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硎山踏青,先生并没有得到快乐的感觉。不幸的是,他们竟还碰到了允明。
这段时间里,允明和先生并不常相见,大概他一直在做备考会试的准备。眼下在桃园里意外见到先生他们一行两男两女谈笑风生,允明愣了一下,本不想打扰却已经躲不过去,只好搭言:“小白虎,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大哥,你也是来踏青的?是一个人吗?”先生一见是他,不觉微微愣了一下,赶紧到他面前说话。
“出来散散心也就罢了,怎还带了几个姑娘?是迎春楼的吧?”允明压低声音问先生,并拿眼直往那两个姑娘身上乱瞄。先生略有些吃惊,这个老祝是勾栏的常客,他似乎特别受她们的欢迎。好些豪绅向允明求字,他轻易不给他们。但只要姑娘们求字,他无不一概答应。这叫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是允明今日里另有担心,毕竟离乡试不远了。“伯虎,三年一次的乡试可是一件大事,你还是不要胡乱沉迷才好。”
“大哥,春日里风光大好,我们也只是稍稍松散一下心情……”
允明的眼睛,早落到青青姑娘身上,她却对着先生背影左顾右盼,分明目光不一般。允明心思略沉一沉,继续悄声道:“倒不是非得拦你,我以前跟你说过,若是中意,倒可以直接娶回去,千万不要再惹什么是非。”
先生回头望望青青姑娘,忽然沉默。不错,即使他对姑娘赏识有加,又怎敢再犯湘君姑娘之错?一时便丧失了踏青的心情,看一眼张灵,扭头往城里走,连张灵叫他也不听。
“老祝,你刚才跟他胡说什么啦?”张灵跑过来质问允明。允明微微叹气,道:“眼下虽是大好春光,却也是用功之时,你却也沉静些心性儿吧!”说完,亦是转身而去。
先生回到家,直生了允明两日闷气。其时吴侍郎守制已满,已回朝赴任。这段时间里,先生一直在徵明家里温习,文林先生每日里到书房督促。但是,文林先生居然也有好事来了,竟再不能陪他们温习功课。
那一日,先生和徵明正在书房学习备考,家仆文大郎忽然进来传话,说是应天府来人送信,文林先生已补任温州知府的缺,三日后就要赴任。
“父亲又要上任了?”徵明听到消息,立刻惊喜地跳起来。大概他现在的心情一定以父亲为自豪。他并不知道,先生听到这消息自然也是高兴。但兴奋之余,却又想道:“难道做官真的很重要?不错,只要考中进士钦点为状元,立刻会风光无限,说不定哪家大员家中养着一个美艳娇娥,而且知书达礼贤慧无比,只要被招赘为东床快婿,荣华富贵都有了。另外还可以做一个好官。天下百姓都希望有一个好官,可以成为他们衣食父母,事事为他们着想。他们却不知道,任何一个官员都是要替朝廷收官税的,没有官税,官府怎能支撑下去?所以这当官者和为百姓者,必定有一些相斥之处……”
一时思绪散开,并无尽头。徵明早等不及,立刻要去停云馆向父亲祝贺,不想父亲文林正踱着步子过来,一见他们坐卧不安,却沉着脸道:“你们刚才是听到我的事儿才浮躁吧?想我久闲在家,身体早已无恙,是该出去做些事情了。不过,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学习,不许四处张扬。”
文林先生一句话,当场吓得他俩退回到书桌前坐下。
但即使文林先生再谦逊,苏州府内听到他升迁消息的人却都为他高兴,立刻就有人打听赴任日期,想要替他操办饯行宴会。文林先生的欢送宴会依旧在虎丘太湖酒楼上举行。他的事情连时任苏州曹知府都惊动了。这一次饯行,先生和杨循吉算是发起人,又召集苏州府素来和文林先生交往的沈周、朱存理、韩克赞、韩寿春等人,允明和徐祯卿等自然也到席祝贺。
