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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讲到他的初恋，以及他的单相思之苦，脸色极平静。但我从他的目光中，能够发现他当年对于那种感情的敬畏和怀念。
每个人在年轻时几乎都会遇上一段感情，可能都是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当年我亦曾对方圆亦产生深深情意，以为这辈子她会是我的唯一。但事实上，看似纯真的感情根本无法抵御现实生活的打击。
先生跟素兰小姐，当年也是这样吗？
“人和人的相识都可以算是一个缘分对吧？该是你的，一定会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永远也成不了你的……”
先生又娓娓道来……
那天晚上，先生和张灵一起喝酒，的确对张灵毫无防备。他为何要防备呢？现在张灵几乎是他的一个影子，日夕和他如影随形，包括他的书法绘画，张灵都模仿得极像。去年秋天，他二人曾分别到山中画支硎山秋景。画毕，两人互相交换来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两人的取景构图及画技几乎都是如出一辄。
等和张灵一起把酒喝到八九分时，先生就忍不住，把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私密感情跟他完全吐露了。
先生吐露完自己心事，愁眉苦脸且失意无奈。先生那时候还算是太年轻吧！因此根本不会掩饰自己。张灵却也表现得极富同情心，嘿嘿笑道：“怪不得你整日里闷闷不乐，原来是这样。你放心，这件事情我必帮你达成心愿。”
“你是想去找王翰林替我求婚？不行，他根本不会同意的。”先生恐怕是想到，张灵并非是出身显赫之人，王鏊又怎会把他当一回事？
“这个倒不用你操心，你本来才智超出一般人等，早晚一举成名只在时日，到时候，难道你会负她吗？”
“那王翰林当年可是连中三元，学问高深莫测，而且他还是朝庭重臣，万万不可随意莽撞。”
“小白虎，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放着如此佳丽你竟畏手畏脚，还有点大丈夫的样子吗？”张灵使出了激将法。
“那你能有本事把她约出来？到那时，或者我可再亲自一试？”先生一时被他的话鼓动得情绪开始高涨。
“一言为定，明天咱俩就去找她，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让她出来见你，你且跟在我后面见机行事好了。”
第二日上午，张灵果然约先生结伴同行。依张灵的意思，无非两个人再扮成乞丐上门乞讨，这倒是他和先生的拿手把戏。
二人一路之上欣赏着苏州无边繁华美景。数千百年来，苏州城商贾如云，沿途布匹绸缎店铺无数，又有各地商贩，另有一些金发银发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客户，他们都是来贩丝绸的？不不，苏州城内出产的可不止这些，还有精致的苏绣饰品，包括大批的棉布，以及江南各地汇集而来的大米。这些商品，几乎构成大明时代苏州发达的商业基础。
史载，明初时期，中国最繁华的都市是应天府，即今日之南京。自燕王登基并迁都北京之后，应天开始落后，苏州逐渐快速发展成为江南乃至全国第一繁华都市，盖因上述工商业的崛起奠定了坚实基础。
然而这一次前去王府，真是令他们失望了，他们在王府门前的乞讨，只从王宅中唤出一个老年仆人，手里托着两块蜜糕，一见他们俩，摇摇头道：“原来是两个人，正好是两块，今天你们好运气，夫人让做蜜糕预备办喜事，快拿去趁热尝尝吧！”
“你们要办喜事？却是为何人办喜事？”先生听到仆人的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能有谁？是大小姐素兰啊！今天是她和西山徐家订亲的日子，徐公子虽然年少，却是聪明好学，文采亦在乡里出众，王翰林早就喜欢上他，指定要和徐家联姻。喂，你们拿了蜜糕快走吧，今天是大喜日子，万一让夫人看见就糟了。”
