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里,一轮皎洁的明月空中斜挂。我本已睡着,半夜里却又被一阵低吟惊醒。猛抬头,只见门外月下,竟倚靠门槛坐着先生,手里执一把紫砂壶幽幽长念:
“……呜呼!生死人之常理必非有赖而能免者。唯黄考令终,则亦归责于天,而不为之冤隐;然疾痛之心,久亦为之渐释也。吾生无他伯叔,惟一妹一弟。先君酬寅之昏,且弟尤稚,以妹幼慧而溺焉……
蓦然意会,他是在背吟当年为纪念小妹而写的《祭妹文》?可能昨日谈到深夜,已经撩动先生多年前的心思。我不敢惊动伤感的先生,或许让他抒发出胸中的郁闷,可以令他精神上得到一些解脱。
我慢慢坐起来,在原地不动,听凭那夜中的剪影和着流水的月光中缓缓地低吟:“……迫于移牀,怀为不置,此寅没齿之疚也!尔来多故,迎丧办棺,备历艰难,扶携窘厄;既而戎疾稍舒,遂归所天。未几而内艰作,吊赴继来,无所归咎……”
冥冥夜色中,缓缓涌现出一幅稍显凄惋的画面:一位清纯灵秀的小姑娘,扎着双髻,跟在先生身后欢笑如嫣。渐渐地,小姑娘长大了,变成新嫁娘。可是,她还是先生眼中的小妹妹。从娘家回来,依然还是父母身边乖巧的女儿。她温柔善良,动作勤快敏捷,无论家中有何事情,前后忙活不停。父母的丧事,她可是出尽了力气。她本来那么年轻,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上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
“……吾于其死,少且不倜,支臂之痛,何时释也?今秋尔家袭作著龟,以有此兆宅;来朝驾车,幽明殊途,永为隔绝。有是庶物,用为祖饯,尔其有灵,必歆吾物,而悲吾词也。于乎!尚飨!”
先生吟罢,诺大年纪,居然在夜风中微微地抽泣,声音极其悲怆。
哦,小妹的音容笑貌,先生怎会记得如此清晰?先生于二十几年前写给小妹的文字,为何也能一字不差地记着?分明一切都刻画到他心里了呵!
“先生,先生!”我有些慌了。深更半夜,隐隐有低泣之声,会传得很远,令许多人家心怀疑惑。
“先生又是在回忆小娥姑娘?已经过去许多年,还是节哀保重吧!”我劝他道。
“保重?你看我现在这副残躯还能够再活几年?想想我的爹娘,想想巧云和小妹……即使苟活到现在,我早已经满足。小娥,其实你不该早早离我而去。要不是你经常回来替我照顾爹娘,又怎会走得那么急?还有巧云,她是那么年轻,又刚刚为我生了儿子,而我又为她做了什么……”
先生亦曾为爱妻徐巧云写过一首诗,名曰《伤内》:“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销亡。迷途无生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臣梁,白日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
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这是先生于生命的挣扎无奈之时所吐露的绝望之声?
一个人沉醉于痛苦的生活中,很容易牵连到其他人的生活。数月后,当允明和张灵,以及看起来挺正经的文徵明数次前来找先生,他们发现,先生正处于极度的精神消极状态,整日里醉酒,醉了就睡。有时候梦里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竟还时不时嚎哭几声。
“老祝,这样可不行,这样会完全把他给毁了。”张灵担心地找到允明商量道。
自失去父母和妻子之后,先生现在的家境的确过得凄凉败落。书中自有黄金屋,难道是一句哄人的废话?经历了爱妻和儿子的丧事之后,他早就把家中该卖的全都卖了,剩下的只是几个书架,上面只有数百本他在前些年重金购买的书籍。另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这些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具。
“允明,你来了?”先生忽然睁开眼,斜瞥了允明一眼。
“子畏,你怎么又喝那么多酒?是不是又把钱花光了?”允明的话里稍稍带些责怪。
张灵和文徵明却也知道,前些日子,他们的老大允明眼看先生衣食无着,只好按时送他些钱,想要帮他度过生活困境。不过允明这种做法文徵明完全不赞成,说什么:“大哥,你这样不行,你只是给他送钱,以为是在帮他,岂不知这是在害他。”
“我在害他?那,我不给他钱,能眼看着他自生自灭?难道非要饿死他?”
“饿死才好呢!大哥,你没听说过有一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一直这么惯着他,肯定瞎了他这一辈子。”
所以他们这次结伙过来看先生,允明便犹豫着需不需要再给先生留一点钱。又一想,不如带他出去散散心?江阴倒有几个朋友,杭州也有几个,大概出去转一遭,可以令他走出感情的困境。
“从今往后,请你们不要再叫我子畏,我的字号是伯虎,你们不也时常叫我‘白虎’,无论伯虎还是白虎,请你们以后都以如此称呼好不好?”先生又开始发出狂躁之声,他现在的确在鄙视自己的命运了。
“行,伯虎,大家现在过来看你,其实都是为你好,你不要不知好好歹,你再不起床,我们可都要走了。”允明这次却也下定决心,目的还是想要拯救这位失意颓废的兄弟。
“走吧,你们赶紧都走,快点走,都不要来烦我!快走啊!”先生突然抓过被子蒙在头上。
允明无奈地向张灵和徵明使个眼色,三个人均退出去。
“大哥,现在咋办啊?他总不能老是这样吧?”张灵显得分外焦急。
“管还是要管,但是得想个法子。大家还是先散了吧!容我想想办法再说。”
于是,三个人只好分散开,各自安排自己的事情。
快到天黑时,允明独自又回来找先生了。这一次,他却带了一只糟鹅和一坛绍兴女儿红。他进屋时,先生正从床上爬起来,解了个手,提着裤腰带从茅厕里出来,一见允明手里的东西,腰带都顾不得系,连忙伸手来抢酒坛子,嘴里还道:“老祝,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就说呢!天底下只有你老兄最当我是回事儿。”
先生在伸手的同时,未来得及系的裤腰带一下子滑落,竟在允明眼前丢个小丑。允明心里微微叹气,连忙道:“伯虎,酒和糟鹅都是专门给你带的,不着急,咱先进屋,哥想好好跟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