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1942年冬天的那场大扫荡,并没有让日军完全达到战略目的。跳出包围圈的八路军基本保存了大部分势力,并很快展开了大反攻。可惜,这一切裘中华已经无法参加。现在裘中华正躺在黄龙顶以南一个叫云山村的一户老百姓家里养伤。
在黄龙顶上,当一声意外的爆炸响起,裘中华和阵地上许多战友一样,完全地被爆炸的气浪给掀翻在地上。等他再次醒来时,只感到头疼欲裂,嘴唇干渴彻底爆皮。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位胶东农村中典型的老大娘,只见她的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布满皱纹。她的目光中饱含着慈祥和关切,操着一口地道的本地乡音问他:“剩过来了?你这一觉就睡了漏吃天,可把俺给吓诗了。”
裘中华却也明白,本地人口音跟他们老家不太一样,一般把“七”都说成“吃”,把“菜”都说成“柴”。老人家的意思是说,你醒过来了?你这一觉睡了六七天,可把俺给吓死了。裘中华一见到老人开心的笑容,不觉就笑了,他心中已经自己是被老乡经救了,连忙挣扎着感谢:“大娘,是您,把把我给,救回来的?谢谢您。”
“不是俺,俺哪有那么大劲儿?是俺外甥,他叫大海,是他背你回来的。他说你是八路军的大官。可是俺咋觉得你像长得像俺家茂盛呢?”老人说到这儿,忽然一阵伤感,且不停地用手背抹起眼睛,未等裘中华询问原因,她早挪动着裹了布的小脚下了炕,巅着小脚出了屋门。
裘中华想要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却像散了架,手脚都酸痛无力。他微闭双目,想要休息一下。眼睛刚一闭上,惨烈的战斗情景顿时又浮现在:狞神恶煞的鬼子,剧烈的爆炸和硝烟,英勇的战士一次次搬起石块砸向敌人……
李子玉呢?卫华呢?他手下那些勇敢而又可爱的战士呢?他们现在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门口突然人影一闪,耿大海从外面进来。他的胳膊却也用一块白布吊着,他也负伤了?那么激烈的战斗,他居然也是死里逃生,他的命也是挺大的。
“裘营长,你醒了?你总算醒了,炮弹就在你身边爆炸,愣没把你给炸死,你的命可真大。”
他的话音未落,老人一手端一碗热水,另一只手拿了两个鸡蛋,蹒跚着从外面进来,狠狠瞪他一眼,道:“胡说啥呢?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碎嘴子是要招人嫌的。”
耿大海伸伸舌头,道:“姨,裘营长现在好了,我这不高兴的吗?姨,那鸡蛋还有吗?给我一个吧!”
“馋得你,就这几个,这是给八路军同志吃的。你要吃等再下了再说。”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水碗和鸡蛋放到裘中华面前,先用一个木头勺子喂他些水。剩下的,看裘中华张嘴困难,干脆将鸡蛋剥开在水里用勺子碾碎,然后再拿木勺喂给他吃。裘中华望着她慈祥的面孔,不免想起自己小时候病了,他娘周翠兰的动作几乎跟大娘一样,也是坐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喂他吃鸡蛋。他的情绪稍一波动,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老人看他流泪,却顺手擦了,道:“同志,又想啥呢?你多吃一点,只要能吃下东西伤就好的快。等今天下黑之后,大娘再给你沾白面饼吃。”老人的乡土口音又露出来,当地习惯把“煎”说成“沾”字。
大娘喂他吃完,又偎下炕去,出了屋四处寻找盆盆罐罐。裘中华小声对耿大海:“别让她忙活了,家里不管有啥,凑合着吃点就行。”耿大海却小声道:“不用管她,她就是想做,家里能有啥呢?”裘中华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在老百姓家中,白面可是金贵东西,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
“哎,大海,刚才大娘跟我说起茂盛,他是咋回事儿?”裘中华又回忆起大娘刚才的伤感。
耿大海愣了一下,解释道:“茂盛是俺表弟。前些日子山东头的鬼子抓伕修公路,把俺表弟也给抓去了。那些民伕天天不让回家,日本人看管太严,听其他村的人说,俺表弟可能是吃坏了肚子,只是多上了几次茅厕,便被日本人给吊起来,一气吊了两天两宿,最后给活活折腾死!”
