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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先生见面，我已经数次大醉。
再次醒来之时，发现屋内四周尽黑，只有窗棂中透过的数缕银黄的月光。哦，不觉又到月中时节，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天上一轮金黄的明月。这是大明时代的月亮？看上去与现代的并无二致。
忽听先生一声咳嗽，转过头去，只见他正双手强力支撑着爬起来，而且又不住地咳嗽。其他人呢？都已经走了？这就是传说中先生喜欢的生活方式？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作痛。
“先生，你的肺似乎不太好，不会是感冒了吧？”借着月光，我下意识地上前扶起他，问。
“感冒？是什么东西？”先生一脸茫然。
“嗯，是这儿，或者应该是病毒引起不适。感冒，会让人发热，很不舒服。”我试图指着自己的胸口解释，却发现根本解释不清，只好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和额头：“如果感觉身上发热，很不舒服，一般就是这个样子。”
“是这样？但是大夫说我是伤寒，好些年一直这样。对了，还想听我讲些故事吗？得抓紧些，不然不知能否坚持到何时……”
我忽然发现先生的神情十分憔悴，哦，难道是他时日不多了？哦，只见他忽然精神一振，且正襟而坐，且从他进入府学开始继续讲述往事，分明又是一张不同凡响的历史画卷。
先生说，自从入了府学，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游戏少年……
大明时代苏州府的府学，位于州城以南偏西，离州府衙门只有不到一里。前面说过，府学最早的历史可溯及北宋时文学大家范仲淹，其任职苏州知府之时，州人朱公绰等数人上州府请命，景祐元年即给田五顷建立府学院落，格局是左为广殿，右为公堂，泮池在前，斋室在旁，可容纳二十多人就学。
府学建成之后，院内高木清流，交荫环绕，立成苏州一道清雅风景。
其后连续四年，因官府及财主文人共同关注并增加捐助，府学一朝一代被逐步拓展，直至形成两个中轴线。文庙部分为：先是状元坊，画锦坊拱卫在棂星门左右，进入棂星门、洗马池，后进入戟门，再进入大成殿，左右两庑在戟门与大成殿之间，大成殿后是崇圣祠。府学部分为：从宣门进入泮池，再进入秀野池，再进入明伦堂，明伦堂后是尊经阁。
大明宣德九年，又一个世人皆知的人物加入了扩建文庙内大成殿的行列。此人名叫况钟，乃当时苏州知府，曾以断《十五贯》冤狱而名扬天下。经他之手，大成殿扩大将近四倍，为屋“二百三十余楹。”府学大院建筑规模由此跃居全苏州第二，仅次于当时的玄妙观。
大概一个地方的文化繁荣，首先是由“尊崇”而导致。正因为有当年一代名相范仲淹早年的鼓励发展，再加上历朝历代官宦文人的推崇，最终形成苏州府“是以弦歌诗诵之声，郁郁讽讽溢乎遐迩，而贤材辈出”的局面。据史料记载，仅大明一代，苏州府科举共中状元八人，武状元一人。而清代自顺治三年至光绪三十年，二百六十年时间，全国共中一百一十四名状元，仅苏州府就有二十五名，当时姑苏盛出状元，一府之地竟超越许多省府，颇令人称奇。
自从父亲唐广德赶了毛驴车送先生进入府学，先生即开始为未来目标而发奋用功。幸运的是，能够进入府学为生员的并非只是他自己，允明是早几年进入的，另外都穆和张灵也都已进入。
先生的日用钱粮，县学均有统一拨用，也就是说，他和允明同样都是“廪生”，这倒是意外之喜。但进入县学后所学之应举的八股文等，又令他分外头痛。那都是些什么文字？可以经天纬天治理国家吗？他本不想研习，却又是科考之必须程式。幸好先生当时已树立雄心壮志，且兼聪慧天资，对于此类学习，无非生吞活咽而已。
另有一说，先生其时对于文字的聆悟，简直到了过目不忘地步，用在现代的话讲，几乎就是苏州府学内的“学霸”。
在府学的两三年时间，先生每日坚持研习四书五经，抄写唐诗宋词，甚至临习古代碑贴，这些都是科考的必须课程。另外还包括艺学，先生高超的画艺在此时已经有所显现。
