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的事情尚未有着落,先生即使想帮他也是无从下手,只得将这件事情彻底放瓦。
但是先生对于文学的熏陶研习还是要继续。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先生在精研藏书过程中,又结交了几个好友。
先生酷爱读书,他在年轻时家中条件很一般,买不起太多书,他的书多数是在文徵明和祝允明家中读到的,另外还有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先生一生中读到最多的书,应该是在认识刘协中之后,并且由刘协中而又认识他的表兄,从此有了更多的书籍阅读。
刘协中仅仅比先生大两岁,他和先生是同一批考取苏州府学。那年秋末,刘协中主动邀了先生去支硎山表兄家,言说他表哥家藏书甚多,且古籍善本不少。先生闻听大喜,立刻同他启程。
杨循吉是刘协中的一个表兄。此人亦是成化二十年进士,曾授礼部主事,亦与苏州名士吴宽等人交往甚笃。前些年,正是内庭万戚当朝,杨循吉以自己的性情略感疲惫为由向朝庭告病致仕,归苏州后,只在城西支硎山上筑宅安家。
支硎山位于苏州西郊,当地人又叫观音山,相传有晋高士支遁,外号支硎,曾隐居于此,故得名。此山分中峰、南峰和北峰,另有四座寺院,依山峰所建分别为南山寺、中山寺、北山寺和观音寺。山内殿屋幽邃,石壁陡立,松柏、流山之声不绝于耳。此等幽静之地,深为致仕回家的杨循吉所羡慕。他倾尽所有,在支硎山内重金购地,建成一座小小的院落,并将其书屋命名为“寿松堂”,其中藏书约数十万册,尤以古籍善本为主。
那天先生和刘协中到达杨家时,杨循吉恰在书房内。先生见杨循吉不过三十多岁,但颌下一缕黑须,两眼炯炯有神,仪度非凡。
先生的目光,很快被那阔大书屋内一排排的书架和琳琅满目的古籍给吸引。天哪!先生曾见过许多喜爱藏书之人。徵明的父亲文林老先生喜读书藏书,家中亦有半屋子书橱。允明的祖父和外祖父俱是藏书之人,尤其他的外祖父徐有贞,大明宣德年间轰轰烈烈之人,家中亦藏书万册,书法图籍则有无数。不过即使依两人之家藏之和,恐怕也难比得上杨家书屋。
其时先生的目光几乎直了,手心激动得汗湿,而且心跳“咚咚”加快,眼看着脸色变得绯红。“想不到杨先生居然有如此之多的藏书?我不是在做梦吧?”先生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眼睛。
“子畏,这是我表哥,他当年曾是礼部主事,是吴宽前辈的好友,那年他曾写上疏想要朝庭释放建文帝后代,被吴前辈一顿责骂,说他是想要自寻灭族之祸,楞把他写的上疏给夺走了。幸好吴前辈是自己人,倒救了他一命,否则,哪里有今日见面的机会?”
“协中,不要胡说。他就是之前你提及的唐伯虎,吴县第一名秀才?”杨先生沉声问道。
“不敢,小生早就闻知您的大名,今日特意随协中过来诚心向您讨教。”先生恭恭敬敬道。
“凡爱书之人,心思皆同。我的书虽多,虽也有不周全之处,你若喜欢,就让协中陪你随意看看。但有一件,须小心在意些,千万不要污损。对了,我还有朋友要拜访,协中,好好陪唐先生,想要吃饭,可找你表嫂料理。”
“表哥放心,有我在,一切保证没事。”
两人即刻送循吉先生出门,眼看着他离去,先生早快步回到书房内,贪婪地翻看古籍……
先生那天在书房整整待了一上午,直到协中来叫他吃饭,才醒悟。等到吃过午饭,先生本来习惯于午休片刻,那一日睡不着,干脆跟协中打个招呼,又回到书房内……
先生在杨循吉家中书房待了整整五天,协中陪了他整整五天。即使主人客人关系再好,在别人家中时间久了,也会有些不便。杨先生经历过官场,倒有些风度,自己不好意思出面,见先生毫无离开之意,又担心他的书,又怕他老婆厌烦。果然,家婆吴氏先沉不住气,自告奋对刘协中说:“表弟,你带来的那唐先生大概要在俺家过年吧?不如这样,你帮他回家把铺盖搬来好了。”刘协中听出言外之意,连忙着急去寻先生,说他们已离家有些时日,家里恐怕找得急,所以需要回家看看,先生要再想看时,干脆借几本带着。
于是刘协中带着先生找到表兄,言明先生要带几本书回家看。大凡藏书之人,无不爱书如命,杨循吉当时就皱起眉头,幸亏先生主动道:“杨兄长,不如这样,我看您那寿松堂内缺一幅寿松图,不如我替您作一幅?你要看着行,就用它,要是不行,干脆扔锅灶里当引火纸。”
“你,你还会画画?”杨循吉略感诧异。
“表哥你有所不知,子畏不但好诗文,而且书法功底不错,尤其绘画,在咱苏州府内,他可是拜过沈周和周臣两位老师呢!”
