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1945年的夏末。
这两年间,由于抗日部队和地方政府的共同努力,东莱地区的形势一度令日伪军处于不利的地步,包括他们所控制的许多据点,眼看着被胶东八路军和地方抗日游击武装一个个拔除。
早在1945年初夏时节,驻扎在沽河镇据点的冷国荣第三营已经撤回到莱水镇上设防。对于沽河镇据点里剩余的几名日军和数十名伪军,八路军甚至未动一刀一枪,只是派了四名八路军战士带着当年俘虏过来的日军士兵武田佳男,在位于据点对面不到一百步的民房顶上,喊了小半夜的话。第二天一大早,沽河镇据点里的鬼子和伪军就由县城派来的鬼子中队掩护,全部撤回了县城。
不过,八路军的喊话战术在莱水镇据点并未起到任何作用。相反,当独一旅第一团和南海军区军的一个营开过来,准备拔除据点时,冷国荣居然把驻扎在东庄镇的一个营也调回来,在莱水镇据点外围组织了严密的防守。其时,大水泊东村的周金才和白里水泊的高冠德两支民兵队伍,也率领着支前队伍,自发地前来协助八路军作战。
很可惜,现在的冷国荣已经看不清东莱地区的形势。他自恃手下有整整一个团的兵力,决心与第一团好好打上一仗。结果第一团自下午开始发起进攻,到天黑时就占领了镇子大部,只剩下清水河桥头据点和那座大炮楼。
此时冷国荣也已经学会使用地雷,并在据点周围埋设很多,独一旅第一团进攻据点的部队因此伤亡不小。第一团的赵团长决定到天黑时稍稍休整一下,然后于明日凌晨再次发起总攻,准备一举拿下莱水镇据点。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战斗再次打响。莱水据点内的大炮楼最终被八路军的爆破队给炸得粉碎,据点里的伪军死伤大半,剩下的士兵一看连炮楼都没了,只能乖乖地举手投降。
战斗结束之后,八路军战士迅速打扫战场,但是他们并未发现冷国荣的下落。经再三查找,从一名伪军嘴里得知,冷国荣在下半夜时趁了八路军不防备,带了冯二虎和白世武,包括另外几名亲信,从据点北面的清水河趟水过河逃跑了。再后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三人逃去东莱县城投了伪治安旅张金发部,冷国荣因为弄丢了部队眼看无权无势,日本人只让他当了张金发手下一名运输营长。
至此,在整个胶东大地上,成建制规模的敌人,就只有驻守东莱县城的坂田信义中队和张金发的伪治安旅了。
这一年的夏末,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重大事情。由一种叫做“电波”的东西所传送的信号,瞬间飞遍世界各地,所有参加抗击法西斯战争的人几乎同时收到一个令人激动振奋的消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当消息传来,当地的部队和群众立刻一片欢呼雀跃,人们到处敲打着锣鼓放着鞭炮,甚至扭起多年未曾扭过的大秧歌,跑起家乡的驴戏,有些村庄居然还扎起戏台,唱起自清末时候由一个安徽人王师傅传下来的柳腔戏。
在东莱县抗日民主政府所在地青阳山北的河前村,长期在外流浪说书的季连宝居然也从外地赶回来了。他现在已经年近花甲,就在河前村的打谷场上,左手敲着钹和节子竹板,右手如流星般流畅地耍着他的飞咣咣,用他那字正腔圆口齿清晰的音调高吭地唱着欢庆胜利的山东洛子:“……三八年的春节才过完,小日本就来了咱东莱县。占了咱县城他不走,趴在咱地盘上打赖赖蛋。幸亏有咱抗日的八路军,一仗打到了青阳山,再一仗打到了临海县,打得那鬼子嗷嗷叫,说八路大哥你留情面。可咱八路军战士说的好,叫咱给你留情面,你们就要快滚蛋,你们要是不滚蛋,一枪给你穿个眼。要说这仗打得好啊!那是全民抗日齐上阵哪,大军爱民民支前,眼看着胜利到了眼前哪……”
