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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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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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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连载

第五十九章 广泛发动

夏日之初虽然尚未入伏,因为前几天下过雨,天气已经闷热得不行。裘中华和彭啸天、苏天他们现在行走在通往大水泊东村的土路上,很快感受到了夏日的酷热。其时,躲在树叶深处的知了已经开始无所顾忌地欢民,满树的枝叶儿几乎纹丝不动,仿佛都凝固成绿色的雕塑。

裘中华一行回到大水泊东村时,意外发现,村外的土围子又加高了不少,想来自从有农协和民兵队伍已经公开工作。等回到家后,裘中华看见钱月娥正在家里用一个黑陶的泥盆洗衣服。一见裘中华回来,她却手也顾不得擦,欣喜地迎上来,也不顾裘中华身后的彭啸天和苏天,直盯着他的脸问:“又回来了你?现在算是解放了,你这次回来总该不走了吧?”

“我倒是想呢!可是现在事情不是没忙完吗?这才刚刚打跑了小日本,咱们还需要彻底的革命,等干完这些事情,我就再也不走了。”裘中华说完,只俏皮地眨眨眼。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他之前的许诺根本就是废话。

“还满嘴拉胡琴呢你?信你才怪。哎,彭局长我已经认识,这位同志是……”钱月娥瞪他一眼,心里明白他工作重要。现在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苏天身上。

“他叫苏天,是县政府的通信员。”

苏天腼腆地喊一声:“嫂子好!”

“哎哟,小模样儿挺俊秀呵,哪天嫂子给你说个媳妇吧,你就在俺村住下行不?”钱月娥却半真半假开起他的玩笑。

“嫂子,嫂子你在说什么?”苏天才是个刚成年的小伙子,立刻羞得红了脸。钱月娥看见他满脸通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请他们进屋里坐,又问他们吃饭没?裘中华说,中午饭肯定没吃,家里有啥好吃的尽管拿出来就行。看看屋里没有别人,又问:“旺国哪去了?”

“跟大春家二嫚上坡地了。这小子比你小时候淘气吧?我都快说不听他了。”

裘中华笑道:“嗯,有点我小时候的样子。哎,我们都饿了,你赶紧准备饭吧,我还是得先出去走走。”

“现在正大热天,你等天气风凉了再出去不行吗?”钱月娥才要跟他说上几句话,见他急着要出去,一时又想起秋菊来,心里稍稍不快,但她又很信任裘中华,因此脸上依旧平静。

“我真是有事情,一会儿就回来。”

眼看着裘中华大步出门,钱月娥没奈何,只好请彭啸天和苏天到炕上坐。屋里挺闷热,彭啸天和苏天互相使个眼色,索性一齐搬了小木板凳到院子里找荫凉处坐下。

裘中华现在已经形成习惯,只要回到村里,总是要到村子四周走走,一是观察一下村子里的形势,包括有无杂乱人等,有无潜在的危险,这是他多年从军的经验。第二是想趁回来的短暂时间多接触一些乡亲们。毕竟长年不在家,许多同村乡民看着面熟,实际上却陌生,你根本连他们家几口人,有多少土地,有无手艺生意等基本的情况都不清楚。如果多出去串串门,这些情况便都可以掌握。现在,他由村内中心大街向北穿行。快到村子中间时,周世福家那所青砖的大院子,连同高大的门楼呈现在面前。

他对于大水泊东村的村情几乎了如指掌,周世福无疑是最大的地主,其他如周世禄,算是一个小中户,周世仁家中土地更少些,大概有七十多亩,上次搞减租减息运动时就已经查清楚了,村里拥有地最多的就是这几户。其他像周文贵家里二十来亩,他却从不对外出租,全是自己耕种,这类村民根本算不上地主。那么,首先应该考虑的肯定是周世福。政策上说的很明白,凡是家里有投日的汉奸分子,要一律没收土地,全部分配给农民。不过,是不是要给他们留下最基本的土地?要是一点不留,让他全家喝西北风去?

