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一年八月,朝廷恩准的江南乡试终于在应天府拉开帷幕。这一年乡试最为光彩的主角显然非先生莫属。
当应天府乡试的榜文张贴出来,整个苏州城,不,几乎整个江南顿时轰动,只见那大红的乡试榜文上,第一名的名字分明是铄铄夺目的“唐寅”二字。
“伯虎,你可中了,你终于中了,并且还是第一名解元郎!” 那一天,同去看榜的张灵和徐祯卿二人一见到先生的名字,立刻兴奋地欢呼起来。
不错!县试中秀才第一,江南乡试又是第一!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苏州府。
此番一同前往看榜的还有允明,这个老好人大哥,一见榜文上的头名名字,脸上立刻溢出大大的笑意,快活地对先生道:“好家伙,幸亏你中了,否则你可丢大人了。”
然而,他们一齐从榜头看到榜尾,却没有找到徵明和祯卿的名字。全榜看过之后,徵明和祯卿不由黯然失色。尤其允明,他可是自中秀才之后,于六年前在乡试时已中了举人,此后一连参加两次会试皆未中。但他内心里真正关心着几个小兄弟,眼见徵明和祯卿榜上无名,却也颇为失落。
“徵明,祯卿,倒也没关系,一次不中,再有三年还可以继续考试,当年的乡试,我不也是连考了数次才得中吗?”允明劝他们道。
“大哥说的对,咱们还是要一步一步努力。我等兄弟皆应肩负起传承振兴苏州文化的担子,我们一定会让天下人等仰慕咱苏州文人。”
哦,先生现在的言辞颇有些激动,不,是冲动吧!
不错,这一年的乡试,先生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更意在实现他对允明、徵明和张灵等一众好友的许诺,曾经发誓必须要成功。但是先生于这誓言中另外加了一句,道是:此番若再失利,将永不参加省考。
徵明曾对父亲文林提及先生的誓言,文先生当时听了,当场皱起眉摇头不语。徵明好奇地问父亲:“爹,难道他的誓言不能实现吗?”文林先生道:“少年轻狂永远是人生大忌,但他的智慧头脑却又非一般人物。唉,现在的官场根本容不得这种轻狂之徒,或者他还要经历一些磨炼才会有所醒悟。徵明,此一生中,爹希望你也能功成名就。但无论能否考取功名,万万不可盲目自信,做人就应该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走路,决不能妄自菲薄。”
事实上,徵明一生都遵循了父亲的教导和影响,并且在他这次乡试失败后,父亲还特意写了一封家书给他,劝导他一定不要气馁,要继续努力,准备参加下一次乡试。只可惜,徵明的性格特点与先生有着较大的差异,他一生中也只是中到秀才,然后屡屡考试,再无其它功名。后来还是蒙皇恩于五十四岁时,即先生去世的那年春天,经工部尚书、后又继任南京兵部尚书的李充嗣推荐入京,又在原平叛朱辰濠有功的原南京兵部尚书、时任吏部尚书乔宁在朝廷中极力游说下,徵明才被授予翰林待诏,并与其他人等领修过《武宗实录》。
徵明在历史文化之林中能够大放异彩,主要体现在文学和书法绘画艺术方面的成就。他的书法,真隶楷草诸体修习兼备,尤擅小楷及行书,书法成就甚至可以称为“大明朝中的翘楚”。而在绘画上,他本来不输于先生,仅是在名气上比先生略差些吧?后来年纪大了,书法和绘画自然更加老到。
能够得到江南乡试第一,先生肯定要做一些庆贺。这些庆贺亦分了几个步骤,第一是拜会本次主考。此次乡试主考有两位主考,一是当朝翰林学士兼司经局洗马梁储,此人自幼便名气外露。梁洗马六岁时,有一次在家中意外跌倒,被其父扶起。父亲扶他时顺口说一句:“跌倒小书生。”梁储顺口对曰:“扶起大学士。”父亲一时惊奇,又出一联试他:“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小梁储略一思索,立刻回道:“早登台阁,挽回三代乾坤。”
那时的台阁,无异于现代的国务院,父亲闻听他答得抱负大气,立刻抱起他一连亲了好口,并延请名师教导他。后来他果然考取功名,逐步而上,并于正德十年成为首辅,荣极一时。后话暂且不提。
此次他选中先生为江南乡试第一,亦是听说先生少年成才,于十六岁中县试第一。等看过先生考题之后,果真对了自己心脾,对先生深有爱惜之意,又有意在回京之后极力推荐。
至于另外一个主考刘机,亦是不凡。他其时却是翰林院侍读,深为朝廷中所信任。此次所选中的乡试第一名,他心里颇有一些微辞,以为先生的文章虽稍稍显得华丽些,但却稍有偏颇。不过,既然梁储为第一主考,须听从他的意见,见他欣赏唐寅文章,只能随他的意。
发榜第二日早晨,先生于天色未明时便起身,自客房沐浴更衣罢,一身庄重先坐于案前,只觉得心情有些激动,即时挥毫写就“领解后谢主司”一首,写罢,掷笔于案,站起身,踱着步子,朗声诵道:“壮心未闲逐樵渔,泰运咸思备扫除;剑贵百金方折阅,玉遭三黜忽沽诸。红绫敢忘明年饼,黄娟深渐此日书;三策举场非古赋,上天何以得吹嘘。”
吟诵罢,心中颇为自得,大概主考老师见了此诗,应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看看一切准备妥当,早饭也不顾吃,即刻去应天府官驿内拜访主考老师。
其时,他的内心里除了对恩师的感激,更多的是想跟主考老师好好沟通一番。关于这一点,他倒听徵明说过,徵明因为有一个做官的父亲,所以社会诸事比先生懂得多。先生有时哀叹,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该有多好?