曹知府一见到沈周先生,免不得要打个招呼,且面带羞愧之色。他们之间其实有一件故事。曹知府刚到任时,建成一栋新居,曾请人为他画梁雕栋,四处搜罗画家,听说沈周先生画艺非凡,便派衙卒前往征请。其时沈先生正在家中待客,见了衙卒,只是小心嘱咐一句:“既让我去,我马上前往,只是千万莫惊动母亲大人。”在座客人尚鸣不平,言道:“太守恐怕不知先生盛名,为何如此轻贱于你?不如找个理由推掉。”沈先生摇头道:“他们上门来请,岂能借故推辞?再不去,就是对不起人家了。”于是主动跟着衙卒去了。
沈周先生在知府家中一直画了有小半月。偶一日,曹知府进京述职,结束之后,又前去谨见选拔官员的上司,上司问他:“苏州城沈石田先生最近身好吗?”曹知府完全一愣,头脑里根本一团糊涂,只好随口应道:“很好。”后来又去见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李东阳又问他:“你那儿有石田先生的消息吗?”曹知府更加迷惑,依旧不敢随口乱答,只得道:“最近倒未听到他的消息,回去之后一定前往拜访。”
后曹知府出直渊阁,遇见由苏州出仕在朝为官的吴宽状元,连忙请教,吴宽据实相告。曹知府闻听之后,待返乡之后立刻追查,发现沈周先生竟在自家府中做画梁工匠。曹知府当场大惊,即向沈先生示以惭愧,言说自己有眼无珠。沈周先生却也只是笑笑,随便同他说些诗文画风,并无一点骄狂之色。
但今日里沈周先生完全不以为意。等到大家让座,大家共推文林先生做东道主陪,却让曹知府坐主客,曹知府偷看一眼沈周先生,道:“在下有一句,还是石田先生请坐主客位吧!想不到您老今日也能过来小聚。”沈周先生是沉稳之人,微微笑道:“曹知府,您是本地父母官,自然以您为上,还是您请吧!”文林却早知他二人之故事,哈哈大笑道:“好了好了,咱们一帮子聚会,总是俗礼多些。曹知府,您是父母官,务必请上座。石田先生,请您屈尊副客吧!”
大家一时分宾主坐下。一众文人墨客除了纵酒宴乐,多是对文林先生的溢美之词,先生自幼时得受文林先生教训看顾,其时心情颇为澎湃,兴奋之意难于言表,一阵酒酣耳热,忍不住请求道:“伯父,今番您将赴新任,小侄无不开心之至,尚有胸臆未曾表达,可否容小侄狂妄一次?”
“好啊!伯虎,久闻你才气凌人,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文知府得官之日,倒是有何妙言赠给文知府啊?”以前曾有与沈周先生的误会,曹知府早知道苏州府文人互相牵连,而且与朝中官员关系密切,一个也不敢小觑,连忙插话道。
“不敢,只是小可心内一点心意涌动。”先生不免自谦一下。
“来人,快取笔墨来。”曹知府连忙喊一声。他今日来时带了两个随从。立刻取了笔墨侍候。先生见有曹知府答应,且文林朝他微微点头,心知有让他在曹知府眼前表现之意,立刻拾起笔,手上行走如飞,扬扬洒洒,一口气竟做了两首诗。
其一曰:“鸟歌当离筵,东风逗微雨;会合饮中仙,两两各相侣。二老行纡徐,二妙足高举;儒袍连鲁生,乌纱对宾主。酒半散林壑,寻诗镂肝腑;词锋挽落晕,酣战走傍午。冥搜隘八极,光焰互吞吐;珠玑落我手,拾袭谁敢侮。悠悠大块内,何物不参伍;是独行迈,弃斥无所与。”
其二曰:“日月徂暑,时风布和;远将仳离,抚筵悲歌。左右行觞,缉御猥多;墨札参横,冠带崔峨。絙弦嘈嘈,嘉禾婆娑;孔雀东南,至于丘阿,我思悠悠,慷慨乃何。”
书罢,先呈于曹知府阅览,那曹知府又公示以大家,由衷赞道:“前一首五绝倒还罢了,此后一首四言,分明是《诗经》之风,而且用典颇多而不失气氛之妙!文知府,这个唐寅,一定跟您感情非同一般吧?”
“曹知府言重了,其实他只不过是小儿徵明的一个发小,从小在一起玩耍,倒也偶尔教训他几句。不过也是看他的才情。”
“噢,原来是这样?据闻朝廷近日委派监察方御史前来江南督学,等他来到,我且帮你推荐一番如何?”