他几乎转着周世福家大院转了一圈,又想串几个穷户村民的门,抬头看看太阳,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彭啸天和苏天都在家等着吃午饭。便不动声色慢慢回家。也曾遇见一两个村民,都跟他们打声招呼。

中午的饭,钱月娥依旧准备了蜀黍米面的窝头,另外她还煮了小半锅小米粥,至于配菜只能是去年冬天腌的辣疙瘩咸菜。钱月娥只能准备这些东西,感觉有点遗憾,但是大家都吃得很香甜,尤其裘中华,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说他好长时间没喝过这么香的小米饭了。他的话相当于给了钱月娥一个肯定,钱月娥的脸上不自觉溢出一丝笑容,偶尔脉脉含情瞅一眼裘中华,又央着苏天一定要吃饱。

大家吃饭之时,裘中华顺便把最近几天的工作也给安排了,大致是,今天下午和晚上主要是走访穷户村民,给大家宣传一下政策,也算是发动群众。同时还要了解村民对于这次土改的真实态度,否则他们在参与过程中一定会有顾虑。等明天上午他准备跟周世福见一个面,先探探他的口气,然后再做下一步行动。

吃过饭后,裘中华让彭啸天和苏天先在家歇歇,他自己要先了解一点情况。这次他直奔周世广家。周世广祖上三辈都是佃户,两个儿子大春和夏至又参军不在家,只有周世广两口子和大春的媳妇李月红,还有女儿二嫚,还有秋菊,一共五个人在家却只有一亩多自己的地,想要维持生活只能到周世福家租地,这样的家庭构成在村子里算是多数,参加土改比较有代表性。

他很快来到周世广家院门口,才想推开周世广家门板进去,秋菊端着一盆衣服一步从里面迈出来,一见是他,愣了一下,问:“你来干什么?”

裘中华见她脸上不苟言笑,心说,这些年她的心思一直在自己身上,都已经二十五六了还没有找婆家,倒把她给耽误了。正心里不安,忽然又想起彭啸天,却对秋菊道:“你家里没啥事吧?月娥在家闲着没事,你去找她说说话吧?”

秋菊却还白着眼睛看他:“她闲着管我啥事儿?我是想问你,你上俺家来干吗?你来了就是跟我说这些?”

裘中华的眼睛使劲往里瞅,嘴里道:“倒不光是为这个,我是来找您爹了解个事情。”

“找俺爹就找俺爹,说别的有意思吗?俺爹在家呢!”秋菊只往里一歪头示意他进院子,自己端着衣盆转身就走。裘中华忍不住瞅着她的背影,虽说粗布的衣服宽大了些,女人特有的身段却藏不住。裘中华呆呆地目送她走出好远,摇摇头,才一回头,周世广却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攥着一杆旱烟袋。

“中华是你?你这是才回村吧?快进屋里坐。”

“叔,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找您想了解点事情。”

二人便进了土屋,周世广拿两个板凳一人一个坐下,正要说话,李月红却又从里屋走出来,裘中华一见到她,笑着问:“嫂子也在家呢,二嫚出去玩了?”

“她跟您家旺国出去疯了。咋的?你现在不在部队干了?”

“我现在回地方了。不过大春和夏至他们现在挺好,在部队都挺出息。”

“他们出不出息我不知道,就知道他两年多没回来了。倒好,混个军属身份过日子真不容易,还是在地方工作好。中华,要不啥时候你跟部队上说说,让大春也回地方工作行不?”

“那可不行,部队上的事儿我根本说了不算。再说了,你就是想他回来,大春还不一定愿意呢!”

“我知道你们都吃一条裤子的。那行,我要出去串个门,你们谈你们的。”

李月红迈着轻捷的步子出了门。周世广听到他们刚才谈话,便想起什么来,问:“这次你回来又准备干点啥?”

“这次回来,是县里下派工作组准备回咱村发动土改。”

“土改?什么意思?”

