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70年,是为明朝成化六年。这年春日,江南桃花正开得盛艳。
苏州城内一隅,一座不大的四合院正笼罩在绵绵春雨中。其时天尚有些微寒,大街上花花绿绿男女。邻街数家门房,布铺杂货铺,迎春楼风仪楼,甚至纸扎店棺材店,包括小酒肆小饭铺一应俱全。
众多酒肆中,唐家酒馆其实毫不起眼,只在苏州城南吴县吴趋里偏西一僻静的街道。酒肆的幌子是馆主唐广德特邀本街阁老、有名的书法大家徐有贞所写。唐广德时年二十多岁,其妻丘氏年方二十,温柔贤惠,善持家操劳,眼前却是腹部高高隆起,怀胎接近十月,依旧在酒肆内外每日早晚忙碌。唐广德每每劝其稍加歇息,少有从命。
自古怀胎生育有“瓜熟蒂落”之说。三月六日,因是春日,三三两两外出踏青乡民众多,正有几个酸秀才凑到一起在酒肆内喝酒论诗。丘氏却挺着大肚子前后忙活,意外觉得腹疼不止。唐广德吓了一跳,连忙接了丘氏手里盘子,扶她急进内室,并慌急地跑去请巷里赖大娘。那赖大娘是街坊中第一热心人,无论婚丧嫁娶,还是谁家生子祈福,甚至小孩儿家冷热吓着,只要请到她,肯定不辞辛劳热心相帮。
其时赖大娘得了信儿,连忙捡拾一个包裹挎在胳膊上,急匆匆来到唐家酒肆内。那些宾客见唐家逢了喜事儿,一齐悄声议论不止。这边赖大娘进入内室,唐广德在店里招呼客人,早魂不守舍。没过多久,耳听后室内“哇”地一声响亮啼哭,分明过来人都听得出,唐家添了个男娃。
唐广德再从内室出来时,外面未来得及走的三桌宾客一齐抱拳祝贺添喜,唐广德亦是满面笑容作揖道:“谢过谢过,今日酒钱,一并在我身上,算是邀大家同贺。”众人也是笑嘻嘻道:“是大喜事,自然得同贺,大家还得出份子钱,不如各归各的,酒钱自然一分不少,额外还要加些。”眼见大家酒也不好意思再喝,各自留了酒钱一哄而散。
尚未散去的人中,止剩下徐有贞老人未急着离开。他现在是满面花白胡须,头扎抹眉梁生巾,一大早就过来喝酒消遣。他的履历可是不一般,早年迎英宗皇帝有功,曾做过兵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封武功伯,亦曾因进言而致于谦被杀。后来他亦遭人陷害,好不容易脱却灾难,终被放归吴县里安享晚年。他于天文地理道释方技无所不通。闲暇时,又在家写出一部《儒学兴修记》,在苏州无人不知。平日闲致之时,分外喜爱亲外孙祝允明,也就是后来颇为传奇的祝允明,虽右手长有六指其状怪异,五岁时便教其写出一尺余大字。九岁时已能做五言七言诗句。今年有十岁,熟读《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后索性竟以“枝山”为名。今日恰也带他过来,听见里面孩子哭,他却也探了头好奇地向里张望。
徐有贞其时抬手拍他脑袋一下,喝斥道:“臭小子,人家后房之事,也有你的好奇?快回家跟我学习吧。”半大小子伸伸舌头,叫声:“姥爷!”不好意思地跟着去了。
这边唐广德喜不自盛地关了店门,满桌残羹也顾不得收拾,拔腿再回后房,进了里屋,只见赖大娘怀里正抱一个青衫包着的孩子,不哭也不闹。老婆丘氏两眼含着欣慰,似乎替唐家完成了一件历史重任。赖大娘看到他,满脸早笑成了花儿:“恭喜唐老板,尊夫人可是为您生了一个天下无双丰姿饱满的小后生。”
唐广德慌忙从赖大娘手里接过来,刚刚生下来的小子果然唇红齿白一头乌发,唐广德眼瞅着眉清目秀的儿子,先到床头边上朝着丘氏深深鞠一个躬,声音颤抖地道:“娘子,谢谢你为唐家添了如此清秀小子。想咱唐家世代在苏州以酒肆为生,整日迎来送往,只拿笑脸待客,纵碰到刁蛮之徒,也不敢皱半个眉。如今有了这小子,我倒一心卖力攒钱供他读书,但愿他日后得中功名,从此脱却生意劳顿,凭他光宗耀祖,你我心愿足矣!”
