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迟疑之中,终于完成了第十张美人图。
先生所完成的这张美人图完全是仿着当年对崔莹小姐的记忆。先生说他当年行走勾栏时,也曾认识许多美丽的女子,包括后来伴他一生的沈九娘。这些人的影像,都可成为第十张美人图。但是,尽管她们有着摄人的美艳,却缺少崔莹小姐的那种天生质朴。更何况,宁王只是让他随意写画,并无指定哪个姑娘,所以第十张美人图非崔莹小姐莫属。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证明,先生发现自己这次以崔莹小姐作为画像状貌完全错了。当第十张美人图献给宁王之后,宁王看到图,登时眼前一亮,傻愣愣看了小半天,立刻派人把先生找来,急切地问:“唐寅,你所画的这个美人,现在何处?”
“回王爷,此原是我数年前在苏州太湖边认识的一个女子,已经数十年不见,早不知她身在何处。”
“是数十年之前?想不到苏州府竟有如此美人?哎哟,真是数十年之前吗?你可不要骗我!”
“王爷,唐寅句句实话,绝对不敢欺瞒王爷!”先生听着宁王的话,心里不由得哆嗦一下。怎么?宁王竟还把这幅画儿当真了?先生忽然有些后怕,为何非得画下崔莹小姐?就把当年勾栏之内的李端端、徐素之类画上一张,不也断绝了他的念头?
这些日子里,他对宁王的认识又多了一些。
这一日,他在宁王府内认识了一个内官,叫陈宣,聊起来方知,他就是前段时间阻止宁王选美的那个内官。陈宣亦有书画爱好,与先生多有交流,二人有时也坐下来喝杯酒,先生又从他那儿听到宁王的一些其他不良行为。
陈宣说,宁王虽说对于书画甚是爱好,但其为人行事很是令人恐惧,且十分可疑。
去年九月,巡视江西道的右佥都御史王哲到达南昌,无意中发现了宁王一些为害乡民的作为。其时,宁王手下耳目众多,早探听到这些消息,特意派人送来千金,并请王哲到王府一叙。不想王哲亦算是个刚正之人,不但不收银两,而且已经拟好奏折,正准备启程回京。拜访之人闻听王哲着急要走,慌忙回去禀报宁王。
未等王哲离开南昌,南昌知府郑巘早到驿馆拜访。这郑知府亦算是个为人行事值得称道之人,谈及宁王行为,自叹无可奈何,却也不敢深究,只说宁王权大势大,而且在京城耳目众多,请王御史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务必谨慎处置。另他此番前来,亦是受了宁王所托,要他务必请王御史到王府相见。宁王的意思是,一些事情可以当面沟通说明,也算是把场面圆过去。
王御史本不欲赴宴,再三考虑之下,却也想到,或许可借此打探宁王真实面目,以免误判。于是勉强答应,心怀疑惑地随郑知府一起进了宁王府。
王御史到达宁王府之后,那宁王倒是笑颜相接以礼相待,令王御史不快的是,在宁王笑颜的背后,似乎总隐藏着一些令人费解的东西。席间,王御史试探着提到有些百姓反映土地被豪强征掠,请求官府裁定相关事宜,宁王却笑道:“王御史,这些都是郑知府的事情,与我家统统无关。来人,快把我家珍藏多年的女儿娇拿上来,我要亲敬王御史三杯!”王御史连连推辞,可是,宁王亲自敬酒,若不受敬,岂不是当场驳他面子?王哲无奈,只好一连接了三杯酒,与宁王同饮三杯。当时宁王欢颜相送看上去依依难舍,不想王御史回到驿馆之内,当夜竟七窍流血死于驿馆之内。
此是一件,另有一些事体,包括朝中官员费宏等人,在朝中弹奏宁王,亦遭其纠结朝党陷害,被迫辞官,其于归乡途中,乘船又被宁王派人纵火焚毁,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费宏死里逃生回到家乡,宁王竟又勾结土匪将其祖坟挖掘,抛其祖先骨殖。另外江西都指挥使戴宜竟也遭其迫害追杀……
陈宣愤愤不平直叙胸臆,令先生一阵听得毛骨悚然。宁王此等行径,分明是对抗朝廷之意,难道他想要背后谋反?似乎当朝武宗皇帝也不是个善岔儿,宁王此举分明包藏着杀身之祸。
先生一时惶惶不安,再追问道:“陈内官,如此以来,我此番岂非来得错了?但又该如何得以脱身?”