“大致的意思就是,我们要让那些地主把地拿出来,让原先没地的穷人现在都分上地。”

“是真的?这样好啊!”周世广闻听,激动地一拍大腿:“中华,你说的这件事,咱穷人可都想了几十年啦。自古以来,那些揭杆的义军常有均田思想,大唐开国之初实行均田,才有贞观之治。大明李闯王也曾均田免粮,无不受老百姓欢迎,因此还要了皇帝老儿的命,后来连北京城也夺了。俺爷爷年轻那阵子,有一次跟着新古河一带行商去江宁送草编品,不想那边正闹太平天国,他们就是把大地主富豪的地给没收了均分给穷人。要说这世道还真是离不了穷人,穷人总是占大多数。要是没有俺们,他们地主就有再多的地也种不了,要那么多地有啥用处?不过中华,他们愿意把地拿出来吗?”

“你以为呢?咱要不想办法,这地能从天上掉下来?这样,这件事情不能光是党员议论,你得出去多找几个人,把农协主任周清林也叫您家来,咱大伙儿一块儿议议,看看这事儿咋办才好。”他刚才的话,的确把周世广的心思给鼓动起来,立刻出门找人。

其时,天上的骄阳正开始毒辣起来,不到三伏天已经挺闷热。裘中华心想,周世广一家五口,不,加上大春和夏至,他家中应该是七口人吧?却只有三间并不宽大的土屋,屋顶全是麦秸草盖着。这样的房子,小鬼子在扫荡之时时候最爱点火,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干净净。

而周世福家中才有几个人?他和他老婆张彩红,再就他儿子周步云。不过他现在已经听到一点消息,周步云这些年就像是一棵墙头之上的野茅草,总是顺风倒。前期区委通报了一个情报,说日军投降之后,周步云又失去靠山。后来胶东八路军一师包围了他所盘踞的密州县城,希望他能够投降,可是他竟铁了心与人民为敌,叫嚣什么:“我周步云誓要死守密城,决不向八路投降。”结果八路军一夜攻陷密城,周步云手下伤亡过半,只得率残部逃亡高华、胶水县一带,又急忙与国民党省政府联络求助,所有残兵败将摇身一变,竟又变成省政府保安纵队第一旅,他的身份从此由日本人的伪军军长变为国民政府的保安旅长。

现在,如果要直接做周世福的土改工作,肯定潜藏着这样一个危险,高华县城和胶水县城,离此地都不过五六十里,倘若周世福把他儿子找回来,肯定是一个大麻烦。

但是他倒不完全惧怕这件事,目前八路军的南海独立团部队,年前已经改编为胶东军区“解放军”称号,后来为了国共和谈,又改回八路军番号,现正驻扎在莱水镇到东庄镇一线,其中在莱水镇驻扎了有一个连,连长姓陈。如果周步云有动作,可以请他们支援。

他正站在屋门口想着心事,秋菊端着洗衣服的盆又回来了。一进院子,看见他还在,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只顾指桑骂槐道:“哎,俺爹都出门了,你咋还不走?是想跑俺家里混吃混喝吧?”

裘中华其时心情不错,便有意同她开几句玩笑:“我可不想走,就在您家吃个晌午饭也行。”

“美得你,你快走吧,我是真不愿意看见你。”秋菊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在院子里晾晒衣裳。裘中华心中一动,上前想要帮她晒,被她劈手夺过去,再瞪他一眼,道:“可不敢劳驾您,知道人愿不愿意理你呢?倒是脸皮挺厚。”

“哎秋菊,我今天上您家可是为了办公事,你要看我不顺眼,那我走可以吧?”裘中华毫不犹豫,拉开架式就要走,一直走到院子门口,又被秋菊喊住:“哎哎,你先等等,我还有一句话想问问你。”

裘中华听见,却又嘻笑着转回身来,问:“咋的啦?是不是有事情求我?”

秋菊闻听又开始恼怒,气极地道:“还真是没脸没皮啊你?真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欠下你什么。行,我又没事了,你赶紧滚吧!”