“原来是这样?”裘中华微微发怔,立刻明白了老人的伤感。那些日本人,到底有多可恶?他们几乎从来不把中国人的命当命。
“那,还有一件事,那天仗打完之后,其他的部队都上哪了?”
“你是说他们,他们……”耿大海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是啊!那种惨烈的情景,他又如何愿意回忆?只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炮火,连他也被炮弹的气浪给掀翻了。不过,幸亏他没伤到要害处,并且被两具尸体给压在下面。等到第二天天快亮时,他才醒过来,发现战场上一片静悄悄,遍地都是牺牲的八路军战士的尸体。他借着东方淡淡的鱼肚白,终于找到了裘中华。他浑身是伤,鲜血几乎把整个人都给染红了。
“没了,都没了,全都牺牲了。”耿大海两眼怔怔地望着裘中华,沉痛地低下头道。
“全都完了?特务营的人全部战死了?”裘中华心头一酸,两行热泪瞬间无声地流出来。
那是些多么可爱的战士啊!包括李子玉,还有孩子似的卫华。他们朝夕相处,天天生活在一起,还一起唱歌学习。他们也曾经共同憧憬过抗战胜利后的美好未来。可是,仅仅是一场战斗,一直生死与共的战友现在却已经长眠地下。
想不到,他自己居然还活着。他忽然后悔,为什么他会活着?为什么要让他忍受失去战友的感情折磨?并且从此之后,只要他还活着,这种感情的折磨肯定会陪伴他一辈子。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忽然情绪失控,用力攒起拳头疯狂地连续捶向土炕。
“裘营长,你已经尽力了,你不用这样。”耿大海顿时大惊,他的右手胳膊有伤,只能用左手用力按住裘中华,直到他安静下来……
裘中华并不知道,特务营的巨大牺牲,令高旅长也是心疼不已。高旅长很清楚,想要阻挡住武装到牙齿的鬼子进攻,肯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正因为这是一场艰巨而惨烈的战斗,并且关系到全体机关和军区的安危,他才下定决心让裘中华带特务营去完成阻击任务。
从内心里,他还曾计划留下更多的部队打阻击。但他心里明白,在如此强大的敌人面前,即使再投入一个团,可能也无法改变局势,虽然只是日军一个步兵大队和伪军两个营在进攻,但是日军这次组织的大扫荡机动能力无比超前,总共六七百辆汽车来回穿梭,只在极短时间就可以将成千上万兵力投送至作战之地。幸亏裘中华和特务营最终完成了阻击任务。当军区机关和区委机关安全转移之后,他立刻派出旅警卫连的战士化装成老百姓到黄龙顶侦察情况。
其时他的警卫员齐连启,听说裘营长率特务营打阻击没有回来,当场急得泪眼汪汪,非要跟着警卫连一起去参加搜寻。高旅长知道他和裘中华的感情,只好放他同去。侦察情况的战士是早上出发的,当天晚上就赶回来。
他们回来之后,一见到高旅长和叶政委,齐连启立刻第一个咧开大嘴哭起来。高旅长陡然觉得心里一冷,心情,情况肯定无比糟糕。
“你们,你们到底发现什么情况?”高旅长急问。
“旅长,都没了,全都没了,整整四百八十六座坟头,肯定是当地老百姓帮着给埋了……”
“都没了?全部都没了?”高旅长听到齐连启的话,当场愣怔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老高,老高,你镇静些。他们都是好样的,尤其是老裘更是好样的,特务营全都是咱们独一旅的英雄。抗日不可能没有牺牲,肯定也无法避免牺牲……”叶政委的此时的心情同样无比沉重。
“那可是小五百人呢!那里面还有裘中华,他可是个打仗的好手,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他完不成的任务,一共好几百人的队伍,咋说没了就没了呢?”高旅长悲痛地用手直捶自己的脑袋。
“你不要自责了。我也知道中华同志是一名战斗英雄,整个特务营的干部战士都是英雄。你要知道,鬼子的势力实在比我们强过太多,但是裘中华和特务营的同志不是照样把他们给挡住了?我觉得,下一步我们应该发起向特务营学习的口号,每个人都要为战友们报仇雪恨,人人都要杀敌立功,争取早日将小鬼子赶出中国。”这是一个八路军的政委在听到战友牺牲之后所说的话,掷地有声,激动人心,不但是高旅长,连那些在场的战士,一个个仿佛增添了无形的力量,脸上的悲痛渐渐化为刚毅。