不过,今日里他分明去得早了,官驿尚未开门。他本欲敲开门,又一想,一大清早叫醒主考老师似乎不妥。只好在官驿外走动等候。忽见对过邻街有一家玉石店,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或者自己得了解元,从此可以昭告天下,从此在画作上钤一方“解元”印章总可以吧?
心念动处,脚步早移进玉石店内,精选一方泛些青湖绿意的长方形南阳独山玉,讲定价钱一钱二分银子。店家掌柜无比热心,又问:“先生好眼力,这独山玉刻印最是上佳,不过,先生是要当场刻印吗?”先生问:“若是我自己篆书,你们这儿能刻吗?”店家掌柜说:“先生绝对请放心,小店有上好刻工,只要有范体,无不准确精到一毫不差。”于是先生要过细毫毛笔,顺手在白纸上用篆书写下“南京解元”四字。店家掌柜一见,惊问:“您这是,这是买了要送人还是自己留着用?听说当科南京解元是苏州府的唐寅先生,您却是……?”
“哦,不是送人,我是留着自己要用。”
“您,您就是唐解元?哎哟,小可真是失了眼。唐解元,快请里边坐,我这儿正好新泡了一壶龙井,您且品茶慢待。您放心,今日这方印,我只收您个玉料本价,连刻工都不敢费您一分一毫,我必须亲手为您钤刻。”
“是这样?倒谢谢您了。”先生意外之下,赶紧拿笔手书字体,然后由店掌柜手捧玉印到刻桌前坐下手执刻刀镌刻印章。先生此时心中十分舒坦,心说,人一旦荣耀,居然有着诸多好处。比如当府官宦,无论到哪里,那些地方乡绅甚至百姓,无不毕恭毕敬,尊着捧着,而且许多有着利益的交割。今日才得一“解元”之名,无官无禄,竟也有这等尊崇加身?
先生自斟自饮,才只喝了三杯茶,店掌柜早满头大汗捧着玉印过来:“解元请看,印已经刻好了。”先生接过印章,再三验看,店掌柜的手工的确不错,刚才自己手书四字,神韵异常接近。
先生满意地点点头道:“店家,辛苦你了。”且付了钱,然后慢慢踱着步子向店外走,店掌柜步步紧随,嘴里道:“唐解元请慢走,解元往后如有所需,尽管前来,小店无不周到。”
店掌柜的行止,先生忽然有些看不惯。如自己隐藏其名,恐怕店掌柜不会如此恭敬吧?但是自己呢?一会等见了那些主考贵人,他不是也是同样举止?这倒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先生再到官驿时,大门早已开了,自有应天府派来侍应的一个皂隶在门口站着。先生小心地请对方通报,不一时,皂隶从里面出来,领着他直接进了官驿……
先生的第二场庆贺,是江阴学子徐经为他举办的盛筵。徐经虽说是江阴人氏,可他和他的叔父徐尚德许多年前就是苏州府的常客,且与先生和允明、徵明都相熟。徐经中得举人是在三年之前的江南乡试,不过名次一般,只在末位几名。这一次他亦是从参加考试的江阴生员中听闻,苏州府吴县生员唐寅已中得江南第一名解元,立刻乘船从江阴赶过来。他的心思,第一是因为之前跟先生相熟,想要庆贺一番。第二却是为了明年京城会试。他曾揣度,以他的文才想要一科高中恐怕比较困难,幸亏他之前认识唐寅,一听说唐寅有如此收获,如何不兴奋?若是与先生一起备考京师会试,一定可以有得益之处。
所以他到达应天府之后,费些心思好不容易找到先生所居客栈,先向先生道些祝贺之意,然后商定在应天府顺兴酒楼庆贺。徐经在南京颇有些熟客,包括南京吏部尚书之子倪公子、南京户部董郎中、当朝郭某侯之子郭侯爷等等。这些人中,以一位年在三十岁左右的郭侯爷最为神秘,徐经将其介绍给先生时,只说他是郭相公,绝口不提他家身世。先生当时十分好奇,便只能设法向徵明打听。徵明当年因父亲在应天府太仆寺丞任上,曾跟父亲一起在南京待过,他对本地的情况比较了解。