她的态度转变得如此迅急,裘中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站在那儿解释:“我说,上次跟我一块儿回来的彭啸天我感觉挺不错的,个子又高,做事又脆快。他现在又跟着回来了,你要有时间可以找他说说话,要没心思就算了,权当我没跟你说。”

秋菊之前已经见过彭啸天,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可是再不错,她心里的那个结怎么办?就这么给扔了?再瞅瞅裘中华完全一本正经,不由想起自己的心思,不觉眼圈儿红了。

是啊,他心里既然没有自己,那自己真是不该缠着人家。可是不知为啥,她怎么就放不下他呢?或许人世间的姻缘都是这样,该成的不成,不该成的却成了,这都是人的命吧!要不就听天由命?想到这儿,秋菊再也忍不住,眼看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正好已经晒完衣裳,一扭头躲开裘中华回了屋。

裘中华意想不到秋菊反应如此强烈,便十分尴尬,想要再劝秋菊几句,又不知话从何劝起。正在着急,周世广却带着十来个人进来,都是村里的穷苦人,都是周世福的佃户。看他们的神态模样,似乎已经听过周世广的宣讲,一个个神采飞扬。一见到裘中华,立刻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道:“中华,听说是要给咱们分地?到底咋个分法?你快给俺们讲讲。”

“中华,俺一家子能分几亩啊?”

“中华,咱们要分地,周世福能答应吗?”

周清林一见裘中华招架不住,忙主动替他解脱,道:“行了行了,大家先不要急好不好?可不敢在院子里说事,恐怕隔墙有耳。大家伙还是进屋里请中华给讲讲吧!”

大家纷纷乱乱地进入屋内,周世广先往东间一探头,见秋菊正独自一人坐在炕上闷声不语,再回头看看裘中华面无表情,心里似乎明白点什么,却不言语,又转回身招呼大家一齐进了西间,炕下站不下,便一齐上炕盘腿坐着,一屋子人挤在一块儿,也不嫌天热。周世广又把裘中华推到炕沿上坐下,听他谈县政府对土改的意见措施。

大水泊东村的土改工作,基本是从周世广家中这次会议开始的。其时裘中华一连在周世广家给大家宣传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他又让周世广找来农协成员和党员一起议事,又议了一个上午。不过,裘中华回村搞土改的事情,周世福很快就听到了风声。

周世福得到消息的来源是小地主周世禄。周世禄这天上午本想到自家坡地里转转,看看地里蜀黍的长势,意外瞅见周世广陆续去了不少人,大多以租他和周世福家的地为生的佃户,立刻想起昨天下午时周世广家中就有人聚焦扎堆,便留了一个心。等所有人都进了院子把院门关上,他却悄悄来到周世广家屋后,先听见屋里一阵乱哄哄,后来断断续续听见裘中华“先把村里所有人的地统统清理核查一遍,对那些汉奸家庭,还有顽固地主,所有的地都要全部统一分配……”之类的话。

周世禄听到这些,大大吃了一惊,心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连忙一溜烟去了周世福家。其时因天气正热,周世福和他老婆张彩红身上穿着挺单薄在家歇着,尤其张彩红,正穿着一件无袖高开叉的旗袍,露着两大截白生生的大腿,仰面躺在楠木床上枕着周世福的大腿让他拿铜耳勺给自己掏耳朵眼儿,周世禄慌慌张张地步进来,张彩红先吓了一跳,不料铜耳勺还在耳朵眼里,张彩红当场痛得大叫一声。

其时周世禄不提防他们举止亲密,一眼先看到张彩红的大腿,不由呆了一呆,两眼有些发直,惹得周世福立刻发作:“你个狗日的,不知道‘非礼勿视’?这可是内室,快给我滚出去。”周世禄一时醒悟,慌忙倒退出去,又站在门外大喊:“大哥,不好了,村里出大事了,你快出来一下。”

“什么大事啊?你这辈子没经过大事吗?天塌下来还有地顶着呢,用得着如此慌张?”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放开张彩红镇定一下自己,慢慢从内室踱出来。一眼看到周世禄脸色青白眼神飘忽,心里的余火还未消尽。心说,周世禄今天这是疯了?连他的内室都敢往里闯。幸亏他是自家没出五服的兄弟,上次减租减息时他俩便互相遮遮掩掩,差一点就蒙混过关。虽说最终遮掩的地亩数还是被农协查出来,租子利息一分没少减。在经历了那件事情,他们二人的心也算走到一块了。反正共产党根本不和他们一条心,他们老向着穷人。