才唱到这儿,季连宝却拿出他的绝活,右手中咣咣朝上一抛。跟着身子忽然纵起,饶是已近花甲,却也眼到手到,精准地将飞咣咣抓在手里,一时震惊全场,大家无不为他鼓掌……
欢快的庆祝现场,令许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的眼泪,完全是为着那些在战争中牺牲和受到法西斯伤害的人所流的。而他们的欢呼雀跃,却又是在用内心极度喜悦,实实在在地欢庆渴望已久的胜利。
欢庆之余,却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本来日本军队已经决定向中国军队投降,但是驻守东莱县城的伪县长崔久之和伪治安军张金发部却拒不投降。东莱县城一不小心成为胶东地区县一级唯一未解放的孤城。
鉴于敌人的顽固,九月初,军区党委及时发出了“解放东莱县城”的指示。根据上级指示,裘中华亲自任东莱县支前总指挥,和他的县政府工作班子迅速投入了紧张忙碌的支前工作中,筹粮筹款,做军鞋,准备准备云梯和担架……
除此之外,裘中华还带着东莱县大队完成了对县城的情报侦察工作。目前,东莱县城内共有日军士兵三百余人,另有张金发的伪治安军第一旅四千余人,以及由临海、莱东、东黄等县窜入的溃败兵力,县城内敌人总兵力达到了近七千人。
意外的是,在将要攻打东莱县城的前夜,又有一股从临海县城撤下来的日军部队进入到东莱县城内。其时,八路军对于县城的合围还未形成。本来胶东八路军已经正式向驻临海县和东莱县的日军发出命令,要求他们立即向八路军投降,可是这些日本军队却置若罔闻,拒不投降。所以军区已经发出号召,对拒不投降之敌,必将给予彻底地歼灭。
八路军的两个主力团,加上警备旅,以及东莱县大队等,瞬间从东西南北四面将东莱县城团团包围。
解放东莱县城的战斗据说正是由在胶东叱咤风云的许大司令亲自指挥,于九月七日晚上正式打响。八路军的主力部队率先由四面向东莱县城发起攻击。县城北关,虽无城门,亦可由云梯协助突入城内。
当攻打东莱县城的枪炮声震天动地响起来时,站在城东门外一里左右的裘中华顿时觉得心里一热,似乎有股子暖烘烘的东西一下子涌入心底,令他激动不已。是啊!多少年过去,他的人生命运不是一直与这座县城紧密相连吗?若干年前,那时他才十五岁,已经进入这座县城的中学上学。十八岁时,为了抗击白枪会,他竟奋勇冲上城墙拒敌,现在的城墙之上依稀还能够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有多少次?他和罗书峰经此城门出入,一起谈天说地,从此投入革命事业,憧憬着推翻罪恶的制度和统治,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又有多少次,这儿曾经留下他和钱月娥美好的回忆?不觉又想地跟高旅长的渊源。当年高旅长一度不幸落入敌手,不也是他从这座城市里给救出来的?从此之后,他被迫离开了县城,先是被派到登州,后来又去了岛城,直至在胶西县担任县委书记后被人告密,被国民党县党部的人活捉,然后送到省城审了一个多月,最后判刑入狱。直到日寇全面侵华,国共实现合作,他才被释放回来,又跟罗书峰一起拉起抗日队伍,从那时到现在,算起来已经有近八年了吧?
对了,日本人刚刚进城那阵儿,他还跟王立训手下的唐玉龙一起合作过,打响了东莱抗日历史上的第一仗,一举从南门突入,居然沿着城内大街打了个对过穿,又从这东城门突出来。那时候,他身上是怎样一种战斗的激情呢?