言罢,竟不能自持,眼看着鼻涕眼泪都流要下来,慌得赖大娘慌忙接过孩子放到丘氏面前,回头对唐广德道:“夫人替你生了儿子,是大喜事儿,你倒不快熬鸡汤煮红枣稀饭,在此胡乱念叨啥呢?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这样哭哭啼啼的。”唐广德一时醒悟,连忙去了。
倒是丘氏,似乎也被他刚才的话所打动,挣扎起身,抱了孩子亲切瞅着,略略伤感道:“赖大娘,这实在怨不得他,他家已是三代单传。到他一代当年接了他爹的酒肆,多年辛苦操劳,早已体会到其中艰辛,所以一心想要个儿子,希望他长大之后可以学而致仕光宗耀祖。”
赖大娘闻听,微微摇头道:“我说丘大娘子,他的话你也不要全信。我这一辈子接生孩子无数,哪家父母不都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只可惜,天下倒没有那么多容易事情。你瞧我这破嘴,本来今日是大喜日子,咋又顺着杆子胡咧咧了?这样吧,您的事儿也算是完了,我得先回去趟,家里还有人要吃饭呢!”
赖大娘说完,忙起身收拾随身带的东西。丘氏只一心挽留她:“大娘,忙活了大半天,不如在我家吃过饭再走吧?”赖大娘高低不留,丘氏只好喊唐广德过来,唐广德进入内室也是一顿挽留,无奈赖大娘家中真是有事儿,唐广德不由分说,将一个一钱多的银锞子塞到她手里,说是一点喜钱,请她务必收着,赖大娘知道他家常年经商手头不缺,只得接了银锞子欢天喜地而去。
这边唐广德快手快脚为丘氏做好饭,侍候她吃过,丘氏再抱起孩子时,脸上全是笑意儿,道:“他爹,你得给孩子起个名字。”唐广德亦曾读过几年私塾,此时歪头想想,微微笑道:“有了,本年庚寅,本月本日皆属寅,就叫他唐寅好了。至于字号,读书之人都有字的,他是咱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老大,今年属相为虎,就叫伯虎吧!”
丘氏闻听,静静想了想,犹豫道:“唐寅?名字倒还说得过去。伯虎?白虎?他爹,要不要请个相面打卦的先生给看看?”
“看啥看?我当年也读过几年私塾,略通些四书五经,这字号嘛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你放心,等他长大,我一定带他拜最好的先生。苏州城内,徐先生的学问算是一个,当年我还请他写过匾额,人家还经常上咱家吃饭捧咱家场子,总算还有点交情。至于其他人,听说还有个沈先生是苏州大儒,只知道他姓沈,倒不知他真实名字,此人书画双绝,要是拜他为老师,咱家伯虎一定可以光宗耀祖。”
“你还真是想着让儿子当官啊?当官有什么好?你看看现在当官的,有多少吃了官司被罢黜回家的?叫我说,还是叫他接了你的家业安安稳稳过日子才好。”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富贵风光无限,你懂什么?”唐广德觉得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硬生生堵她一句,回身忙家务去了。丘氏心中似有不快,抱着小唐寅,不由微微叹口气。
自从有了小伯虎,唐广德的生活平添许多滋味。这几年,因为他的性情快乐,再加上用心努力,酒肆生意竟越来越好,中午晚上天天宾客满座,有时徐先生晚来一阵,都要在门口候上片刻。
不觉一年之后,徐先生却带了往年交的好友文林先生来喝酒。他比文先生要大四十多岁。二人止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碟腌菜笕,另有半只卤鸭,是唐广德祖传手艺,阊门中八方闻名,外加两斤大白。正碰见丘氏抱着孩子在店里,听说孩子叫“伯虎”,徐先生稍稍愣了一下,继尔笑道:“伯虎,嗯,此名字倒是独树一帜,想来他日必成大器。”
文林先生此时才不过二十五六岁,早已婚配,娶妻祈氏,前两年先生一子,现又怀孕二月有余。文先生平时一心攻读圣贤之书,想要科场举名,闻听也是皱一皱眉头,道:“虽说是父母所起名号,不可太过造次。但问先生,过百岁时可否抓过周?”唐广德满脸是笑道:“抓过抓过,倒也准备了饮食行商,乃至文武十艺,但这小子竟抓到湖笔,另外还有胭脂,大概他此生应在画艺出众,但我内心,更希望他文采出众,可以出人头地……”
徐先生和文林先生听得连连摇头,一齐看那小子,竟也张着两只小手向他们乱舞。眼看着丘氏抱他进了后堂,唐广德亦进了后厨。
徐先生喝一口酒,偶一抬头,见文林举着酒杯望自己,皱眉道:“阁下是否有话要说?”文林再瞅一眼内室,小声道:“依你看,唐家小子有何出息?”徐先生道:“凡人之初习性皆善,大概后世影响巨大。此小子举手投足倒是个灵精之辈,大概文学才艺会有所出息。但是,但是,这抓胭脂之事……”
“哦,万物自有规律,不可一视同仁。或许这吴门之中又会有出人头地之名士,倒是一件幸事。哎,徐阁老,您那外孙允明,不是七岁就进私塾了?他应该会继承您的大业吧?”