“到底发生啥事了?有老虎跑您家去了?看你慌张成这个样子?”周世福出了内室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埋怨。

“大哥,你还记得上次姓裘的小子回村减租减息吗?他今个儿又回来了。”

“又回来咋的?还是要减租减息?他倒没个头了?”周世福微微皱起眉头,心说,上次减三成,难不成这次要五成?原先倒说过,有些地方减租减息都减到三分之二以上,真要减一半也没办法,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虽说儿子就在几十里外的高华县、胶水县一带扎兵,还曾托人捎信叫他搬到胶水县城,他却不肯过去。他心里有数,儿子占据的地盘从来就不是铁打的,日本人一投降,他的部队就被八路给逼上了,只是一仗把他的上万人马打得只剩下不到五千。现在正是在国共谈判时期,估计暂时可以保持一点稳定,万一国共再动手打起来,很可能儿子的前途未卜,倒不如留在老家静观形势。

“他这次回来可不是减租减息,他们是要直接分咱家的地。”周世禄惊恐地道。

“他们还要分咱的地?这一招真是够狠。”周世福这次终于惊慌了。不错,这应该他活了大半辈子所听到的最为可怕的消息。

周世禄继续道:“他现在正号召一帮穷鬼在周世广家里开会,说什么要搞土地改革,要分田地,要把大户家的地都给收了,平均分给那些穷鬼。这可都是咱多少年攒起来的家业,他们凭啥一句话就给分了?大哥,他们凭啥呢?”

周世福心说,我哪知道凭啥啊?不过共产党真是厉害,他们绝对是抓住了穷鬼的心思。一时却沉吟不语。

“大哥,快点想想办法吧!眼看着他们就要下手。到时候咱的地全部分到穷鬼手中,咱再想要回来就难了。要不,你赶紧让步云、步山他们回来帮帮咱?”

“让他们回来?他们敢回来吗?现在国共两党都固守着各自的地盘,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这件事情的确重大,村里不是还有世仁他们?你去喊他们赶紧过来,咱们先一块儿合计合计。”

周世禄闻听,连忙一溜烟而去。他却不知道,刚才来的时候,周旺已经注意到他,却没在意。眼瞅着他又匆匆走了,周旺却也上了心,心说,这周世禄一向不和周世福交往,咋急匆匆来了,又急匆匆走了?他肯定是有事情。便也上了心,只老远瞅着。

不一时,周世禄带着周世仁又跑回来,两个人都是神色慌张。周旺想要进周家大院探听消息,便遛达着进去,顺了西墙边甬道一直到后排周世福住的堂屋。再往前却不方便,只能瞅见他们三个正坐在堂屋里神情紧张面无人色,只好停住脚悄悄来到屋山墙后,隐隐听见他们议论着:“大水泊东村可是咱姓周的,不能让姓裘的翻了天,务必通知步云赶快派兵回来”之类的话。

周旺听到这儿,很是吃惊,心说,裘中华又回来了?周世福等人听起来对他恨之入骨,真要把周步云给招回来,恐怕会有大事发生。想到这儿,连忙悄悄撤身出了周家大院,先回西场院牲口棚给牛马添喂了饲料,见无人注意他,直接去了裘中华家。

他赶到裘中华家中,并没见到裘中华本人,只有钱月娥和彭啸天,另外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在家。他向钱月娥打听裘中华的下落,钱月娥心知周旺虽在周世福家当长工,却也是裘中华关注的对象,道,他现在应该在周世广家里。周旺便又顺着大街去了周世广家。一到门口,只见院门从里面反插着,屋里人似乎挺多,说话的声音挺大。便敲门,一敲,屋里的动静立刻没了,然后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一直到院子门口,隔着门板问:“谁啊?”