现在,他将要亲眼见证县城的解放。
攻击县城的仗打得并不顺利。虽然八路军攻打东莱县城动用了主力部队,但由于日本人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坚固的城墙和护城河依然给攻城部队造成了很大麻烦。八路军队伍经过大半夜的强攻,仅仅占领了东西两关。至天黑时,城内大部敌人仍在负隅顽抗。
战斗至下半夜,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为保持连续的进攻态势,攻城部队稍稍进行了一些休整。
第二天一大早,未等攻城的部队发起攻击,南关城门突然大开,有数十辆汽车拉着日本兵由南门瞬间冲出,所有站在汽车上的日军士兵一律持枪笔直地站立,却并不是射击姿态。而打头的汽车上居然还插着一面白旗。
这意外的情况,一时令攻城的八路军战士摸不着头脑。负责在南关攻城的八路军刘团长,亦是来不及反应。分明周夏至就站在他面前,眼看着日本车队仓皇地沿公路朝着高华县方向扬长而去,诧异道:“团长,就,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刘团长摇摇头道:“咋办?小日本国已经投降,况且他们现在还打着白旗拄着枪摆出休战的架式,咱再往死里打他好意思吗?”
事后,那些亲眼看着日本兵逃走的八路军官兵议论起此事,都说,当时放他们走是因为小日本已经投降了,他们根本不清楚对已经宣布投降的日军该如何处置,眼看着他们逃出城直奔高华县,一定是想从高华县坐火车去岛城集结,再乘船返回日本国内。
激烈的战斗很快又打响了。残存在城内的伪军,大概已经预感到他们的命运,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八年抗战时光,他们作为一名中国军人非但没有抗击日本人,反而一直助纣为虐帮助日本人与共产党八路军对抗,亲手杀害了无数抗日民众。现在,他们已经无法选择自己的下场,只有战至最后被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彻底消灭。
城内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慢慢集中至城隍庙一带。裘中华率领县大队一直集结在城东关门外,聆听着越来越密集的枪声,大家纷纷开始焦躁。怎么回事?难道敌人都已经退缩到城隍庙一带了?裘中华当然熟悉那儿的地形,但事先军区有指示,东莱县大队只需要协助外围警戒即可。可是,毕竟县大队的成员都是当地人,他们更加熟悉城内的一切。现在,县大队应该做一点事情了。
裘中华决定将县大队兵分两路,其中一半左右由乔守福带领继续原地警戒,他和彭啸天则率领县大队另一半队伍朝城内冲进去。
进城之后,他们惊奇地发现,城内的街道上到处是一队队的俘虏。许多八路军战士除了看管俘虏之外,剩余的一齐朝城隍庙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在议论:“城隍庙那些敌人真是难打,敌人依靠有利地形防守,再加上庙墙异常坚固,已经用了一个营攻击,但是伤亡太多……”
裘中华似乎确证了自己的判断,便率领着县大队五十余人直扑城隍庙。
他们赶到城隍庙后,四散隐伏到城隍庙外已经倒塌的民房中,立刻被庙墙四周的火力给惊呆了。只见围墙四周大大小小挖了有数百个射击孔,至少有十几挺机枪,还有百十支步枪一齐向外喷吐着火舌。进攻的八路军战士夹着炸药包灵活地向前冲锋,根本向前冲不出多远就倒在敌人的火力之下。
裘中华一上阵地,急切地寻找八路军指挥员,意外发现周夏至在现场指挥,听到有战士向他报告“周营长”时,裘中华才知道他现在已经当上营长。
“夏至,是你!”
“中华哥,你咋来了?”周夏至在这种环境下见到裘中华,很是兴奋。
“这不是怕你们不熟悉情况,俺们县大队不能光在城外看光景,哎,你们都来了?还有黄三杠,齐连启……”
都是些熟悉的战友,黄三杠依旧抱着他心爱的歪把子机枪,正专注地朝着城隍庙猛扫,齐连启依旧当黄三杠的机枪副射手,帮助他为机枪供弹。
“齐连启不是给高旅长当警卫员吗?”裘中华问周夏至。
“战前他还当着呢,这不要打东莱县城,小齐说抗战即将胜利结束,小鬼子已经投降,这恐怕是最后一仗,再不打仗就没机会了,非缠着高旅长参加战斗。高旅长没法子,只好把他派到俺们营。他倒好,跟谁也不熟,就跟黄三杠熟,只好把他们又编到一块儿。”
“还有一件事,您哥大春呢?他现在啥情况?”
