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一段日子,先生并不得闲,“四大才子”名声渐起,他们快活愉悦的事情开始多起来,并且有时候想方设法找乐子。只是一件,先生对于徐巧云的承诺似乎有所背离,偶尔想到这一点,他却也无可奈何。幸亏巧云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还能稍稍理解男人在外面的交际。
在以上四人中,徵明仍然具有独立的性格,无论喝酒和游玩,他都参与,唯独允明和先生逛勾栏,他始终拒之于千里之外,此举亦可证明其是一个好青年。包括上次先生和允明骗他去勾栏,不是和先生有数十日的隔阂?后来幸亏还是允明将其二人劝和。不想近日,他父亲在任上写来一封家书,勾起他对父亲的挂念,干脆亲身往滁州一趟,闲暇时,竟游历了琅琊山和醉翁亭,甚是惬意。后来又由父亲介绍他认识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应祯,亦即允明的岳父,李少卿尤善楷、行、草、隶诸体。真书则学自欧阳询、颜真卿,又得蔡襄用笔之法。他却从不拘泥于古法,潜心创新习练,书法竟自成一家。无论篆、楷俱入格,真行草隶亦清润端方。他还有一个绝招是善于用三指尖搦管,虚腕疾书,世人无人能及。文徵明跟着他学习了大半年的书法,技艺不断精进,自感获益非浅。
留在苏州府里的三个大才子,从来就不是闲人。
已是秋末冬初时节,万物眼看萧条。昨日允明又替人写了一块墓志铭,得了二两银子。今日一大早他便来喊先生。先生其时犹豫地看着徐巧云的表情不语。徐巧云一见是祝允明叫他,心知他们是生死一家,完全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令先生速去速回。
这次祝允明和先生、张灵在一起,自中午到天傍黑时,又喝了大半天的闲酒。当然,在喝到心情舒畅之时,他们仍然要作一点诗画助兴。
眼看着天要黑了,他们从酒楼之内出来,允明想要散伙回家,满身酒气的先生向张灵使一个眼色,二人一齐拉住他的左右胳膊不放他走。允明大急道:“二位,我可是有一天没回家了,你们的嫂子现在可是正在青春之时,我要不回去,她一定埋怨!”
先生听到这句话,立刻联想到徐巧云,她岂不是也在青春年少之时?且前番因日夕在外饮酒交友,竟把她给冷淡了。有心听从允明的话大家各自回家,不想张灵却大叫道:“伯虎,你别是家中也有心事吧?你们要走就走,分明欺负我孤身无靠!”
张灵的愤怒无论是真是假,倒令先生过意不去。不错,他历来将张灵当成是人生中的知己,他二人的感情要远远超过先生和他兄弟唐申的感情。先生一念之下,竟又继续劝说允明。允明现在真正是无可奈何,只是担心大家再喝酒时身无分文。张灵却道:“酒钱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不如大家先把衣裳当了换成酒钱如何?”
“大家把衣裳给当了?”允明和先生闻听一齐目瞪口呆,这小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儿倒有些,居然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妙,张灵,你小子想得真妙!”先生立刻举手同意,在苏州城里,他和张灵的疯癫却也不是一两天了,似乎人生的乐趣就是无拘无束。但允明毕竟年纪大些,低头想了想,道:“这个实在不妥,有伤风化,万一被人告到府学,恐怕连功名也要革去。”
“其实我们二人的衣裳也当不了几个钱。大哥,咱三人中应该属你的衣裳最值钱,赶紧脱下来吧!!”张灵眼珠不错地盯着允明身上的青色绸缎衣服道。
