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寻芳楼一聚,大家一场热闹非凡,尤其先生和张灵大出风头,此为先生一生中较为鲜明的人生记忆。他的人生中有许多快乐时光,应该多是和张灵在一起而获得。这一点,似乎允明稍稍逊色一些,其他人等似乎谈不上。
但是先生想不到,赏月亭上飞走的那张画,却又惹出许多意外故事。
大凡千千世界,无论生存死消,无论风吹日晒雨淋天寒,似乎总有它的道理。这一点,在中国古代就称之为“道”。所以那张飘飞的《张灵行乞图》引出一些新奇的故事不足为奇。
其时,那张《张灵行乞图》自赏月亭忽忽悠悠飞往半空中,早引起正在湖边行走的张灵注意。只见那张画在天空中忽上忽下,一阵风直朝停在湖岸的一条画舫飘去。张灵登时睁大了眼睛,哦,那条画舫,岂不是前日所见的豫章明经崔文博先生一家所乘之船?原来他一家人尚未离开苏州,依旧在此滞留,而那船上之人,却不是崔小姐又是谁?
说起来,这一段公案的确是世事中匪夷所思之事。可能世人之偶遇,一次只是平常,再一次就是奇迹,再再遇到时几乎就是铁定的缘分。比如当年民间传说先生和秋香三笑留情之故事亦是此意。
其时崔小姐正立在船头观看湖中风景,眼见一张画儿凭空而至,一把抓在手中端详,的确吃了一惊:分明那画上人物似曾熟悉。哦,看上去像是前日上街买糟鹅遇到的小子。怎么回事?他原来是个乞丐么?似乎又不像。若是无名小辈,为何还有人知道他的名号并为他绘画题款?莫非这是他人的诙谐之作?再看那画款题字,一为“唐寅”,二是“祝枝山”,俱不认识。
她其时只管欣赏画儿,哪里想到临湖边正有一痴儿瞅着她发呆?崔小姐心下正疑惑,不想崔文博却从太湖边看龙舟比赛刚刚回来,才登上船,一眼看到女儿手中所画,问:“你手里所拿何物?”
“不过是一张废纸片儿。”
“是一张画?是谁给你的?你刚才上岸了?”
“爹爹不允,莹儿岂敢?是天上风儿刮过来的。”
“风刮过来的?奇了怪了,快给我看看。”
崔文博从女儿手里接了画,只见上面题写着“张灵行乞图”字样,画面上只是一个乞丐,一手拖根棍子,一手拿只破碗,一路沿街乞讨,却笑了:“这个画师行事却也不够大气,咋能拿乞丐当画样呢?”再看看落款,微微皱皱眉,道:“唐寅?祝枝山?这唐寅挺陌生,祝枝山倒有些相熟,好像在苏州有些名气。莹儿,不过是一张烂画儿,不值当什么,就把它给撕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举起画来要撕。崔莹小姐美丽的眼睛深邃如水,一听“祝枝山”有些名气,眨几眨,突然一把抢过画道:“爹,既然有人要画它,想来是画着玩的,我看这小乞丐画得怪好看,还是先留着它吧!”言罢,早跳身回船舱。
崔文博见状,只是微微一笑,心说,女儿虽然看起来大了,今年不过才十六岁,想是有点儿女情长的心思。只可惜,苏州离南昌豫章有千里之遥,怕是有心思也无用。于是并不在意,只管大声招呼船家立即开船离去,船帆升起时,意外见女儿一手执画朝向苏州城内发呆,大为诧异。
其时张灵本已远远看见崔小姐,心中正惊喜若狂,寻思主动上前搭讪,不想有一四十余岁长者忽然登船,分明是他的父亲,想起允明和先生当年跟他说过的,其父早严辞拒绝他们二人之姻缘,登时吓得隐身躲过,再不敢声张。等画舫扬帆远去,张灵却又顿足叫苦不跌,心知今生不知何时再能相遇。
太湖端午节之后,允明再无心思陪先生几个人玩耍。今秋有省考,他于三年前曾试一次,不中。已三年过去,眼看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必须得再努一把力。于是整日里在家备考。在备考的同时,允明还嘱咐先生和徵明,包括让先生转告张灵,大家对文学有喜好是一件好事,但却不是最终目的,希望人人都要留意功名,一定不要忘记家人的寄托。
有允明的嘱咐,先生于是稍加些努力。而徵明对于功名看得更重,他父亲文林是与吴宽、杨一清同榜的进士,近几年屡次受到朝廷重用,他岂能自己沉沦?所以,他算是这几人中最勤奋的一个。
大家似乎都在努力,只是苦了张灵小子。自从上次太湖岸边第二次遇见崔小姐,他彻底像掉了魂魄一样,整日里迷迷登登,一日三餐中除早晨稍有些清醒,中午和晚上几乎都是酣醉不醒。某一日,先生在家读书累了,想要休闲一下心情,于是又去张灵家找他,他却在外未归。正出门时,撞见张灵醉熏熏一步一踉跄地进来,看到他时,张灵喜得伸出手要抱他,不想脚下被门槛一绊,当场摔个嘴啃泥。
先生大惊,忙上前拉起他,却如一堆死泥一般,哪里拉得动?先生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允明不是嘱咐过要咱们齐心协力争个功名,你为何要如此沉沦?”