那些日子里,因为战事紧张,部队总是不停地在移动之中。高旅长和叶政委心里虽然无限牵挂裘中华,可是,他们却也只能相信残酷的现实,慢慢又把精力放到行军打仗之上。
1943年春天,在黄龙顶附近云山村里养伤数月的裘中华,拄着一根腊木棍,由耿大海陪同,整整跋涉三天三夜,回到了阔别近半年的东莱山区。
在云山村的数月,耿大海的二姨对裘中华照顾得无微不至。到过年时,裘中华因为伤口一直未痊愈引发高烧,大娘为了替他抓药,竟把自己家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抱到集上卖了。裘中华事后知道,感动得不行,想要报答她,身上却无分文,只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哪一天身体痊愈归队之后,一定要多杀鬼子替茂盛报仇雪恨,以此感谢大娘的关怀。
此时的东莱山区,因独一旅部队撤离,已经有区委机关和滨海军区机关的人员驻进山里。因这些部队并非是自己的老部队,裘中华只好带着耿大海直奔高家营村,想要找高风鸣兄妹了解部队的动向。未等进高家营村,崎岖的山路上全都是熟悉的一草一木,以及那座隐藏于半山坡上的村庄,裘中华顿时感慨万分。想当年特务营在村里驻扎时,是一支多么有生机的部队?村前村后,以及薄岭山田内,到处可见他们活泼的身影。可是眼下,这些最亲密的战友已经长眠地下。他们甘洒热血,完全是为着这一片亲切的热土河山,为着中华民族的尊严。
他们刚刚向着小山村走出几步,路旁的石头后突然跳出来两个民兵,敏捷而干练,手里举着钢枪大声命令他们站住。裘中华和耿大海愣了一下,连忙站住。不过,他们已经看出二人并非是什么坏人。
“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快说。”两个民兵中的一个,开始盘问他们。
裘中华现在身穿老百姓的粗布衣服,腰里扎着布腰带,头顶还戴着灰布毡帽,和当地乡民打扮相差无几。他一眼认出眼前的民兵是高家营的,叫高建成,以前还接受过八路军的训练呢!他微笑着对高建成道:“高建成,你不认识我了?”
“您是……”高建成眯起了眼睛猜测,裘中华顺手摘下帽子,高建成一眼认出来,有点羞涩,连忙收起枪笔直地站立,不好意思道:“原来是裘营长,裘营长,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言难尽。哎,高风鸣还在村里吗?”
“还在。他现在是民兵队长。”
“高秀芳呢?”
“她是妇救会长。不对,裘营长,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你们咋会这副打扮?”高建成一见他问三问四,突然有所警惕。
“我们?”裘中华一见他神情紧张,微微笑了,道:“我们俩去年冬天抗击鬼子大扫荡时都负了伤,后来在老百姓家里养伤,跟部队失散了。”
“失散了?”高建成的神情现在更加紧张几分,刚刚背起来的钢枪不由自主滑到手中并端起来。“对不住了,裘营长,既然你现在不是部队上的人,那咱得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那行,你想咋个公办法?”裘中华心知他的疑虑却也正常,只得配合他。
“请你们把枪交出来,我们现在要押你们去见我们队长。”
“那行,我们都听你的。至于枪,我们打仗的时候早就丢了。”裘中华顺手拍拍腰里,腰间果然空无一物。
高建成一见他们果真无枪,继续严肃地道:“那行,你们现在啥都不要说,一切还是等见了俺们队长再说吧!”
两个民兵一前一后,一个在前面引路,另外一个在后面押着他们,一齐往山上走去。民兵这一突然举动,倒让裘中华和耿大海都有些紧张。尤其是耿大海,一路走,一边悄悄问裘中华:“裘营长,他们这是啥意思?咱不会是落到坏人手里了吧?”裘中华连连摇头道:“眼前看不太像,还是等见了他们队长再说。”
“不要乱说话。”身后的民兵大声喝斥道。
于是,他们便不再言语,只是跟着领路的高建成一阵上了山。但是,在前面领路的民兵走起路来很是奇怪,偶尔向左一步,偶尔向右一步,还回头严肃地教导裘中华,让他和耿大海务必跟着他的脚印前进。等过了进村的路口,一切又恢复如常。一进村子,只听见村里四处传来乒乒乓乓的锤子和凿子撞击声音。裘中华心说,村里的人都是咋了?都在家忙着盖房子呢?真要盖房子,也不用家家户户都当石匠吧?