允明终于被两个小子连哄带劝地说服,只脱了青色缎衣,其它一概在身上。于是三人径自前行,直奔一家常去的当铺。一进当铺,先生和张灵便借着午时酒意,旁若无人地脱了身上衣裤押给当铺,身上只剩亵衣,把允明和当铺钱掌柜惊得直摇头。先生和张灵又前后围住允明,允明一咬牙,把身上的大褂也脱了……
等拿到当钱,三人不顾钱掌柜的眼色,一齐羞答答出门。幸好今夜里半阴半晴,天空中只隐隐泛一点星光,倒不怕被县府抓到有伤风化。三个人一阵经过一家酒肆,只见门口点了一盏透着白黄光亮的气死风灯,竟犯了难,先生和张灵都不好意思上前购买,只好贴墙站着,请允明前往。允明手里攒了钱,一直进到店里。店家掌柜有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眼睛却不大,正端一个铜盆一步迈出来泼脏水,一歪头,看见有三个人赤身露肉贴墙站着,吓了一跳,以为是乞丐,连忙拿了两个烧饼要给他们,嘴里不住嚷着:“快走快走,不要搅了生意。”及看到允明手中白花花的银子,眨巴眨巴小眼,迟疑之下,又迅速换一副笑脸,道:“客官都要点啥,还是请到店里亲点好了。”
于是允明只一人跟着店家掌柜进到店内。
眼见店家按他的要求切了熟羊肉,又拿一只糟鹅,然后搬了一坛三白,店家明说是特意进的钱氏三白。允明把钱塞到人家手里,搬了东西就跑。
一路之上,三个人慌慌张张,又都带些羞怯。三人本意只是趁着黑夜放纵,想不到这放纵也怕丢丑。眼见前方出现一座土地庙,三个人连忙直奔那儿,一阵进了小庙,庙堂之内却黑暗些,只有三根香火头子在黑暗中发出些萤红的光。张灵倒后悔,说了句:“忘记买几支蜡烛了。”先生提醒道:“香案之上应该有蜡吧!那些香火,正好当做引火的材料,点蜡、生火全有了。”
“还要在这儿生火?”允明听见先生说,愣了一下,先生白他一眼,道:“夜晚如此寒冷,俺们二人把全身衣裳都当了,你倒只付出一件,今天这一场酒,真不该请你来喝。不把火生起来,今夜里要冻死啊?”允明听了,只把老脸皮皱一皱,笑道:“其实我那一件才最值钱,今晚这场酒还是我的功劳呢!”
张灵笑道:“你要不是我的老师,非剥光了你不可。现在大家生堆火取暖,喝起酒来也有劲儿,倒是好主意。这样,我去找柴草,你们负责找蜡烛,大家分头动作。”
于是大家放下手里东西,按着各自分工忙活。先生先瞄着香火头儿,只数步过去,眼看香火只剩下小半截。先生轻嘘一口气,连忙拔了其中一根香火,又到庙外野地里搜罗些干草枝末,拿到庙堂正中一个泥盆中,用香火头靠近干草末,慢慢吹着,眼见草末儿变成火星,再一吹,一股子旺火苗儿“腾”地跳动起来。
此时,张灵早从庙堂外寻觅到一抱干柴,一枝枝捱断放到火盆里,庙堂里立刻亮堂起来。借着火光,允明看到那庙堂供桌蜡台上插着两支半截蜡烛,连忙把其中一座蜡台捧过来,取一枝燃着的干树枝,点着蜡,烛光摇曳处,庙堂内的大致景色便尽收眼底。只见在正堂头顶处,稳稳供着一尊土地爷,头戴皂色宰相帽,颔下长长白须,手里握着乌黑的枣木拐,旁边又有一尊年岁相当的土地婆塑像,再有两侧竟写了一幅俏皮对联,上下联分别是:“多少有点神气,大小是个官儿。”横批是:“独霸一方。”
允明抬头看见,上前双手合十深施一礼,嘴里叹道:“幸亏是土地爷,虽算不上天上大神,却也整日里亲近乡民,口碑甚好。我等今日叨扰,十分有些唐突,请尊神费心理解为好。”
言罢,张灵也凑过来,道:“大哥,拜了土地公,还得拜土地婆吧!否则今日一阵骚扰,土地婆要是怪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允明听了却不以为意。自他长这么大,何时听说过土地公土地婆在当地作威作福?大概人人敬着他们,他们乐得享受香火供奉,吃了人家的嘴软,不敢轻易得罪人吧?