“哦,拜过沈先生和周先生……”杨循吉心中微动,面色眼看有所缓和。借书之事自然也就同意了。
先生为了能够读到杨先生的藏书,决意要表现一番了。于是在第二次去杨先生家时,先生主动索要纸笔砚墨,凝神细想支硎山北中南三寺,山中曲枝古松,以及放鹤亭、白马涧美景,立时攒笔挥毫,“唰唰唰”,不消半柱香功夫,立就一幅《山树秋声图》,杨循吉站在一旁,眼见子畏先生笔走龙蛇,画功十分了得,惊得目瞪口呆,直等他画完,立刻击掌高声道:“子畏老弟,为兄真是小看你了。协中,苏州有如此俊秀人才,为何昨日才领来见我?”
“表哥,这可怪不得我,你早些年中了功名,一直在朝庭供奉,前几年辞官回来,又跑到这支硎山上来隐居,我和子畏纵好成一个人头,又有多少机会带他见你?”
杨循吉闻言笑道:“如此说,倒是我的不是了。但我这个人自幼好静,不喜闲杂碎语,一旦遇到知音,完全另外说起。子畏,今后如不嫌弃,我与你做个往年交如何?”
“太好了!只要先生不嫌弃,子畏肯定一百个答应。”先生心里一直想着杨先生家中的藏书呢!有这样的朋友,岂不是一大快事?
自此之后,二人便成挚友。这期间,除了协中偶尔带先生来,先生还特意叫了允明和张灵、都穆前来。大家一到杨循吉家,看到如此浩瀚充栋的古书典籍,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又纷纷央告借阅。一时间,老老少少数人竟都成了好朋友。
自认识杨循吉之后,他们也曾于春日一起去虎丘泛舟。刘协中偏好诗文,亦曾与先生争论过数位唐诗大家优劣。先生却偏向欣赏李太白多些。李太白的诗,恣肆汪洋浪漫奇想,很符合先生的胃口。而协中稍稍偏爱老杜的诗,觉得他的诗既深刻生动,又贴合社会民意。协中在背诵过杜甫的《石壕吏》之后,深有感触道:“子畏,其实老杜的诗真正代表了民心,完全是忧国忧民。所以,他才算是大唐第一诗人。”
“他的诗,也就是发发牢骚吧!能帮助百姓解决困境吗?协中,你太天真了些。”
“难道咱们现在生活的社会,老百姓真正是安居乐业吗?你要不信,可以问问俺表哥,他可是经历过前朝朝庭之事,那万姓国戚一家,到底把国家糟蹋成什么样子?幸亏本朝弘治皇帝圣明,饶是如此,贪官污吏仍然不少,说实话,要是哪天让我当官,我一定首先把黎民百姓的衣食管好,我可以保证……”
听到了吗?这就是刘协中当年当面说给先生的保证,那时,他心里一直想着如何与先生同赴乡试会试,以期得中功名,也好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只过了不长日子,协中竟突然病倒,尽管家人延医救治,数十日之后竟意外病世。
为刘协中举办丧事那天,他的孩子才不过八个多月,尚在襁褓中。为协中下葬时,吴氏怀抱孩子泪眼纷落,令无数看客唏嘘不已。
刘协中的墓志铭,是先生亲笔写就,其铭文曰:“蛟龙得云雨而能泽万物者,时也;君子终困穷而能守一身者,道也。语云:‘咏珪璋以比德,指松柏而论材’,吾尝闻斯语矣,代岂无是人哉!君讳嘉,字协中,陶唐氏之后也。居乎三代,因时易姓,故有御龙、豕韦、唐杜之号,其后定公夏、献公艺、父子为周卿氏,食采于刘,遂称氏焉……”
先生挥毫凝重,林林总总。先生一边写着,一边就又想起在支硎山内和刘协中读书论文的情形。杨循吉的藏书,真正称得上是浩瀚如海。但先生喜爱书的性情,亦是文人中较少见。
“……其铭曰:华屋起欢笑,青原起悲歌。灵风吹宝幡,金碗照尘幔。伤春台之改色,悲夜宫之未旦;列高谊以丰石,其历劫以燦爛。”先生手里的笔继续。
一阵墓志铭写罢,先生掷笔放声大哭,十分悲凄。一众无数好友,心中默默诵读先生所写之铭,亦禁不住同声落泪。
因刘协中的离世,令先生在家中沉闷了好些时日。这期间,他忽然有所感悟。是啊!人之一生,赤条条来,又如烟般轻飘飘而去,在这世界上,到底可以留下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非是功名利禄,每个人都在为此辛苦奔波,但到头来,岂不都是一场空?倒是历史上有名的文学古籍,或者大气恢宏的画作,似乎传世不少,可以给人以精神上的感情启迪。如此说来,那功名富贵不求也罢。
自此,先生索性只是勤加练习书法画作,再就是到杨先生或者其他人家,如俞弁、丁文祥等人家里借阅图书,功名之心欲加淡泊了。
对了,有个叫丁文祥的文士亦是先生新近认识的文友。他本来家资巨富,眼见苏州府内诸多文人秀才颇受人敬重,于是自己也学了文人模样,整日里重金搜求字画古典,居然也藏有半屋子典籍。只不过,这半屋子的古典他大多未曾读过,只是所结交的几个文人来拜访时,才领他们进入书屋品鉴,轻易不肯让人动手翻阅。
第一次去丁文祥家时,先生差一点望书兴叹,因为丁文祥只管展览一律不外借。多亏先生心思转得快,赶快画了一张精致的仕女图,立刻将丁文祥给迷住,这才答应借出。但他提出的要求是:每借一部古籍,先生必须亲手为他画一张仕女画供他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