他正猜想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左腿微微有些跛,却不是高风鸣是谁?一见到他们,立刻惊喜地跑过来:“裘营长,裘营长是你吗?”
裘中华抬头一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却又突然板起脸道:“当然是我。高风鸣,你看这民兵队长当的,都长能耐了,你手下的民兵都会抓人了。”
“什么意思?这是咱裘营长,你们不认识吗?”高风鸣不满地瞪了高建成一眼。高建成二话不说,先拉他到一边,悄声跟他说了几句话,高风鸣愣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说啥呢,裘营长这个人我还不了解?把他交给我就行,你们继续放你们的哨吧!”
眼看着两个民兵离去,裘中华笑道:“我说高风鸣,你是咋把民兵训的?警惕性挺高啊!”
高风鸣笑道:“这不是鬼子给逼的吗?这事说来话长。哎,裘营长,前些日子我可听说您打鬼子牺牲了,您到底是人是鬼?”
“就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啥时候牺牲了?你见过有鬼大白天出门的?”裘中华微微皱起眉头,一时又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该死,那些记忆已经深深刻在心里了。
“不是我自个瞎说的,是打部队传回来的消息。走走,先上俺家再说。”
于是裘、耿二人跟着他一阵风似的往家里走。一路走,裘中华看着他的左腿,关切地问:“还是留下毛病了,不碍事吧?”
“没事,你看我走路快着呢,就是跑两步没问题。”高风鸣一边说着,果真小跑了几步,裘中华忙道:“行,你还是别精神过头了,再锻炼几年一定看不出来。还是小心点吧你!”
裘中华拄着木棍,跟着高风鸣一路急走,很快到了高风鸣家。迎头看见高秀芳正在背对着院门为一个男人剪头,高风鸣站在门口先喊一声:“秀芳,你看谁回来了?”高秀芳和男人一齐回头,双方都是吃了一惊:正在接受高秀芳理发的男人居然是裘英?
“裘英,怎么你也在这儿?”裘中华顿时又惊又喜。
“老裘,中华,是你啊?你没牺牲啊!你可把我给吓死了。”裘英一见是裘中华,头发也顾不得理了,一步站起来,却又“哎哟”一声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捂着大腿坐下去,并且差点摔倒。
“别动别动,你这是咋的啦?”裘中华连忙快步上前扶住他。
“咋的啦?还不是你惹的事?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这样吗?”
“为了我?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儿?”裘中华不解地又望望高秀芳和高风鸣。
“我告诉你回事,你先过来,我来跟你说。”裘英的眼睛中现在放射出喜悦的光芒。裘中华诧异地来到他面前,裘英一个冷不防,一把将裘中华紧紧抱住。
“老裘,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你差点搭上这条命?那些日子,听说你没了,老子心说就豁上了,只要让我遇见鬼子,我一定给你们特务营报仇,给你老裘报仇。那天我带着部队外出执行任务,遇上鬼子一个小队下乡抢粮,我当时就下了死命令,一个鬼子也不要放过,一定要给牺牲的战友报仇。可是你也知道,咱子弹太少,连手榴弹也没几个。打到最后没了子弹,我就命令全连一齐上刺刀,都跟着我冲向鬼子,那场拼杀,鬼子一个也没跑掉,可是我肚子上和腿上也分别挨了两刺刀……”
裘中华闻听,两眼早晨就湿润了,他紧紧地拥抱着裘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一齐喝着热乎乎的小米饭,高秀芳特意煎了些白天从山上采回来的山蚂蚱菜油饼,又拿两个鸡蛋做了一小盆荠菜汤,大家正吃得高兴,裘中华忽然想起什么,四周看看,问:“大叔呢?咋没见他来家吃饭?”
“他?”高风鸣和高秀芳都是一怔,跟着低下头去。
“咋的啦?高大叔他……”裘中华似乎明白了什么。
“去年冬天鬼子来扫荡,我们村民兵反扫荡准备不够充分,被鬼子打了偷袭,鬼子进村抓了俺爹,逼俺爹带路,俺爹就把他们给带进了地雷阵。”
“地雷阵?”