“为何要,要这样?你,你说呢?小白虎,你也算是我的知音,难道你,你不明白?”张灵两眼迷离地看着先生。
“我明白什么?难道你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个崔小姐?”先生不由皱起眉头。为一个意外邂逅的过路女孩而如此消沉,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崔小姐?她,她现在何处?她到底去了何处?伯虎,我刚,刚刚认识她时,以为这一辈子只是萍水相逢,恐怕与我无缘。但是你并不知道,前番大家在太湖边游乐时,我分明又遇见她了,可是转眼间,她,她却不见了,到处找不到。难道我注定要,要孤独一生吗?”
张灵说罢,竟不顾男儿脸面,忽然放声大哭。哦!他居然又遇见崔小姐了?到底真的假的?先生顿时无比疑惑,又担心是不是他的精神出问题了?他现在的情绪分明不像是装出来的,只一阵嘶嚎早满脸鼻涕泪花。
先生真是张灵的知己,见他悲伤如斯,亦心疼不已。遂道:“梦晋,梦晋你且听我说,你的终身之事并非没有希望,听说那崔小姐乃豫章人家,且等咱们慢慢寻找好不好?俗话说的好,功夫不负有心人……”
“伯虎,你不要再骗我了行不行?我自己可是、可是无法欺骗自己。当年你、你跟素兰小姐不也是一面之缘?你真的已经忘掉她了?你给我说实话……”
“素兰?”先生心下一震,张灵的话,果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是啊,当年他跟素兰小姐的确只是一面之缘。可是,为何她的影子至今仍在他心里?幸亏媳妇徐巧云人品相貌还不错,否则,这辈子自己恐怕无法自拔。
“行了,不许再哭,你得听我的话,不,你还得听允明的话,现在最要紧的是考取功名。有了功名,自然会有娇妻上门,你听明白没有?”先生有些急了,只得拿张灵平时厌恶之事劝说他。
果然,张灵一听见他说到功名,更加哭得厉害:“什么臭屁功名?能抵得上一顿苏州大白?能找回崔小姐?你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梦晋,你一向知道我,对于功名,其实我也并不在乎。真有一天要是中了,无非离井奔他乡,人不生地不熟,还要受官职所累,又怎比得你我二人天天醉酒当歌谈天说地?你既然不肯应考,索性我陪着你,你家里有酒吗?”
“要,要酒干吗?”张灵歪斜着通红的眼睛问他。
“跟你一起喝酒啊!今日懒得学习,只好陪你痛痛快快喝酒,好不好?”
“好,太好了,我即刻就,就去打酒!”
张灵一听到先生陪他喝酒,果真来劲了。先生却死死抓住他胳膊不放,道:“不用你去,我去打酒行吧?你且到房里等我,是我的兄弟,就得听我的,好不好?”
“你,你是兄长,我是弟弟。兄长的话,兄弟必须得听!”
张灵如此说,先生吊悬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又千哄万哄,把他哄进屋,直扶他坐到床头,眼见他身形向后一倒,立刻躺在床上睡过去。
先生候他睡着了,拿一床青色被面的被子替他盖上,只在床头略坐一坐,眼瞅他的形象,忽然有些伤感。这算是怎么回事儿?他和张灵,按说都是莘莘学子,人生的楼梯应该一步一步攀援向上,直到到达辉煌的顶端,或可以中得进士。到那时,官职也有了,风光也有了,出入有人呼应相随,何等威风,何等招摇?天下所有文人,无非都是这种向往吧?为什么他和张灵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呢?难道他骨子里只是一个率性豁达不受拘束之人?
先生沉默多时,感到思绪有些乱。他当然不会再陪张灵喝酒,“抽刀断水水还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是大唐时的浪漫诗人李太白的诗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哦!这可是真正的愁字词,以先生看来,宋时女子李清照所写的这首《声声慢》,应是愁到内心,愁到家了。天底下,还有比她这首词再能表达愁绪的?
似乎张灵说的也对,既然眼前的事情都解决不了,还考什么功名?不如游戏人生及时行乐,即使不善于经商,苏州的文人不都可以凭自己的书法绘画养家糊口吗?
想到这儿,先生不由得哭笑一声,且舒展一下眉头,怏怏地离去。
不过,数日之后,吴门里倒也添了一桩喜事,徵明居然要结婚了?文家在苏州府内也算是小有名气,这样的大喜事,自然很快就传到所有兄弟耳朵里。先生那一日找徵明对证,方知是事实。
徵明所娶之女子,乃昆山吴家女子,人品清新高格,为人落落大方。等到大婚之日,先生和张灵乘兴又喝了不少酒,借了酒意,先生和张灵商量要不要去闹一闹洞房,却被允明给阻止。
徵明可是个老实孩子呢!允明这个老好人,处处照顾着自家兄弟,真是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