大家现在围着火盆坐定,将带来的酒肴全部摆开,忽然发现忘记跟店家要碗,整整一坛酒,这可如何喝法?张灵当年跳起身,道:“我再找店家要去。”先生挥手请他坐下,道:“不就一顿饭吗?你就跑去要回来又有啥意思?不如大家就着坛子直接喝算了。”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另外二人同意。于是大家将酒摆放在火盆旁,一边添着柴火,一边用手撕了糟鹅来吃,又轮番抱起坛子来饮酒,这一顿酒,喝得倒也痛快,其间他们还乘着酒兴议论作诗。先生记得庙堂前曾有两株芭蕉,高有一人多,叶面大似蒲扇,心中微微一动,先吟出一首《美人蕉》,诗曰:“大叶偏鸣雨,芳心又展风。爱他新绿叶,上我小庭中。”
吟罢,忽又想起刚才拣干草时看到庙堂前栽植着两大蔟金丝菊花,又道:“且慢,容我再作一首,有了:‘天上秋风发,岩前菊蕊黄。主人持酒看,漫饮吸清香。’”允明和张灵同时击掌,允明先道:“好一首《菊花》诗,伯虎,我等二人尚未展露身手,你倒有两首了。”先生笑着道:“我无非是抛砖引玉,现在静候您二位大作。”
张灵听见,先拿眼看允明,嘴里道:“大哥,您分明又是我的老师,少不得让着你,请你先做。”允明也不客气,略略沉思一下,道:“如今我三人均无功名,似此荒唐度日,却又闲心莫论,且做一首《闲居秋日》,曰:‘逃暑因能暂闭关,未须多把古贤攀。并抛杯勺方为懒,少事篇章恐碍闲。风堕一庭邻寺叶,云开半面隔城山。浮生只说潜居易,隐比求名事更艰。’”
允明吟罢,自己先微微摇头,道:“我的心思有些太颓废了,二位再作新诗,万不可如此心境。”
张灵其时早就跃跃欲试,听了允明之言,忙抢过酒坛子先喝一口酒,再摇摇酒坛子,里面却空空如也。张灵遗憾道:“我倒正寻思一首秋诗,只是,这酒却没了,再喝一点才好……”
张灵正在沉吟,先生摇晃着起身,拿眼看着允明,再看看空酒坛子,略一击掌,道:“梦晋,酒且好说,一会再想办法,咱俩合伙做一首诗好不好?”
张灵却不同意,道:“不行,没有酒,我是一句诗也想不出来。”说完,眼睛又往允明身上扫视。
“我说,你们,你们喝得还不够啊?连衣裳都当了,你们还想耍什么诡计?”允明开始惶恐不安,恐怕是他惦记自己身上剩下的衣裳。
“老师,咱在一块儿无非为大家一起快活,现在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你身上有办法。你要不同意,那可太不把您这俩兄弟当回事了。”
张灵的话分明将到允明的军,他却无可奈何地摇头道:“行吧!我是真拜服你们二位。”只好无可奈何地将身上衣服脱下并扔给张灵道:“要当你去当,我可不去,想我老祝何时做过如此斯文扫地之事?今日全拜你们二位所赐。”眼见张灵喜滋滋抱着衣服出去,不过半柱香功夫,张灵却又抱回来一坛酒。
直到半轮清月从东方升起,从庙堂门射进些光来,新买的一坛酒喝得又差不多了。眼看三个人都有些醉意,连柴火也烧光了,只剩一团红炭。两支半截蜡烛,也都燃到尽头。三人借着酒意,一齐围了残淡的火盆,昏头昏脑睡过去。
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大亮。其时,吴县内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妪因为家里添了孙子,特意要给土地爷烧香上供,一脚踏进土地庙内,意外看到三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吓得大叫一声,扭着小脚掉头就跑。不一时叫来地保,还带了三、四个乡民,一齐拥进庙内,三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却早已不见。
据先生回忆,当初一大早他们是被上香的老夫人给惊醒,酒早醒了七八分。大家互相看到裸身,也都羞得不行,立刻跑出去躲了。后来到他们到一家丧事纸扎店替人家写了些挽联,又借了笔墨画写几幅字画,拿到街上卖了,这才把衣裳全部赎回来。等到回了家,先生又少不得受徐巧云一顿埋怨……
这就是大明中期吴门大才子的所作所为?或许,先生的风流不羁之名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吧?
又是一年春天来到,唐家又一桩喜事儿也到了。
这年春节之前,先生的兄弟唐申终于成亲。唐申的媳妇是吴趋里香油房掌柜冯四宝的女儿,因从小跟随父亲在店里,耳闻目睹,学会了不少经营算帐手段。她嫁到唐家之后,很快加入到酒肆经营中,颇有“老板娘”的味道。眼看着家里家外几乎都是她在张罗,徐巧云颇为不快,她却又是一个谦逊至孝之人,只是将心事闷在心里,偶尔跟先生牢骚几句,从不跟外人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