“是滨海军分区发给我们的‘铁西瓜’,还教我们咋个用法。那些被带进去的鬼子和伪军全被炸死了。包括俺爹……”
他们一时沉默一阵,高风鸣一见大家都停止动筷子,连忙又催促。在吃饭之时,裘中华又了解到一些近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些情况。
现在,独一旅的三个主力团和独立团已经完全分散到半岛各个县打击敌人,想要找到他们难上加难。其实直到现在裘中华身体内部的伤也没有好利索,走起路来挺吃力,不得不依木棍挡拐棍。而裘英身上的伤也是前几天才负的,鬼子的刺刀正扎到他的腿骨上,把骨头也给伤了,想来短时间内好不了。高秀芳说话倒痛快,道:“你们俩都是打鬼子的英雄,现在都负了伤,就都在俺家住着,算是歇息一段时间,等你们把身体完养好了再找部队也不迟。”
高风鸣也跟着劝道:“秀芳说的对,你们也别太心急,就留在俺们这儿打鬼子也行。告诉你们,自从你们走了之后,俺们这儿倒来过几次鬼子,可是不用咱八路军主力部队出面,光是俺民兵队就把他们给打跑了,知道是啥原因吧?俺们现在学了个打鬼子的绝招。”
“打鬼子的绝招?”裘中华和裘英一起对视一眼,惊奇地瞪着高风鸣。
“那时你们刚离开俺村,军分区组织了一个地雷学习班,把俺们都组织起来,还给了俺十个铁家伙,就是刚才说的‘铁西瓜’。”
“铁西瓜?”裘中华和裘英他们都听得愣住了。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新奇的玩意儿。
“铁西瓜又叫地雷,这玩意儿可厉害了,有这么大,肚子里装的全是炸药,里面再装上拉火。有踩上就炸的,还有靠拉绳一拉就炸的。前期鬼子和伪军听说独一旅撤走了,第一次拉过来扫荡,俺们一气儿把十颗地雷全埋上了,结果被鬼子踩炸了三颗,一下子炸死八个敌人。后来小鬼子不服气,又派了上百人来扫荡,俺还是把剩下的地雷埋下招待鬼子,但是上级只给了俺们十颗地雷,只打了两次鬼子就没了。去年上秋之后,俺们民兵怕鬼子秋后扫荡,大家凑一块儿出主意,又研究出石头西瓜,也就是把石头掏空了,里面再装上炸药,炸药对咱来说真是小事,咱老祖宗早就研究出造炸药的方法了。俺们这儿又是山区,原先就用炸药开石头,俺们造出来的石头雷照样能炸小鬼子。前些日子鬼子和伪军又派了好几百人来打东莱山,被俺们大摆石雷阵,一气儿炸死三十多敌人,俺爹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没了……”
高风鸣介绍完有关地雷战的经过,不由低下头去。裘中华心里同样难过,但是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风鸣,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们可太厉害了。能不能领我们去看看真家伙?”
“你们不方便,我去拿一个回来看看。”
高风鸣话音一落,立即跑出去,不一时抱回来一个大石头蛋儿给他们看,裘中华一见大石头蛋儿果然被打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眼儿,石头蛋的里面的眼儿稍大,要是装满炸药,威力肯定惊人。
“那,刚才在路上民兵同志带俺俩兜圈子,原来路上埋的就是这家伙?”裘中华不由装出后怕的样子摸摸后脑勺。耿大海对于石雷也是无比好奇,抱起来上下左右看个不停,嘴里还嘟呐着:“这种玩意儿其实我们也可以做。”
只听高风鸣继续介绍道:“裘营长,是这样,我们在重要路口都埋上了地雷,主要是怕鬼子偷袭,有时候鬼子来得及,现埋地雷根本来不及。不过,刚刚学着埋地雷那阵,也曾炸伤过邻村的村民,自那以后俺们一般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另外有些地雷一踩就炸,都埋在关键位置,俺们就安排民兵主动看着,怕再伤了自己人。”
说话功夫,高秀芳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红漆木头盒子,里面放着炒花生,她把盒子放到炕上,笑着道:“裘营长,算你们有口福,这些是过年剩下来的,俺爹说,不见尊贵客人一定不拿出来。”
裘中华一见她心情尚好,却也开她一个玩笑:“你这是拿给哪个裘营长吃呢?应该是裘英吧?刚才看见你给他剔头,我可真是羡慕。哪天要是有空你也给我剃剃?”