“你说他?”徐先生一听说到他的外孙,两眼立时眯成一条缝:“他的天资倒也说得过去,但只怕一件,史书中原有‘伤仲永’故事,倒不可以此为荣舍本求末,最终反误其终身。”
二人相谈甚欢,小酒儿也喝得甚欢。当然,二人只是借酒闲谈,并不真心关注唐家小子未来。
但人有止寿,徐有贞先生一生功名有成,也算无比满足。不料数年之后,其竟偶感风寒一病不起,数日后,终驾鹤西游,引得已经十三岁的外甥祝允明一顿嚎啕大哭,观者无不动容。
徐先生一走,闾门之内便冷清了许多,文林先生其时早年已有一子,又得二子徵明,是成化六年十一月初六所生,和唐寅本属同庚,只比他小八个月。只过二年后,文林先生高中进士,后来得了选任举家赴任,只数月有余,文先生因在任上,数年间亦不再到唐家酒肆。
转眼至成化十二年,在小伯虎五岁之时,唐广德亦为他新添一个弟弟,姓唐名申,字子重。老唐此时对于人生充满期待,尤其小伯虎的精灵伶俐令他满怀遐想。
又过二年,小徵明在七岁之时,其母祈氏竟致病,久治不愈,终于五月二十七离世。文林先生少不得告假回乡处理后事。待心情平复之一段时间,眼看天气凉爽,文林先生亦带着儿子徵明,还有徐有贞先生的外甥允明,一起到唐家酒肆吃饭。允明现已年满十六岁,自徐先生过世后,只能跟着文林先生学习。
但是这一次,文先生另外又约到一个苏州名人,就是闾门中的沈周先生,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竹居主人。他和徐有贞先生却是两家姻亲,是徐先生的孙女嫁给了他的儿子,因此徐先生竟时不时开他的玩笑,说是他的长辈。沈周先生虽学识渊博,却一生不应科举,尤精诗文书画。他之与文林先生之相识,同样始于诗文书画,只不过,他的画艺要比文林先生高明许多。
这次文先生请他喝酒,其实有些私人目的。不错,赫赫有名的徐有贞先生没了,他可是阅历过官场,在苏州城内有着无比的名望。原先文林还想借他的名头让徵明参与科考,现在必须要有新的选择。虽然自己也能教习孩子,但毕竟前几年选了永嘉知县,目前只是告假回家。他当初之赴任,实不想家眷分离,但祈氏跟他赴任后,却挂念年老父母,坚持要回苏州。他只得将其连同孩子一并送回。因此无暇顾及孩子学习。偏偏儿子徵明已到启蒙之时,却又学语甚迟,令他无比心焦。万一他再行选任外地,岂不耽误儿子学业?好在苏州城里还有一个沈周先生,虽大他二十岁,二人原在家乡时交往甚密,完全可以把小儿辈托付于他。
二人来到酒馆之后,不免请老唐上了酒菜,一时间杯筹交错,间或谈些宋元诗话,又论起元大家赵孟頫,相传为宋太祖嫡传后人,书法尤精,所创赵体对于后世影响甚巨,而其画艺亦是苏州城内首屈一指。文先生道:“沈先生,您倒说句实话,赵师技艺对于你的书画影响几何?”沈周屏气正色道:“文先生,我是杂学百家,但书法主要师以黄庭坚,画则受元四家影响。对于赵师,虽亦有接触学习,但略欠一些。不过对于他的名望我是非常崇敬,大概文人学画自东坡先生始,至赵师则成一代宗师,已然踏至顶峰了吧?”
言罢,两人俱哈哈大笑。其时,唐广德依旧送上他的拿手菜:苏州卤鸭。只见那盘中鸭子色泽酱红,皮肥不腻,肉质鲜嫩。文林一时兴起,先夹一筷入口,却是香酥入味鲜醇无比,立时赞不绝口。唐广德瞅着沈先生眼生,不觉好奇地问:“请问尊驾是?”