进入府学的第二年正月，先生曾到沈诚先生家拜年，意外听沈先生说，本县乡绅周召周希正，正欲为其母过八十大寿，意欲求乡绅作一幅画祝寿。先生心中默然记下，回家后，沉思凝神，精心构思一幅《贞寿图》，画面结构为远山近水，靠左数株古松柏中夹藏两栋瓦屋，内中一老妇人端坐高堂，一头带青帽者恭敬对面站立。画上由同府吴一鹏亲笔题写“岁丙午正月，子畏年止十七，画中山石树枝参天如篆籀，人物衣褶如铁丝，少谐若是，岂非天授？”。此画后传至现代，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所收藏，其题跋除吴大郎中和沈士田、文徵明师徒外，又有吴门大书法家李应祯（祝允明的岳父），以及大明成化状元郎吴宽等总计十六人的墨宝。因此先生这件祝寿画作，已然成为当世无价之宝。
因为对于书画技艺兴趣逐渐浓厚，先生平时除府学课程，业余时间大多泡在周先生家里。
那时以书画闻名而不肯科考致仕的大有人在，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名气稍大些。沈周先生居于相城，离府学稍远些。其时沈先生已经有六十岁，年纪也大些，又加上他十分在意服孝，立意断绝许多交往，故不好经常叨扰他。
但唐先生一生中都极为推崇沈周先生。沈周先生绝非专事书画剑走偏锋之辈，自年幼时，他已经通读百家之书，曾书百韵诗，震动当时崔巡抚当场出题，令他作《凤凰台赋》，援笔立就。后读书更甚，声名显赫。当时郡守想要举荐他为官，皆被他以侍母为由婉言拒绝，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
唐先生说，观其一生为人处世态度，他受到沈先生影响巨大。而在绘画上，除沈周先生的教诲，则是周臣先生的影响最为深远。所以，这两位尊师，都为他一生所永远敬重。
但除了学业画艺，先生的其它爱好兴趣亦可能影响到他对于未来人生道路之选择。不错，和他有同样心路历程的其实还有一人，这个人就是张灵。
张灵出身寒门，他的才气真不知从何而来。早在前年，他曾写过一首《对酒》诗，诗云：“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更尽掌中杯。高楼明月清歌夜，知是人间第几回。”这首诗后来被都穆先得到，他与唐先生少时关系极交好，且同在府学研读，偶尔在他面前提及，惹得先生主动找张灵索诗细细把玩。
先生不免向我提及前些年和张灵一起南门外池塘戏水的故事。那次的放浪形骸，完全是张灵的提议。
恍惚间，精彩的一幕重现：两个俊美的少年，一时耐不住天气炎热，双双潜入水中。池塘之外分明有端着木盆前来洗衣的年老妇人，正走到池塘边上，忽然水里翻起一个浪，跟着又是一个波浪，眼看两条赤白的躯体从水里冒出来，吓得妇人拔腿就走，嘴里还大喊着：“要命了，有伤风化，你们小子太不要脸……”
正是在那一次，小娥才跑过来找他们，同样也被吓跑。
其时，水里的两个小子见年老妇人走了，一齐哈哈大笑。他们俩今天本来还要叫上一人，就是刘协中，协中也算是先生的好友，大家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他爹是正统九年解元，十年会试置二甲，曾官至广布政左参政，类似于当今的市长助理，因此刘协中亦算是官二代。但他偏偏今日家中有事不得前来，于是只有他二人一起嬉水。
眼见洗衣和过路的行人被吓走，两人对视一笑，干脆打起水仗，一阵将水泼得密不透风，恰又来了数位少妇少女，一齐端着洗衣盆欲到塘边浣纱，一瞅见如此情景，立刻惊吓着逃开去……
那时的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先生说，当时什么也不想，只知道天地间有一个几乎和他同样精灵的伙伴，大家一旦玩起来自是畅意无比。
但是，那是在什么年代？是儒学盛行礼仪兴隆之时，是礼治教化年代。太祖曾有“圣谕六言”云：“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今天他们的表现触犯了哪一条？“毋作非为”？似乎是吧？若不然，为何县里迅速派来两三名捕快衙役，远远指着他们大喊：“喂，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干什么？不许光着身子，快把衣服穿好。”