“宁王为人疑心甚重,你若急着要走,恐怕这场灾祸完全躲不过,你还是先忍一忍,好在你们之间并无过碍,他的心思图谋久远,想来不会一时动你。”
“多谢,多谢提醒之意……”先生面对陈宣真是万分感激。是真的,先生一直以为自己处世清醒,以为已经看透人世间的一切,那首《桃花庵歌》里不是已经说过?“……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分明自以为悟透人生,想要过一种恬淡自然的生活,怎又忽然贪念当年中得江南解元之时的风光?不想一念之错,竟一脚踏入是非之地。
先生此时的心态,用一句乡间的俗语,恐怕把肠子都悔青了。那次和陈宣谈过之后,先生立刻拿定“明哲保身”的主意,由此未来时日倒也过得清闲。
不过现时,宁王真是不知有多少事情要办呢!整日里打发刘养及其他几个亲信东奔西走,似乎去京城办事要多一些。每次前往,总是携带大批贵重礼物。隐隐听陈宣说,宁王是想要上奏朝庭效仿早年的宁王府成立自己的私人卫队。可是,宁王现在就已经拥有数千人的卫队,还用得着再到京城请朝廷恩准?先生觉得事情越来越难以琢磨了。听说武宗皇帝也是个崇尚文治武功的皇帝,经常自命“大将军”率军出征,勇武过人,这宁王难道也是想要效仿不成?若是王爷私养军队,岂非是自寻死路?
先生越想心里越加不安,终至夜不能寐,偶尔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竟也疑心是宁王派人来监视他,或者是想要杀他。越是害怕,危险果然来了。
春日渐至,先生心情却也有些懈怠。这一日正在书房闲写一首《题壁诗》,诗云:“信口吟成四韵诗,自家计较说和谁?白头也好簪花朵,明月难将照酒巵。得一日闲无量福,做千年调笑人痴;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
这首诗,他的本意是想写给宁王用以劝谏其为人,但在写出来之后,又想,这样的傻话宁王肯听吗?似乎现在的宁王野心越来越重,早晚有一天事发,他的野心又岂能得逞?好可怕,成则为王,败者自然为寇,或者他稍可无忧。但毕竟朝廷势大,武宗又勇力过人,倘若事败,岂不牵连九族?天哪!要是没有小桃笙,他就赌一把也未可知。但现在小桃笙在他心里胜过一切,他又怎肯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正想着心事,忽然家人来找他:“唐解元,宁王现召你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是要教王妃画画之事?”先生自信未曾露出任何马脚,却也不惧。前几日因他的美人图画得太美,王妃看到,一时来了兴趣,非央着宁王安排先生教她绘画。先生也只是到内院指点了两三次,恐怕是非太多,后又寻些借口尽量躲避。
“好的,我这就去……”先生忙忙答应着,连忙将桌上的诗折起来藏在案桌上的书中,跟了家人去见宁王。
先生一进内院,早听到宁王朗朗的笑声。哦,宁王今日情绪挺好,肯定不是什么坏事了。先生被引起内廷时,看到一个穿着淡绿荷衣的年轻女子正跪在地上。他却也毫不在意,大方向宁王施礼。不想宁王却笑道:“唐寅,你的美人图画的实在是妙,想不到我在南昌府外农庄里,倒找到一个和美人图一模一样的女人。你快看看,这位小姐可曾是你在苏州府所见?”
先生闻听大为惊骇,不免歪过头,两眼直直地盯着正跪在地上且微微抬头的小姐,只见小姐一脸素容,亦正抬头瞅他,四目相对,先生只在心里叫一声苦:“天哪,我可做下孽了……”
不错,直到现在,先生才知道自己做下孽了。曾几何时,他也曾设想过,自己画出第十张美人图无非对宁王有推脱之意,恐怕宁王拿到第十张美人图亦可能当成儿戏不以为意。即使他派人四处查访,崔莹小姐目前亦不在南昌,他又哪里能寻访得到?万万想不到,宁王居然把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给做到了?
“唐寅,你到底认不认识她?倒是跟本王回一个话儿。”宁王再次催促他道。此时宁王的心思恐怕也是担心先生欺骗他。相隔数十年未见,岂能画得如此相像?宁王绝对是起疑心了。
但先生此时心里还存些诧异,当年的崔小姐大概十五六岁,如今数十年过去,她的模样居然跟以前并未多少差别,只是稍稍有些老成。可是,这崔姑娘可否认得他?大家可能都有点印象,又好像不敢确认。她心里恐怕只有那个张梦晋吧?
“王爷,王爷您再看仔细些,画上的美人年龄确实比她要小很多,唐寅真不敢确定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她……”
宁王果然低下头去仔细地看图画,他抬起头来又看看崔莹本人,微微点头道:“应该就是她本人了,只是比数十年前更加稳重持重。行,唐寅,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先生惶急地退下,回到书房后不由跌足叹气。他已经察觉到宁王藏有野心,本来打算明哲保身,谁想到又会出此种差错?张梦晋,你说你这辈子活得也是,当年既与人家姑娘无缘,就赶快另外找个姑娘成亲了事,用得着牵肠挂肚十来年,竟又弄成现在的结局?或者,得想个办法把崔莹小姐给救出来?可这儿是宁王府,又如何能救得出来呢?
