。不由又偷看她的脸,却也是葱白一样细致,不免神思暇想,要是能亲上一口死也值了。忽瞅见月娥拿眼瞪他,不觉把脸儿挣得通红。
其时月娥在给他包扎之时,已然察觉到他神思不定,狠狠白他一眼,粉脸儿却也渗出一抹飞红。她赶紧手忙脚乱帮他包扎好伤口,微微低了头道:“咋那么没羞没躁地看人呢?行了,赶紧走吧?”
裘中华此时听了她的话,早把脸皮儿臊得火热。
两个人不再言语,只沿了大街慢慢往回走。眼瞅着大街两侧商铺零星,门店之后不时闪现一片菜园子,或者是一个池塘,县城里的建筑不甚拥挤。
不知为何,此时的月娥,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地端详身边的裘中华,直瞅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反问她:“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也会那么没羞没躁地看人啊?”分明拿了她刚才的话儿回敬她。
他却不知道,月娥姑娘现在心里真是藏着心事呢。一听见他如此说,登时满脸飞红,只好怏怏地扭转脸看那沿途的剃头铺,铁匠铺,绸缎铺,还有粮油店。只见路边有几个菜筐摆在路边,卖的却是豆角西红柿韭菜。
二人现在各怀着心事往前走,正巧遇见一个铁匠铺。只见铁匠铺前正有人在给马镶铁蹄,一个五十多岁的师傅,头顶只有寸长的头发,胖头黑脸,胸前挂块青粗布围裙,将一匹白马的缰绳紧紧拴在门前一根碗口粗的棘针杨木桩上,然后自己腰里搭块青色腰布,一手抱起马的后蹄,放到自己曲起的左膝盖上,动作麻利,用一把圆口的钳子将旧的铁掌上数个铁钉钳下来,又拿一把锋利的切刀在削马掌,只是几下就切削好了。顺手从地上拿起一个弧形的铁马掌比量着,口里含着铁钉,右手食拇二指从嘴里捏一根,比划到钉子眼里,右手从地上拿起锤子,“啪啪啪”三锤,一根钉子砸好。一连砸了一十五锤,也就是五根钉子,顺手把马蹄放下,眼瞅着一个马掌钉好了。
裘中华直看得有些呆了,一边往前走,一边不停地歪着头看。在村里时,他曾见过周旺钉马掌,周旺的技术却没有如此高超,小半天钉一个,哪有这个师傅干活利索?他这一看光景,脚步无形中就放慢,一慢,便与月娥姑娘拉开有三四步距离。月娥姑娘本来被他点破心事,脸上正挂不住,才低头快走了几步,一回头,见裘中华只顾着看光景没跟上来,两眼只是瞅铁匠铺,当场没好气,又不忍心摔开他,只好背手站在那儿等他。裘中华耳听着身边没了脚步声,连忙脚下加力,一回身,正巧撞在月娥姑娘身上。
“哎哟!”月娥姑娘倒退两步,当场蹲下去。
裘中华知道自己又犯错误了,慌忙到她身边蹲下去,待要帮她看时,只见大街上行人匆匆,大庭广众之下根本不好意思。再抬头看一眼月娥姑娘,月娥姑娘早怒气地瞪他一眼,起身摔开大步头也不回地离去。裘中华吓得忙追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刚才没长眼,只顾看那铁匠钉马掌,是我没心没肺没把你当回事儿……”
只这一句,月娥姑娘却“噗哧”一声笑了,道:“行了行了,一个大老爷们别跟个和尚念经似的。对了,你不是还有大事吗?我已经到家了。”
裘中华抬头一看,果然已到百货店门口。之前还急着要送她回家,真送她到了家门口却又有些不舍。他现在两眼直盯着月娥姑娘,似乎还有一肚子话未来得及说。不过,未等他张嘴,钱掌柜突然从店里出来,大声道:“月娥,月娥你可回来了,您妈正找你呢,说有要紧事儿,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啥?赶紧进屋啊!”
裘中华一见到钱掌柜,脸上便现出一丝恐惧,想要走,却拔不动腿脚。
月娥只抿着嘴儿一笑,对他道:“行了,别像块牛皮糖似的站那儿了,反正你以后在城里上学,礼拜天若是有空,你就过来找我。”
“行我知道了。”裘中华嘴里答应着,还是恋恋不舍,又怕给她添麻烦,只得回身离去。
眼看着他走远了,钱掌柜便下手推月娥姑娘进屋。月娥也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以前认识的满囤儿,根本就是个穷小屁孩儿,现在总算长大了,虽然看上去傻头傻脑,咋比以前稀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