“哦,他姓沈,名周,是苏州有名的大儒沈周先生。”文林嘴里嚼着醇香的鸭肉,连忙介绍道。
“您就是沈周先生?久仰久仰!”唐广德闻听大惊,慌忙搁了手中托盘上前深施一礼。沈先生却也慌忙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沈先生虽不是官宦之身,他却不愿涉足官场,只求心情通畅自由,一直醉心书画,分明是闲云野鹤之身。他的学问在苏州府可是赫赫有名的。”文林眼瞅着沈先生笑着道。唐广德连忙点头认可,他却也曾闻听,沈先生在苏州城内交游甚广,为人乐善好施,尤其画得一手好画,贩夫农家甚有爱者,但许多人因囊中羞涩亦轻易不敢相求。但凡有上门求画者,沈先生却又不计价格无不应允。
只在举杯饮酒之时,唐家小儿伯虎竟从室内跑出来。唐广德连忙追上去,只围着桌子转几个圈,却抓不到他。文先生和沈先生看见,一齐哈哈大笑。
文林先生两眼直盯着小伯虎,不免又瞅一眼儿子徵明,忽然心有所动,便问:“老唐,您儿子今年也有七岁了吧?他可是和我家小儿同岁呢!”
唐广德听见文行生提及小儿,两眼早眯成一条缝:“这个我倒记得,他们是一年所生,止我家伯虎生日大些。文先生,数年前倒跟您相熟,当年抓周之言其实都是戏言,您现在再给看看,小儿可否有科考前程?”
文林眼瞅着满地乱跑的小伯虎,见其眉眼儿清秀,心里也是分外喜欢,又瞅儿子徵明一眼,不觉有些伤感,这小子不但体质弱,至今尚不能言语,听人说话只会点头摇头,或是微微地笑。他便冲着小伯虎微微点头,在酒桌上拿了筷子逗他:“伯虎,过来,你要不要跟我学字啊?”想不到,小伯虎立刻爬上文先生的大腿,慌得唐广德想要抢他下来,文先生却摆摆手道:“无妨,他若真是喜欢,倒是他的造化。”
文先生随手用筷子蘸水在酒桌上写出“伯虎”二字,小伯虎二话不说,抢过筷子学着描出相同二字。唐广德偶尔走过来,问文先生:“这,这是他写出来的?”文先生哈哈大笑道:“唐广德,想不到您唐家竟有如此造化,您看,这小子所描笔划,跟我刚才所写竟差不了几分毫。我问你,他现在可曾入过启蒙?”
“未有,我只是一个粗人,哪个名师肯教授于他?”
“您说,要是让他投到沈先生名下不知如何?”文林先生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沈周先生。
“沈先生可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宗师,这,这怎么可能呢?”唐广德闻听不觉惶恐,两眼立刻直直地盯着沈周先生,生怕他拒绝。
“怎么没有可能?沈先生您看,不光是他家小子,连我的小儿现在也正愁投师无门,其实我也是为我小儿着想。要是您能答应,他们俩倒可以做一个伴共同拜沈先生为师。”
不想他的话立刻引起沈周先生兴趣,他只目光炯炯盯着文林沉吟道:“这个?这俩小儿倒也讨人喜欢。不过文先生,您自己亦是满腹才学,怎想到让我来误人子弟?”
文林闻听却笑道:“沈先生,其实我只是在诗文上有所感悟,于书画技艺却无涉及,所以希望能够劳您大驾。这样,目前我尚在养病时,他们学文时可在我家,想要学习书画,务必需先生费心,不知如何?”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吧,经常一个人在家倒也有些闲闷,似此倒是可以两处经常走动走动。”沈先生连忙笑着点头同意。
唐广德一见,惊喜地道:“沈先生,您,您这是同意了?真是意想不到。二位先生,不是我唐广德吹牛,从今往后,只要二位先生来我小店喝酒,一切包在我身上。”
唐广德说完,连忙抱唤小伯虎下来,摁着他的脑袋,先给沈先生磕三个头,又朝着文先生要磕,文先生慌忙拦住。
因为沈周先生和文林先生答应收小伯虎教授学业,唐广德立刻又加炒两个小菜,陪着他们一起喝酒。小伯虎也被大人们哄着也喝了一杯酒,眼看着要醉倒,早被他娘抱上床。
朦胧中,小伯虎看到父亲竟也喝醉了,一个人在那儿手舞足蹈又唱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