“世广,我是周旺,我找中华有急事。”他听出是周世广的声音,连忙催促。

院门打开了,周世广满面红光盯着他进来,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穷人快要彻底解放了。”

“要解放了?啥意思?”周旺被他弄得懵头懵脑。

“没啥意思,先上屋,进去瞅一眼你就知道了。”

周世广再翻手插了门,然后推着他进了屋,一进入屋内,满屋子都是村里的穷户。说白了,都是些租地主富户家的地挣扎着过日子的村民。周清林看见他,诧异道:“你咋这时候过来了?你这家伙,等把地分完了,不光大家都解放,连你也跟着解放了。”

“分啥地?人家东家的地,咱能给人家分了?”周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中华这次回来就是要办这件事。咱要把周世福家的地给分了,把他的牲口大车也分了。往后你就种你自己家的地,不用再给东家当长工,不用再受他的剥削。”

“剥削?”周旺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但是他能够迅速联想到,自己打十八岁起,已经给周世福当了二十年长工,看上去好像是雇给人家,周世福一年也会给五斗六斗小米,那点粮食,能养活了老婆和两个孩子?没办法,只能再租周世福三亩地,让他爹和老婆种着,瞅空回家帮她干点活。就这点额外的小营生,还经常被周世福念叨,说他吃着东家的干着自家的,算是吃里扒外。

除此之外,像他这样长年出长工,加上那点租地的一点点收入,不也才勉强够家里人一年的吃食?再剩余的就没了。至于身上穿的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一年一年,谁敢想能穿上件新衣裳?家里仅有的两条旧棉裤,一条是他穿,另外一条是他娘死后留下的,他爹不舍得穿,给了他媳妇。他爹则一冬天在东间炕上只穿一条单裤偎在被窝里不下炕,他媳妇要经常下炕劳作家务,没点棉衣裳是不行的。至于两个孩子更不用说,天气好的时候还出去玩一会闹一阵子,天气一冷,也是整天跟他爷爷一起偎在炕上不下来。这样的日子就该是穷人过的?幸亏出了个共产党替天底下所有穷人做打算,最主要的是,他们真是把穷人当人看哪!眼看着天下的穷苦人该熬到头了。

寻思到这儿时,他的心里早热起来,却又想起周世福家三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连忙拉了裘中华到屋外,小声道:“中华,倒不知道是你回来了。刚才我在周世福家听到一个事儿,周世福和周世禄,还有周世仁,他们仨好像知道你是回来领导分地的,正商议着要请周步云带兵回来,怕是要对你下手。”

“他们仨在商议对策?”裘中华愣了一下,立刻把周清林喊出来:“清林叔,周世福想要对咱们下手,事情紧急,咱民兵队伍还在吧?”

“在,现在有三十多个,有二十多条枪,打个小仗还行。”

“你叫周金才赶快集合民兵,先把周世福家门给把起来,一定不要让他跑出去找人。”

“好的,我这就去。”周清林急匆匆走了。裘中华却又回到屋内,对其他人大声道:“分地的事情先说到这儿,往后的事情主要靠农协说了算。大家都先回去吧!这几天大家按照分工还要多串串门,让全村所有村民都知道政策,然后再研究着正式办事情。”

大家一阵欢天喜地散了。周世广心知刚才周旺是来报信的,又不知道是为何事,连忙问裘中华:“咋的了?这正议论到高兴头上呢!咋把人都给轰走了?”

“他们要反对分地,可能还想拉帮手闹事。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咱要不这么干,去跟他们商议请他们拿出地来,岂不就是与虎谋皮?周旺你先回去吧,一定小心些,不能让他们觉察出你跟他们有二心。分地的事情以后再跟你细说。”

周旺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裘中华按了按腰里的盒子枪,自己立刻回家。他才回到家里,发现吴书记的通信员小葛竟在家中,一见到裘中华,一脸焦急道:“裘县长,不好了,吴书记昨天到青阳村搞土改,刚一进村宣传,昨天晚上就遭人打了黑枪,幸亏没伤着人。吴书记特意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土改的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一定小心点。”

“吴书记遭人打黑枪了?这帮狗娘养的。”裘中华暗暗骂了一句,又被吴书记的关心所感动。幸好没伤着人,这倒是句安慰人的话。不过,吴书记毕竟是文职人员出身,他要对付狡猾凶恶的敌人,怕是力不从心。于是他拿眼瞅瞅彭啸天,未等说话,彭啸天早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裘县长,有啥命令你就说吧!”