那日晚间,先生主动约陈内官出王府找家酒肆吃饭,两人共要了四斤米酒。南昌府的米酒比苏州的又有不同,自是一方水土出一方物。饮酒间,先生一直眉头紧皱闷闷不乐,陈宣早已察觉。
“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又有什么逆心之事?”
先生此时已经把陈宣当做知己,故不假思索道:“陈内官,我倒也能看出来,你本是一个正直善良之人。我却在想,既然宁王怀有如此野心,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干办?”
“这又如何说起?正所谓人生一世,一步错,步步错。之前的宁王似乎不是这样,可是这几年来,自从他有了那刘养做参谋,一天天行止大变。他的行事,亦仰仗自家是大明宗室,当今皇上却也让他三分。但当今若是察觉到他的野心一定必致大祸。我倒有心离开他,但已经跟随他做事多年,我所知道的事情太多,若是此时离开,他必对我起疑心,因此断然不肯放过我。所以我只能暂时留在这儿,或许能够打探到更多证据,早晚有一天,我必有定夺。”
“既是如此,唐某却也可以信你。对了,今日里唐某另外遇到一桩心事,想要求您帮办。”
“陈某不知能否帮到,但说无妨!”
“就是那第十张美人图上的女子,有关崔莹小姐之事……”
先生心怀凌乱地把崔小姐和张灵的故事详说一遍。先生话音一落,陈宣惊讶道:“你也是,就随便找个女人画上即可,怎会弄出这种怪事?怪不得前些日子王府内派出数人下到各县,说是按图寻访侍应大内女子,想是在本县里寻到的吧?”
“她们的画像还真是要送往大内啊?望陈先生赶紧帮唐寅搭救则个,否则我那兄弟命将休矣。”先生此时连脸都绿了,这件事情的发展真正是匪夷所思。
“唉,只要人进了宁王府,恐怕插翅也难逃了,而且十幅美人图真迹早已派人送往京城。这件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容我想想办法……”
令人失望的是,未等陈宣想出办法,那十个美艳女子早被宁王派人护送乘船,沿大运河直奔京城而去。
现在,先生的心真是凉透了。他想赶紧回到苏州把事情通报给张灵,或者船过苏州运河时,还可以想想办法,即使不能够拦下崔莹,二人就见一面也好。于是,他赶紧向刘管家请假,说要回乡探亲。他不敢说是回乡探望女儿,害怕宁王突然翻脸将女儿桃笙要挟为人质。想不到,刘管家竟直截了当道:“王爷才下钧旨,近期王府事务繁多,所有谋臣不得随意离开,否则一律从严治罪!”
什么?宁王居然连属僚回乡探亲也不允许?先生现在急得火冒三丈。可是,他必须得忍,他不敢造次。似乎宁王的脾气越来越大,陈宣之前所说的那个朝官费宏,不是被宁王派人追杀到家乡,不但连累宗族几十口,而且连他的祖坟都掘了?
匆匆之下,先生只得写就一封书信,并请陈宣将信送出去。由苏州至南昌一直有航船来往,捎一封书信并不是什么难事。先生只盼望着这一封书信可以早早到达苏州,或许可以帮到张灵。
一切该做的都做完了,先生只有耐心等待。闲静时,他也曾扪心自问,如果苟且偷生仰附于宁王,荣华富贵或许唾手可得。但是,他怎能同一个暴戾无状、残害忠良黎民之人共事?所以,他现在必须考虑如何离开王府之事了。但是数日过去,先生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只在旦夕间,他的头发竟白了多半。
那一日,先生正在书房里沉闷地翻一本《史记·孙膑传》,这些书亦是刘管家传宁王的钧旨,说是王府所有幕僚均需熟习,学有上策者,尽可随时呈禀王爷。他正看到孙膑装疯一节,心中略有所动,忽然陈宣急匆匆赶来。
“唐兄,你是否写过一首劝谏王爷的题壁诗?”
“我?没有啊?”
“没有?你且找找看,那首诗还在吗?”
“这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心里当即慌了,立刻从案上书堆内寻找,可是哪里找得到?
“你倒不用找了,那首诗现已到王爷手中。他一见此诗当场勃然大怒,立刻要派管家找你问话。事情紧急,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事情紧急,我先走了。”
陈宣说完,早匆匆而去。
先生当场如同五雷轰顶,心说,本来还希望能够让他帮助自己呢!他倒先走了。现在自己又如何能够逃出王府?只听书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先生一着急,突然计上心来,干脆端起桌上砚台,先蘸些黑墨洒到脸上身上,又就着砚台有滋有味地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