“他现在在三团,这次打县城没过来。”说话功夫,正在向城隍庙发起冲锋的战士又倒下两个。不单是这些,城隍庙内的机枪见这边的机枪火力凶狠,居然与黄三杠打起了对攻。擦空而过的机枪子弹,不时发出“嗖嗖”的哨音,从耳边飞过。突然,黄三杠一头栽倒在地上。齐连启急了,连拍黄三杠的肩几下,见他没反应,一把夺过机枪继续朝着城隍庙猛烈地扫射。
“夏至,敌人火力太猛,咱不能这么打了,得换个法子。”
“你有什么好法子?赶紧说说?”
裘中华的脑子急速地运转着。城隍庙四周都是开阔地,想要靠近真是有难度,所以,即使主力部队有炸药,似乎也无法靠近。
“你们有迫击炮吗?”裘中华急问。
“迫击炮?俺们营倒有一门,你的意思是用炮打?炮弹早就打光了。”
“没炮弹?”裘中华歪着头向身后张望,正巧看见城门附近的一架被炸断的云梯。
“有了!”裘中华瞅瞅前面四五十步外的炮楼,立即命令县大队的战士:“快,快去找几架云梯过来,越多越好。”又对周夏至道:“再找几包炸药,也是越多越好。”
几名县大队员一齐向后跑去。只是数十分钟,他们分别抬了六架云梯过来,裘中华立刻安排县大队员用麻绳将六架云梯全部捆接起来,然后在云梯最前端绑上一个刚刚加工好的大炸药包,再把拉导火索的绳子拴好。裘中华前后瞅瞅,对周夏至道:“你还是得掩护一下,不然被机枪打坏了还得麻烦。”
于是,周夏至立刻调三挺机枪一齐对着城隍庙东墙开火,把砖墙打得砖末石粉乱飞。东墙内向外射出的火力很快减弱。趁此时机,大家七手八脚从民房一角推着云梯一直向前送,不到一分钟,炸药包就送到了城隍庙墙之下。裘中华正要拉绳子,眼见墙内突然射出一排子弹将绳子打断。
裘中华急得大叫一声,刚要跳出去,只见齐连启正打完一梭机枪子弹,顾不得再装子弹,一跃而起,直朝掩体外扑去,才跑出有十来步,忽然,数颗无情的子弹,直射进他瘦弱的身体,所有的人都看见,齐连启凌空打了半个旋儿,身子朝前一扑,翻滚着栽倒地上。
“啊?”周夏至大叫一声,扑到机枪前,抓起三排子弹安到机枪漏斗里,一拉枪栓,对着庙墙一口气将三排子弹全部射出去。他现在真是无比愤怒,齐连启可是旅长的警卫员,高旅长亲口对他说,小齐这几年没怎么打仗,你多关心着点儿。没想到在关键时刻,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壮举。
裘中华还想再冲上去,却被彭啸天给拦住,彭啸天默默地看他一眼,把枪插到腰里,一手抓起一颗手榴弹,正要向上冲。突然,倒在开阔地上的齐连启身子动了一动。怎么?他还活着?而且,他的胳膊分明也在抖动着吃力地向前挪动。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居然艰难地抓住被打断的半截绳子,然后不顾生死用力拉动了绳子,“轰隆隆……”一声剧烈的爆炸,城隍庙墙处顿时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随后又升起一团白雾。据说这一声爆炸连远在五十里外东莱山根据地上的干部战士都听到了。剧烈的爆炸不仅将城隍庙内所有的敌人炸得几乎都晕过去,而且连城隍庙大殿也被炸塌了大半截儿。从此后,那座城隍庙再未修整,直至全国解放以后,东莱县城搞规划,只是清除了周围庙墙,那座大殿,仍然以其支离破碎的残躯见证着古老县城的最后一场恶仗……
东莱县城一战,共歼敌数千,俘敌五千余,伪县长崔久之在城隍庙大爆炸中被完全炸死,伪治安旅旅长张金发被爆炸震晕,后被活捉。至于冷国荣、冯二虎和白世武三人,居然又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直到1947年八路军攻下胶水县城,人们才发现冷国荣和冯二虎的尸体。至于白世武,从此下落不明。
多年之后,中国农村进入改革开放之时,农民全体开始包产到户。一天,白里水泊的大街上走回来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只见他的头发完全地花白,头戴一顶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一进村子就打听白世武的老宅在哪里,可是村子里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白世武是谁。后来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知道村文书白天胜的父亲好像叫白世武,白天胜的小名又叫狗子,便问:“你是找狗子家吧?”