“嗯。”裘中华有些不好意思,这次带他过来,本来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是想让他和秋菊好好说说话,没想到土改形势如此复杂。吴书记虽然也是从抗日中过来的,对敌斗争经验还是略有不足,所以,他想安排彭啸天跟小葛一起去协助吴书记,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全。

他立刻把自己的想法跟彭啸天交待清楚,彭啸天却也不含糊,根本没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立即表态道:“裘县长,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保卫任务。”

彭啸天二话不说,立即和小葛就要出发,钱月娥却从屋里跑进来道:“哎哎,你们先别急着走,饭我都已经做好了,你们先吃了饭再走。”

裘中华也道:“就听您嫂子的,先吃饭,要是这就走了,回头她又要埋怨我。对了,我还要出去趟,你们不用等我。”

彭啸天和小葛看看天色,都同意留下先吃饭。裘中华便转身往外走,苏天却也背了盒子枪立即跟着他往外走。裘中华诧异道:“你吃你的饭,跟着我干啥?”苏天手里紧攒着盒子枪道:“青阳村有人打黑枪,不敢说咱这儿就太平。我是你的警卫员,自然得保护你。”

“噢!”裘中华愣了一下,再没说话,赶紧出门而去。

二人一阵去了周世福家。周金才的动作挺快,早派民兵把周家的大门给围上。周家的大门现在完全紧闭着,里面根本听不到一丝动静。裘中华到大门口,上前抬手敲几次门,好半天钱管家才从里面出来,隔着门缝问:“谁啊?有事吗?”

裘中华瞅一眼身后的民兵,冷着脸对钱管家道:“叔,您先开一下门,我找周世福有点事。”

“是中华啊?不不,是裘县长,您现在是县长也不行,东家刚才说了,没有他的话谁也不给开门。”

“他不让开门?那我们可撞门啦!”裘中华朝着身后的周金才使个眼色,周金才一时会意,却冲着民兵大喊:“去几个人,快去把墙根那棵树桩抬过来,两扇破门,一下子就给它撞开算完。”

他这话一出口,钱管家却在门里撑不住了,连忙道:“别别,先别动手,我给你们开开就是。”

眼见两扇木门打开,周金才率领民兵立刻冲进去,先到后屋找人。裘中华来到钱管家身边,对他道:“叔,马上就要土改了,往后周世福家没依靠了,你赶快走吧!再这样下去,连你也跟着受牵连。”

“我,我能上哪儿去?侄女女婿,你说我不干这个还能干点啥呢?”钱管家当场哭丧个脸道。

“干啥都行,就去县城找俺爹帮你置栋房子做个小生意也行。反正这周家以后就没指望了,你自个寻思寻思吧!”

钱管家的为人处世,一直秉承忠人之事的原则,所以不敢擅自作主。不过这次一见裘中华他们要来真格的,他是自己的侄女女婿,想来不会骗他。连忙点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跟周家太太说一声就走,行吗?”

“行,你抓紧点时间吧!”裘中华提醒他道。

钱管家闻听,立刻慌里慌张往后院跑去,很快他又回来,对裘中华道:“这儿的活我已经完全辞了,以后不管出啥事情,你们可不要再找我。”说完,转身就走。

“哎,你先别走。”裘中华似乎想起什么:“叔,周世福上哪了?你可不许撒谎。”

“我是真不知道。上午时他还叫我把家里的账理一理。后来周世禄和周世仁来找他一起研究什么,然后他们仨都不见了。”

其时,周金才早带着民兵前后房子都找遍了,周家大院里哪里还有周世福的影子?裘中华闻听民兵的报告,吃了一惊,心说,从周旺报告情况到民兵队伍过来,应该没多长时间吧?就是真跑路应该也跑不远。立刻让周金才把民兵撒到村内村外再四处找找。又安排几个民兵顺着通高华县和胶水县的大道追出数十里,连个影子也没看见。