裘中华一句话,立刻把高秀芳说的脸带羞赧,只瞪他一眼,把花生一把塞到裘英手里,道:“你说给他就给他,我还就愿意给他吃,你不吃拉倒。”
裘英也笑道:“你那头啊!用不着她来剃,我手艺肯定比她的好。”
裘中华倒记起,他原先在柳林庄村干过剃头匠。却也笑着:“偏不用,你倒不必献殷勤,我就愿意请她给我剃。”
高秀芳见两个人一齐拿她开玩笑,当场急了,道:“哎哎,你们俩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一见面咋连个正经话也没有?别老把我扯进去好不好?”
高风鸣连忙在一旁给她解围,道:“秀芳,天已经黑了,你去察看一下岗哨,这儿没你事了。”高风鸣一边说着,一边从裘英手中接过盛花生的木盒,又推回到炕中间。
“行,那我先走了。中华大营长你可别怪乎,你们先吃着,我去去就来。”高秀芳嘴里说着,立刻转身而去。裘中华两眼盯着裘英微微偷笑,心说,人的心情还真是掩饰不住,这两个人可能真是有了感情,时时就想在一块儿腻歪着,就像当年他跟钱月娥一样。可是残酷的战争又不允许两个人长相厮守,要是没有了战争该有多好?
两个无比要好的战友,就这样在高家营开始了难得的静养生活。而耿大海已经将裘中华送回来,算是完成了任务,他在高风鸣歇了一宿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返回了云山村老家。
尽管在高家营可以享受短暂的平静,裘中华的心思依旧不时地飞回到部队里。尤其最后一次的阻击战,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依然举着枪在黄龙顶上与敌人厮杀着。每一次他从梦中惊醒时,经常手捂着肚子上的伤疤浮想联翩。那么多的战友只一场战斗全没了,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这叫啥事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苟且偷生呢!若干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所付出的牺牲吗?真是不敢说。毕竟这是一个不断发展和更新交替的年代。大明几百年前就已经变成大清,大清国存在几百年最后又变成民国。本来以为进入民国,国家就不再受列强欺凌,想不到又碰上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大地上横行,无数抗日志士因此血染沙场。可能再过去若干年,一些人也会淡忘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人们。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裘中华他们只是在高家营生活了有半个多月,看似平静的生活突然被东莱县城的鬼子扫荡给打破了。驻守县城的坂田信义前期又得到情报,说八路军独一旅已经从东莱山区完全地撤离,现在山里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八路军及共产党的地方机关。于是,他主动向岗本打报告,请求加强部队准备扫荡东莱山区,彻底铲除东莱境内的八路军力量。
现在的坂田信义已经是少佐军衔,而且还是驻东莱县的最高指挥官。他在岗本手里正春风得意。因此报告一打上去,立刻得到了岗本同意。为了加强这次扫荡,岗本拟太郎特意从岛城又给他派了两个日军中队,他自己又调动张金发部六百余伪军,组成上千人的扫荡部队,于春日的一天清晨,率部悄然出城,很快越过青阳河,直朝东莱山脚下的高家营村扑过来。坂田信义深知,要进东莱山,必须经高家营等数个村子。而这些村子里的民兵武装均拥有较强的战斗力,所以必须同时一鼓而歼灭之。
这几年里,高风鸣在情报工作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现在看成效还不错。鬼子出城之后,只要朝东莱山方向行进,立刻就会有情报快速地传递回村。
在高风鸣家院子里,高风鸣正和裘中华、裘英一起研究当前敌情,有两个民兵匆匆跑进来,向高风鸣耳语几句。高风鸣听完,眉头紧皱,对裘中华和裘英道:“两位八路军首长,东莱县的鬼子又出来扫荡了,他们这次出动人数不少。你们看,这仗该咋打呢?”
裘英每次和裘中华在一起时,总是不自觉把心理的依靠放在裘中华身上,这次依旧眼瞅着他道:“老裘,你打仗经验比我丰富,还是你先说吧!”
裘中华问:“咱山上有没有队伍?”