先生其时的脑袋立刻胀大了，今天得到的消息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是，这又是他无法改变的结果。
张灵还想跟仆人多了解些信息，先生却用一种万念俱灰的心情，迅速拉了他的胳膊扬长而去。
若干年后，先生以文学交流的名义到西山拜访回乡省亲的王鏊，其时他已被提拔为吏部右侍郎。先生在王侍郎家中再未与素兰小姐谋面，倒是偷问过那些僮仆，都说已经嫁到京师。先生不便再三追问，只能一身惆怅失意，从此把这段感情当做旧事。
历史上，王鏊的确是明朝非常出名的人物，他不但引领明中期文体写作一代风骚，而且为官清正，且在明武宗时入阁，成为当时重臣，后更加封少傅兼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同时兼任户部尚书。其时太监刘瑾专权，王鏊数次坚持正义，多处与刘瑾掣肘，保护和挽救了不少重臣，直到正德年间刘瑾权倾朝野，王鏊自感无力应对，干脆激流勇退辞官回乡闲居。
至于王鏊为素兰小姐所选的乘龙快婿，此人名叫徐缙，日后果然大有作为。历史上文人无不以读书求取功名，但能够成为朝廷大员的能有几人？他的女婿徐缙算是一个吧？当初王侍郎回家数次，本无意选婿，也是偶遇了同样家居苏州府、但却在西山居住的八岁少年徐缙。徐缙虽然年少，文采却出众乡里。王翰林当场与他一试对联，徐缙果然对仗工整对答如流。或许是天生的缘分，反正王翰林立即喜欢上他，并带他到京师培养，直到后来中了进士，做到翰林院编修，乃至翰林院侍读、吏部右侍郎、本部左侍郎等职。不过，他的下场却一般，后因徇私舞弊而被下狱，这却是王翰林当年选乘龙快婿时所没料到的。
自从那天跟张灵一起拜访过王府之后，先生终于从这段感情纠葛中走出来。这些日子，先生又开始去找沈周先生，继续跟他学习书画。一旦投入做某一件事情，时光倒也飞快。
这期间，先生试着作了一幅《岩居高士图》，图中山壑林立，高士于山中结庐而居。此时徵明已从父亲任上归来，与先生仍在府学研读。见先生画罢，徵明看着甚喜，竟也跟着题诗一首。他们之间，你画我题，或者我画你题，互相留些墨迹，早已经习以为常。但有一件，先生那时的画其实刚刚步入佳境，徵明的字也是马马虎虎说得过去。一两年后，徵明随父亲文林从滁州任上回到苏州府，曾参加过一次当地县考，被主考老师斥为“字甚不佳”，竟被列成三等的府学学生。但毕竟两个人关系甚密，他要题诗题字，先生从不推辞。
且看徵明在画上题诗：“溪亭面虚临旷，乃在山之阳；俯瞰玉淙淙，仰视岩苍苍。幽人抱其僻，卜筑临此方；惬我清绝想，谢彼弛驱场。爰有同心人，杖策来浮梁；相寻无俗侣，幽事与商量。”
题完诗之后，又特意加上一句：“子畏旷古风流，超尘墨妙，绘图传于人间，真世宝也。适叔贻携示，因题以归之。丁未，徵明。”
从这一首诗来看，其时的徵明也在成熟提高的过程中吧？包括后面写的这一段话，实在有些太奉承先生了。试想，先生那时才多大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哪里来的“旷古风流”？又何来“真世宝也”？
本来以为他已经写完，先生才要把画收起来，徵明今天是不是非得把这幅画给破坏掉？立刻又道：“子畏且慢，我还有一首诗也题上吧！”只见他又拿起笔写道：“皋桥西畔唐居士，浪迹图成尺楮间；莫讶晴窗频展看，分明笔下见荆关。”
天哪，幸亏他和先生算是挚友，否则，好端端一幅《岩士高居图》，眼看变成什么了？包括那些肉麻刺骨的话儿，要是让沈周、周臣两位老师看见，又会惊讶成什么样子？
先生讲到这儿时，无奈地摇摇头，道：“士俊，你且来评说一句，我的一生真是由我自己造成的？当然，我并不怀疑许多事情是我自己的主导。人哪！有时候就是在别人的吹捧之中不知不觉陶陶然，慢慢滑落到泥潭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