一小时后,周金才便向裘中华报告了搜查情况,所有民兵都没有找到周世福,倒是周世禄和周世仁都在家里,问他们周世福的下落,两个人一齐咬死口都说不知道,本来他们去了一趟周世福家,但没见到本人,只好先回了家。周金才没办法,只得派人先把他俩给看起来。

出此变故,裘中华只能让周金才和村里的民兵队伍做些准备,尤其是夜里的岗哨,一定要警醒。末了他又问:“金才,你们之前打鬼子时的地雷还有没有?”周金才回答:“还有几颗。”裘中华有些焦急地道:“赶快找出来,好好检查一下,晚上在主要路口都布上地雷,千万小心些,别把自己人给炸了。还有,晚上的岗哨一定要安排好。”

裘中华给周金才布置完民兵站岗的事情,然后就带着苏天回家了。等他回到家时,钱月娥正在摆弄当年裘中华给她防身用的盒子枪。看到裘中华回来,她放下枪,问他:“回来了?你们快吃饭吧!我还放锅里给你们捂着呢!”裘中华摇摇头道:“先不急着吃,我还有点事情。”他迅速找出纸和笔,研了一点墨,匆匆写好一封信,封好之后,交给苏天,让他送到驻莱水镇的独立团陈连长手中。前几天他曾去过一趟莱水镇,并与陈连长接触过,陈连长说他早就听说过裘中华的大名,今天终于见面,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子关于部队的事情才散开。

苏天答应一声就要走,钱月娥瞪了裘中华一眼,道:“你咋回事儿?小苏也没吃饭呢!你这就打发他走?”一边说着,一边从锅里端出一盆蜀黍面窝头。苏天顺手抓了一个就往外跑,嘴里还道:“谢谢嫂子,我路上吃就行。”

送走苏天,裘中华自己拿起一个窝窝头慢慢嚼着,心想,还有什么漏洞?倒是要考虑得细密一些才好。不行,还得赶快联络一下高冠德,让他在关键的时候支援一下。

下午时候,他立即又去了一趟白里水泊,一见到高冠德,两个人都挺高兴,高冠德开玩笑道:“你是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又有事求我?”。

“我跟你倒不用虚着套着,这次主要是回来搞土改,这件事情很可能也有你的份儿。”

“不就是均分土地吗?这些我都听说了,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想法,都是俺爷爷俺爹他们留下来的,要不是俺娘……你放心,在这件事上我肯定不拖后腿。”

裘中华跟他先沟通完土改之事,然后又跟他谈到大水泊东村目前的形势,无非请高冠德警觉些,必要时候一定给予支援,高冠德自然满口答应。一切准备妥当,裘中华又着急赶回大水泊东村,只等着形势变化。

酷热的天,总会有些闲人在大街上乘凉。可是今天晚上大街上出奇的安静,除了水泡子内有数只青蛙有气无力地鸣上几句,再就草丛土堆里的蛐蛐儿欢快地唱上几段小曲儿,再无其它动静。

不过,当裘中华带着苏天沿大街上巡查之时,倒是从一些穷人家的庭院里隐隐传来小声的议论:“哎,听说要给咱们分地了,你们说说,这事儿靠谱吗?”

“咋不靠谱?人家中华现在是堂堂的东莱县长,说出话来金口玉牙,跟那个,跟那个古时候的皇帝差不多。”

“别瞎扯了,县官跟皇上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不过既然他现在是县长,我觉得他说的事情应该差不多。”

“也别太抱希望,听说周世福是去搬救兵了,他儿子周步云要回来,不但分地的事儿完蛋,恐怕咱村所有老少爷们都得跟着倒霉……”

“才不怕呢,现在这一带是八路军的地盘,他周步云要是敢回来,准保被八路军消灭……”

听着这些议论,裘中华无声地笑了。他当然听得出来,这些农民是既想拿到土地,又害怕地主们势力强大,真要把地主的威风给打掉,相信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吧?

裘中华和苏天转完一圈,见一切还算正常,便准备回家等候。却在此时,村子西南角忽然响起两声枪响,跟着有人在喊:“快来人哪!周世福跑啦……”

本来异常宁静的村庄,瞬间被枪声和民兵们的骚动给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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