高风鸣回答:“只有军分区一个警卫连,其他部队都到临海县反扫荡去了。”
裘中华:“得派人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必要时候请他们支援一下。至于村里的民兵和地雷阵,风鸣还是你自己安排吧!你熟悉村里情况,部署作战肯定比我们到位。”
高风鸣点头答应:“那行!”他立即回头对两个民兵道:“马上敲钟,叫五村联防民兵全部进入阵地,所有地雷赶紧挂弦,另外还有山沟死角,尤其是青龙涧内要把地雷布上,鬼子一旦挨炸,可能不敢走大路,一定会走青龙涧,咱要炸他个满地开花。现在还有时间,通知大家赶快行动。”
高风鸣干脆利落地布置完毕,两个民兵立刻传达命令去了。其时,高秀芳忽然从外面跑回来:“哥,鬼子又要进山扫荡了?俺们女民兵有啥任务?”
高风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干脆利索道:“你们负责在村子里埋地雷,所有村口全部埋上,埋完之后你们马上撤到西山坡上警戒,防止鬼子进村搞破坏。”
“是!”高秀芳偷偷看一眼裘英,立刻小跑着出去了。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风鸣,你把工作都布置完了,也该给俺们俩下任务了吧?”裘中华笑着征求意见。
“你们俩?我看今天你们什么都不用做,这次我请你们俩上山看场大戏好不好?”
“你还请我们看大戏?”裘中华和裘英稍愣一下,立刻又都明白过来。不过他们二多少不太相信,心说,王风鸣今天倒是挺得瑟,哪怕他埋下地雷,鬼子能傻到非得往上踩?就是踩响一个,人家还能再跟着上当?今天总归是他唱主角,倒要看他如何表演。便服从他的话,跟着他出了村子,又沿山路往半山坡直爬上去有数百步,那儿却有数块巨大的石头,几棵松树从石头缝里钻出来,遮避在石头之上,形成一个天然的观景台。裘中华和裘英一齐爬上去坐下张望。
初春的南风,已经失却了冬日的严寒,吹在脸上很有一种祥和的温暖。不远处,除了丛生的迎春花,还有数棵不知名的小树座满了粉红的小花。山坡上的青草又一次绽出了绿色的草绒,密密麻麻,惹人喜爱。裘中华和裘英现在坐在巨石之上松枝下面,可以欣赏到数十里外的风光,包括栽在东莱湖边的垂柳,丝丝缕缕的柳枝惹人情怀,湛蓝的湖水更是赏心悦目。
眼看着高风鸣到一线去指挥战斗,裘英却含笑对裘中华道:“他们民兵队现在热火朝天,咱两个正规军倒啥事不相干,我咋觉得有点不习惯呢?”
裘中华也笑道:“不光是你有这种体会,连我全身也不自在,真想弄挺机枪过过瘾,要是碰上小鬼子,能狠狠地突突他们一家伙多好?”
“今天是在人家地盘上,况且他们满山埋了地雷,咱俩都是外来人,万一一脚踩上去还真是麻烦,得,咱还是老老实实看他们卖弄吧?”
于是两个人渐渐平静,一阵看见打青阳山来的公路上蜿蜒走来一大队蚂蚁似的鬼子伪军。打头和中间位置另有数匹大洋马跑一阵走一阵,正是鬼子的扫荡部队。眼见鬼子大队到了东莱山脚下的小山梁,忽然减慢速度,跟着又停下。只见两个拿着不知何物的鬼子,前出队伍有几十步,小心地在地面探查着。他们却是在路中央插了几面旗子,然后向后面挥挥手,身后大批鬼子原地不动,只是有两队伪军散着队形端枪走过来,绕过插在地上的小旗走路边。突然,地面上爆发出“轰轰”两声爆炸,成两路行进的伪军,一下子被炸倒七八个,剩下的慌忙趴伏在地上。
他们还发现,刚才那几声爆炸声,分明把鬼子的大洋马给惊到了,眼见打头的一匹大洋马猛然跳跃起来,坐在马上的鬼子拼死揽住马缰,然后从马上跳下来,手中指挥刀朝山上一举,两队伪军重新整队绕过刚才的爆炸点,直朝山梁扑过来。
“轰,轰!”又是几声连续的爆炸,数名伪军眨眼飞上了天。
裘英其时在半山腰看见,叹口气道:“这些替日本人卖命的汉奸真够可怜的,他们到什么时候都要替侵略者当替死鬼。”裘中华心里赞同他的观点,只是微微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他们帮鬼子打咱中国人呢?咱以前不一直坚持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可是他们真邪了门,非得跟咱过不去。”
听他一说,裘英倒想起什么,问他:“问你一件事,等把鬼子打跑了,你说咱俩还要不要留在部队?”