“难得曹知府赏识,倒还有几个小子相仿,就请您一块儿费心,哈哈……”
他们之间都是官府中人,说起话来倒也随意。不过先生竟也意外之喜,监察御史督学考试,乃是测试一方学子学业,且另有举荐之权,对于省考关系重大,因此倒要好好准备。
数日后,文林先生即将离乡上任。先生于昨夜小半夜未睡,一直怀想着这些年得授文林先生的教诲,心中不免藏有未竟之意,凝神之下,又挥笔写下一序,拟于第二日一早送与文林先生。
序文内容如下:“寅稚冠之岁,跌放不下。衡山、文璧与寅齿相俦,又同井闬;然端懿自持,尚好不同,外相方圆,而实有埙箎之美。璧家君太仆先生,时以过勤居乡,一闻寅纵失,辄痛切督训,不为少假;寅故戒栗强恕,日请益隅坐,幸得远不齿之流。然后先生复赞拔誉扬,略不置口,……今先生出刺温,以病谢不报,赴郡有期。既当为诗以饯,敢又书此,以叙寅之所以德先生,而无可为报者。”
次日上门,先生恭敬地将昨夜所写之序呈于文林先生,文先生展开看过,不免动情,道:“子畏,你与徵明自幼交好,情同手足兄弟。我此番一去又不知时日。无论如何,你们一定以学业为重,他日登顶科场,我定设宴为你们庆贺。”数句话,说得先生眼泪汪汪,立表决心誓取功名。
文林先生就此赴任温州知府。然而谁也想不到,他此一去,竟是与先生的永别,一年之后,文林先生即辞世于任上。文林先生之一生学问品德,亦是苏州文人中的翘楚,尤在温州为官之时,他轻财好德,尽量为当地百姓减少赋役,及时清理狱中冤案,尊重百姓乡老意见,大力推行以《族规》治理民风,使温州初现繁盛。但他在任时短,并无特别建树。他离世之后,亦无为自己留下任何余财,甚至当徵明前去处置丧事时,当地百姓竟捐凑数千银两欲厚葬文林先生,但徵明恪守父亲教训,坚辞不受。由此,不但看出文先生一世人品,而且徵明一生受其父影响深远。
又过数日,先生和徵明、张灵忽然得到府衙通知,督学方御史已经到苏州府,要他们方便时前往拜会一下。先生他们闻听大喜,以为人生的机会已经来到,立刻去驿馆拜见。到了驿馆,只见门前倒有两名皂隶,俱是青色布衣,窄袖长袍,一见三个学生往里直撞,一把拦住:“喂喂!你们是干啥的?”
“这位差爷,麻烦通禀一声,苏州府唐寅、文徵明、张灵三学生求见方御史。”
“你们是苏州府的学生?你们今日,就这样来拜访御史老爷?”
先生三人互相错愕:“敢问官差,是否还有别的规矩?学生们有所不知,请官差训示。”
“想要谨见御史,总得带些可以称道的东西吧!连这点都不懂?真是个学生!”
“哦,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先生和徵明、张灵立刻退下。三人走出好远,徵明却还不解:“让咱们准备东西?哎,你们俩说说,让咱准备啥呢?”
“这你还听不出来?方御史是出来督学,自然得考察咱几人的文章,想必咱们忘记带书札,人家才不让进去吧!”
“是这样?梦晋,你觉得呢?”徵明摇摇头,心里还糊涂。张灵听了先生的话,却也想了半天,道:“御史督学,自然考的是文章,伯虎说的一定不错。”
“那还等啥?咱快去准备吧!”
三人立刻赶回家,各自准备了平时写的一些时文。当时科考,以八股文居多,无非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不到一顿饭功夫,先生和张灵就又在官驿门口碰头。奇怪,徵明呢?他上哪里去了?先生和张灵两人等了一段时间,徵明还是未到。眼看天已至晌午,张灵就有些急:“伯虎,不能再等了,若是到方御史吃中饭,又得等到下午。”
于是,二人依旧要官差通报。不一时,差人出来叫他们。两人恭敬地捧着自己学习的时文册子往里走,都忐忑不安。一直进到驿馆内上房,门口仍站着一个皂隶应侍。先生烦皂隶再通报,内中有人尖着嗓子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东西都拿来了吧?”