“不，我们不上去，你们要洗就一块儿下来吧！”俩小子开始在水里鼓噪。
先生隐约看到允明和都穆，还有刘协中，一齐远远跑来，三人一眼看见水里二人，一齐大惊。
“子畏，你在干什么？真正是大胆至极。”允明一脸惊慌地道。子畏？这是先生进入府学之后新起的名号。伯虎，白虎，似乎很多人对这些名字都有反感。那么就再起一个字好了。子畏，干脆的意思是：老虎，我怕你还不行吗？
“允明兄，你也快些下来吧！水里真是凉快的很，而且还有上好的莲藕可以采。”张灵一个猛子扎下去，瞬间举了一根四节白藕冒上来。“元敬，你也下来吧！大家一起来玩啊！”张灵冲着都穆喊。
可是都穆只是朝着远处看一眼，却默默地摇头，他接受的教育一向是服从传统。允明其时跟着回头一看，脸色忽变。
“子畏，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允明心知他们做得事情有些过头，他现在怎会表现出惊恐的表情？
先生和张灵知道，一定有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远远望去，他们的确开始吃惊了。
“上来，赶紧给我上来，真是大胆，非得除去学籍才肯知罪吗？”这是府学的徐教授在怒气冲冲对他们喊。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周臣先生，另外一个是吴县父母官陈县令。这三个人，哪一个都能废了他们前途。
“赶紧上来，竟然做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举，子畏，你可太让为师失望了。”周臣先生现在完全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现在，先生和张灵所有快乐的心情瞬间没了。他们似乎意识到，这样的确不好玩。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吓得那些老少妇人敬而远之，这怎么解释？孔子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们可是府学生员。哦！捅下大漏子了。
于是，二人立刻慌张地游进葱葱郁郁的荷叶内，从池塘另一侧上岸，连忙套上衣裳，鞋子尚未穿上，一大群人眼看赶到，二人连忙一手提一只布履，赤着脚，飞也似地朝府学跑去……
那次他们返回府学，无可避免地受到责罚。徐教授气喘吁吁赶回来，当着陈县令的面怒气冲冲大喊：“疯了，简直疯了，赶紧到圣师面前面壁思过，要罚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不，一个下午……”许多同学一齐围观，被允明一阵轰走。允明真是好人，他对伯虎先生的关心已经超过一般友谊，几乎拿他当亲弟弟一般。先生自己有一个亲弟弟，但他平时都不怎么关心弟弟呢！
那次罚面壁之后，徐先生和周臣先生都以为先生和张灵会收敛。事隔不久，二人又约到一块儿，用自己的新衣裳从本城乞丐处换来两件破衣裳，又借了穷苦乡民两只破碗，专拣城隍庙大门之前，在门首一边一个，楞是讨要了小半天，眼看积攒有两大碗铜钱，却把碗还给人家，赶回府学院叫了允明，再找一家小酒肆买了一坛女儿红和两斤熟羊肉，三个人好一顿吃喝。
允明后来加入他们，是受了那顿酒的影响吧？而且他似乎发现，以当时对学习的枯燥繁琐，偶尔放松一下并无不妥。从此之后，他便经常加入二人活动，共同做些开心之事。至于徵明，他完全就是个老实孩子，每每下课之后，基本就是安心回家，再不就是日夜攻读，轻易不肯跟他们瞎胡闹。
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同学，就是都穆。此人颇有些心机，后来发现先生和允明他们经常偷偷喝酒独避开他，竟偷偷向徐教授告了几次密，让他们几人多受几次责罚。伯虎先生和张灵、允明心知有鬼，却猜不出是谁。张灵后来提议道，不如把都穆也拉进来一起玩，省得他们多嘴多舌。于是费一番口舌将都穆拉入团伙中，自此竟再无人告状。但是，伴随着小团体的形成，他们竟逐渐在苏州府里把名气传播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