裘中华依旧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也有可能是国共两党再次合作,大家协手建设国家。可是,这两个党根本就不是一个目的,根本存在着矛盾对立,又怎么会走到一块儿?”
“你的意思是,即使抗战胜利了,我们还是要继续打仗?我是真不想打了。”裘英仰起微胖的脸,痴痴地眺望着高家营村,缓缓地道。
“就行了吧你!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你这是心里装上人了。不过你的心上人我感觉真是不错。裘英我告诉你,这辈子我可是已经做过两次大媒了,第一次是给咱东莱县长罗书峰同志当媒人,她那媳妇长得太漂亮啦。”裘中华说到这儿,竟是一脸自豪。
“哎,罗政委的媳妇模样真不错。上次为了接你我去桃源徐福村见过她媳妇,那么好的媳妇,你当初为啥不自己留着呢?”裘英一脸坏笑道。
“咱不已经有了吗?还有,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她的爷爷是正宗的前清举人。她是识务女中毕业,又有文化,还在县立小学当过老师,要不是鬼子占了县城,她现在还当老师呢!”
裘英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其实嫂子我也见过,她也是大美人一个。哎!我就奇怪了,这天底下的好女人咋都先认识你啊?还你给俺们介绍,难不成这辈子没有你俺们只能打光棍了?”
裘中华闻听又笑了:“你现在反悔了不想要了?真不想要,我就跟秀芳同志说说,我另外再给她介绍个新的行不行?”
“就去你的吧,你现在是拿我开玩笑呢,行,算我刚才多嘴,你还是饶了我吧!”
两个人一来一往说笑的功夫,只见高家营以南的山路上,还有山涧里,民兵们埋设的地雷开始一个个炸起来。那些本来朝着山梁进攻的鬼子伪军,现在只能四处乱窜,但他们无论窜到哪里,地雷就炸到哪里,哪里就会腾起一股子浓烟火光。
不过,却也有一路鬼子比较狡猾,竟顺着半山坡一条羊肠小道靠近高家营村外。裘英意外看见,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伸手从腰间摸枪,却摸了一个空。
“你别着急,风鸣在村里一定有安排。”裘中华用手按他一下,示意他先不要动。只见从半山坡一处密林中突然射出一阵排子枪,裘英却也看明白,是高秀芳和一帮女民兵躲在那儿打枪。那帮鬼子意外遭袭,立刻发现新的目标,便想向密林进攻,不想却绊响几颗地雷,一连被炸到数人,连忙又一齐掉头往村里跑,才跑到村内大街上,突然又连环响起数声爆炸。鬼子和伪军一阵就被炸蒙了,一个个像是无头苍蝇到处乱躲,眼瞅着他们前进到村前山坡下的小河边,打头的鬼子忽然脑洞大开,认为小河里肯定安全,便指挥着其他鬼子趟河进村,意想不到,连小河中也埋了地雷,一连又是几声爆炸。现在,那些挨炸的鬼子伪军终于坚持不住,在骑大洋马的鬼子军官带领下,一阵阵吹着哨子,惊慌失措地朝着山南大路原路逃去……
“冲啊!杀啊!”驻东莱山区的军分区警卫连和东莱县大队,此时也赶过来,从敌人侧翼发起攻击。于是鬼子和伪军逃得更急……
一场地雷大战,让裘中华和裘英看得眼界大开荡气回肠。等他们回到村里,所有民兵正在兴高采烈地打扫着战场。这次地雷战的结果令人惊叹。这次前来扫荡的上千鬼子伪军,居然一点便宜也没沾着,反而被炸死炸伤一百多人,仅现场遗留的敌尸就有数十具。
高家营民兵的地雷大战,让裘中华又认识到另外一种抗战精神。是的,这是一种开朗的、对未来前途充满希望的乐观的精神,那些看似朴素的农民兄弟,以他们自己所坚守的正义,以最简单原始的武器,敢于藐视一切侵略者,最终彻底地把侵略者给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