先生和张灵一起进去,一见方御史头戴黑色纱帽,身穿交领袍,脸色瘦长,下巴尖削,下颌数根黄须,表情似乎有些清冷,正坐在书桌后两眼不眨地瞪着他们。
“见过方御史。”先生和张灵一齐捧着东西鞠躬作揖。
“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字画还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看看。”
先生和张灵恭恭敬敬将手中的册子放到桌子上,方御史打开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且立刻训斥道:“这都是些什么啊?是你们写的文章吗?净是些秦汉文辞,这是圣人的教导吗?我说,你们这些学子,平日里只弄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以为拿这些东西可以应付大考。殊不知,朝廷想要取的是治国安邦的良才,岂是你等所作的无知文章?……”
那天的觐见,先生和张灵被方御史没头没脑好一顿训斥。末了,御史大人一拍桌子,令他们速速退下。先生闷闷不乐跟张灵出了驿馆,见张灵却是毫不在意。先生诧异道:“御史考察学业,基本可以定夺考生生死,你等倒不当回事?”张灵笑道:“不考功名,也就少一身束缚,我自幼自由散漫惯了,一心想要自在生活,他不让我考,我还真不想考呢!”
“你,你怎会这样想……”先生大出意外。两人正要离去,只见徵明手里捧着一本册子,正飞也似的往这边跑过来,一见他们要走,惊异地:“你们没拿自己写的文章啊?”
“我们倒是拿了,并且送进去了,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你咋才回来?”
“我到家里翻找半天,觉得都不合适,只好现作一篇,想不到来晚了一步。”
“你写的也是秦汉文辞?”先生好奇地要看,徵明稍犹豫一下,凭他拿去。先生粗略翻看一遍,点点头道:“你这一篇,虽然贴合八股之意,却也有些跟我们相似之处。行,还是别送进去了,送了也白搭。”
“你说什么?”
“我说送了也白搭。”
徵明闻听,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怏怏不乐道:“如此说来,是我们学习偏颇了?”心中迷惑不解,只好调转回头。
“走吧!还是找个地方喝点小酒痛快些。”张灵在一旁提议道。
于是,三个人转身离去。他们当中,自然有两人情绪不佳,只有张灵感觉于他无碍。
三日后,御史考察当地学子的考试结束了。先生和徵明、张灵自然都要参加榜选。不知何故,临场考试时,张灵的名字直接被贴在考场之外不准入内。等到考试结束发榜时,徵明却也位列榜中,先生惊异地发现,自己只是考生榜的最后一名。
此种结果,令先生大大失望。
试想一下,先生虽然有冥顽之心,经常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可是以他当时的心智,无非学习可以速进,只须用一点功,别人需要成年累月学习的东西,他只月余或者数日就可以领会。所以,他在察觉到方御史对秦汉文辞不太喜欢之后,在考试中尽量少用那种文字。但最终的结果仍不理想。
发榜之后的第二天,先生于失意中拜会曹知府,才知道一些内情。
曹知府一见他的面,就埋怨道:“伯虎,叫你们去拜访一下御史,你们为何带些书册给他?你不知道,方御史以八股见长,最是讨厌秦汉文体?”
“您,您说什么?”先生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乡试会试,哪一试也不考秦汉文体,你就不要殿现你的文才了。对了,要不是我事先向他推荐你,恐怕你这一次一定名落孙山,连会试也参加不成。今年八月应天府的乡试,你现在心里该有数了吧?”
“对不住尊师,我现在知错了。大人请放心,唐寅一定不负您所望,争取考出好名次……”
有了御史考的惊醒,先生果然收敛了心性。御史考到乡试,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而这三个月里,正是天气酷热之时。先生其时除了遍览天下藏书,却也学了允明的方法,赤身裸体独自坐在书房里,在火盆里点着艾叶驱赶蚊蝇。再热得无法承受,索性备一口水缸,整个人跳进去,竟也如冰镇西瓜一般,把那酷暑给对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