等跟徵明见了面,徵明却私下里告诉先生:“这位郭侯爷,他爷爷可是当朝开国公侯,其生父之兄乃当朝驸马。当年侯爷为万全之策,将他留在应天府留守旧宅,自此留下一脉,此人目前家世依然属皇亲国戚,万万不可小视。”
先生留了心,想要跟郭侯爷攀谈几句,不料郭侯爷言辞颇为简单,只是聊聊应付场面,唯见了徐经之后才多说几句。先生本来属心高气傲之人,一时冷了心,倒不再搭理他。后来跟徐经说起,徐经笑道:“他这个人一向低调,你倒不必在意。他跟我交往,亦是他善交游,且他家中日常所需颇多,听说江阴鱼米富足且品质上佳,那年认识我之后,专门送他些品尝,从此请我为他家专门供应,这才结下如此关系。”
“原来是这样。”先生不由佩服。
有如此多的显贵人物,再加上允明和徵明、祯卿等人,庆贺的场面自是热闹。今日酒宴之上,先生的小酒喝得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脸红耳热之时,又发了一点点文人痴狂,跟店家要来笔墨侍候,欲乘兴作赋。他现在是江南头名解元,恃此名衔而骄傲,似乎无人见怪。
眼见先生才思滚滚不绝,不一时做成一赋,笔迹是见长的行楷,其乘兴所作之赋有称之为《六朝金粉赋》,有称之为《金粉福地赋》。实际二赋只是一赋,现代传为《金粉福地赋》,赋中之意极尽赞美之辞,称赞东南繁华风光无限秀丽。内容略曰:“闽山右姓,策府元勋;玉节凌霄而建,金符弈世而分。位定高明,补娲天以五石;取俾贞观,捧尧日以三云。……丽色难评,万树过墙之杏;韶光独占,一枝出水之莲。四坐吐茵,无非狎客;两行垂佩,共号神仙。风里擘衣,接金星而灿烂;月中试管,倚玉树而婵娟。青鸟黄鸟,尽是瑶池之佳使;大乔小乔,无非铜台之可怜。单衫裁生仁这杏子,松鬓拥脱壳之蜩蝉。锦袖琵琶,眼留青于低首;金钗宛转,面发红于近前。……”
赋仆一写就,张灵即接过去高声朗诵。却也怪,今日里乘了酒兴,先生的赋第一次写得如此顺畅,且词意表达准确得体,极尽都市兴盛繁华,铺张渲染得奢靡无比,尤其张灵念到“一笑倾城兮再倾国,胡而帝也胡然天”一句,大家听了,都觉贴切自然,个个心意畅快无比,无不踊跃欢欣举杯……
先生的得意,或者还不止于此吧!人常说,一旦找到自信,人的私欲就会极度膨胀。按照孔圣人的古训,已到而立之年的先生,今日里似乎真是找到了人生的自信。而且在酒精的烧灼之下,可能又演变为极度的自信,以至于当张灵同样举着酒杯满脸通红醉意朦胧地单独敬先生一杯酒,并询问他:“小白虎,明年的京城会试,你大概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吧?”先生竟高声朗朗回他:“明年会试,我必一试高中,而且要中它个三元及第!”
先生现在是喝醉了?他的话语当场惊动四座,堂内宴客数十,全都愣了一下。在座的大家几乎都是文人出身,都通晓些朝代历史,自设立科举制度以来,仅有数十人得过县试、省试、会试“三元及第”的殊荣。而本朝之内,仅有安徽黄观和浙江商辂曾中得此荣耀。但是现在大家都喝了酒,情绪浮躁在正常,因此多数竟一齐鼓掌赞道:“唐解元一举成名,犹有如此抱负,实乃江南才子之骄傲!”
先生真是醉了!分明允明望着志得意满的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且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