“对对,他是叫狗子!”
便领了他去。一进门,屋里炕上却坐个老太太,头发早已花白,盘着两腿坐在炕上,右手肘拄在腰上,眼神儿似乎还好使,两个人一见面,互相瞪了瞪,只见坐在炕上的老太太身子扭曲着,突然两手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站在炕下的老人忍不住也伸手抓住炕上老人的胳膊,又攒紧她那如枯树枝般的手,眼看着眼泪鼻涕一起淌下来。
领路之人其时大奇之,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头发花白的老人就是白世武。连忙上村委办公室找白天胜回来。白天胜却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一见老人果然是他父亲,感动之余,却也气不打一处来,只朝着他大声喊:“当年你干啥去了?你到底上哪了?你咋就不管俺和俺娘了?”
“狗子,当年是我的不对,可是我并不是非要躲,当年是有原因的。”
白世武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就流下来。才想说点往事,刚才领路的人却又提醒白天胜:“先别埋怨您爹了,,快去买酒买菜,你们先吃顿团圆饭吧!”
白天胜恍然大悟,心说,终究是喜事,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爹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天。于是赶快去小卖部买了吃食和酒,回来后,又嚷着媳妇做菜做饭。连同白天胜的一儿一女都喊来家,一家人坐下喝酒的时候,白世武便揉着通红的眼睛把当年的事情解说一遍。
那年八路军打下莱水镇之后,他跟着冷国荣一直逃进东莱县城,但没过几天连东莱县城也被八路军打下来。他真是吓坏了,又跟着冷国荣趁黑夜拼死逃往胶水县投到周步云部。他原以为往后跟着冷国荣依旧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想有天晚上,他正把枪挂到墙上,只见放在枪盒子里的枪突然从盒子里滑落出来。他下意识地拣起枪再插进去,分明看见盒子枪又掉到地上。他当时就怔住。冥冥中,他觉得像是有神明在暗示他什么。于是他不动声色,连枪也不带,自己一个人悄悄上了街,趁人不注意混在进出城的人群里一个人出城,一头扎向岛城,从此一身破衣褴衫靠拣破烂为生。1949年初夏,岛城解放之后,政府安置当地流浪人口,问他家是哪里的,他装聋作哑。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却指指自己的头说:“我不知道,啥也不知道,这脑子从小让人给打坏了,我就知道小时候人们叫我连成。”
政府的人信了,把他带回到收容站,索性用了“解放”的“解”字,给他起个名字叫解连成,后来看他手脚还行,安排他进了国棉三厂,先是培训手艺,后来当维修工。再后来,因他做事心细负责任,还推荐他当了维修班长。因为他老实勤快,厂子里有一个叫赵兰英的大姑娘看上他,嫁给他做了夫妻。两个人一同在厂子里做工,还生了三个孩子,生活倒也滋润。只是在七十年代末退休之后,他的那颗思乡的心一下子复活了,整天睡不着觉。只是处于对政策的担心,他一直强力压抑着自己。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在许多事情上开始放宽政策,他越来越开始骚动不安。他老伴赵兰英察觉到他的异常情绪,问他怎么了?他大概觉得到现在的年纪,加上一些政策的放开,应该再没有顾忌,于是把自己早年的经历坦白给她。赵兰英自打跟了他,一辈子倒知足,再加上她是通情达理之人,听说他老家还有亲人,索性撺掇他回去看看。他这才回来。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在当年所有参加土匪的人当中,不算裘中华当年意外加入,他是唯一一个活到改革开放的。
现在,具有悠久历史文明的东莱县,终于回到英勇的人民怀抱。虽然其后在国共两党的军事斗争中,东莱县一度易手。但是,历史的选择终究是英明的,东莱县城完全地回到人民手中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