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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先生已经二十岁了。
新婚之后整整一年，先生与夫人徐巧云可谓是互敬互爱相濡以沫。不过，争论激辩的情形也有。有一天，先生兴致上来，大白天欲与徐巧云在房中嬉戏，她却急拒之，道：“还是算了吧？家里人都在干活，偏你我大白天在房里做这些不着调的事儿，要是让人听见可就笑话死了。”先生笑道：“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任着性儿去做，这样的生活才有意思。”
“你，你这是从那些花柳之地学来的吧？”徐巧云忽然不悦，且收敛了笑容。似乎先生所交往的允明先生就是花街红人。先生经常跟他在一起，难道不会在那种地方鬼混？
不想先生闻听，忽然正色道：“夫人，古时候有个‘举案齐眉’的故事，你可听说过？”
“你是说梁鸿和孟光？”
“正是此二人。夫人看样子倒也喝过一些墨水。”
“你呀！整天跟你在一起，岂不知‘耳闻目睹’之意？对了，你提他们二人何干？”
“你认为他们夫妻二人的生活过得幸福吗？”先生的脸上微现一丝狡黠。
“能够青史留名，自然是过得不错。不过，你到底是何意思？我告诉你，那个允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整天带着你东游西逛，那些声色之地你也曾去过吧？”
“夫人怎如此说？吴地文学兴盛繁华，那些歌女之辈却也立了好大功劳。君不见诗词歌赋人皆爱之，琴棋书画另有功名。她们的文学修养，真是在许多世人之上呢！跟她们谈诗论画，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跟您说实话，我倒跟允明去见过她们几次，这才了解到她们的不俗。请夫人不要以世俗的眼光看待她们……”
先生解释到这儿，恍惚间，又想起跟允明第一次到勾栏之内吃花酒之事。
那时他尚未和徐巧云成亲呢！那时才刚满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那年一个夏日的下午，待府学放学之后，眼见天色方长，他干脆直接去了允明家，想要借几本古籍品阅。
先生进允明家，从来不用打招呼，都是直接进入。但这一次大为不妥。他才一进允明书屋，意外看见允明正赤背露体在案几前忙碌地挥毫书写。允明一向不拘小节，先生曾有几次来找允明，他都是眼前这副样子。那时节，读书之人非常讲究礼仪，先生偶尔说他几句，他却也辩解：“你小子懂什么？这可是在我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大街之上，何以谈到有伤风化？再说了，自从前些年开始，每每夏日在家饮酒作诗写字，常有汗流浃背之时，倘若完全脱却束缚，自然身轻心灵，可以达到天人合一境界……”
天哪！先生当时听到他的辩白几乎目瞪口呆。天底下竟有这种不拘小节之人？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跟他交往。但允明的才华其时却已有小成，无论行楷在苏州早已妇孺皆知，他因此竟揽上一桩不登大雅之堂之差事：代人题写墓碑。其时，苏州城内凡家庭稍富者，一传十十传百，无不主动重金请他上门撰写，然后再请石匠刻成碑文，其字体工整遒劲，无不被人称赞。一时间，允明竟成了苏州城最有名气的撰写碑文专家。
先生见他不惧自己到来，便大胆到案几前，顺手取了一本图册，是允明闲时所临《唐四家文卷》。先生现在翻看一番，且笑道：“记得你还曾临写过《黄庭经》，还有什么《小酒仙诗卷》《南华经内七篇卷》，这一本我甚是喜欢，能送我看几天吗？”
“喜欢就拿走，凭咱俩的交情，用得着那么多废话吗？”允明却正好写完，伸手请先生来看，原来他刚才是在写前魏钟繇所书《荐季直表》，钟繇其人，先生自然熟知，且亦临写过他的字。只见此书刚柔兼备，点画有节，分明幽深无际，古雅有余。先生不由得赞道：“允明，你好厉害，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幅佳作？先师钟繇书法高古纯朴超妙入神，端的是我辈毕生追求，不如这幅也送我好了！”
允明闻听，却微微笑道：“小白虎，你也太不要脸了吧？咱俩就是关系再好，你非得得寸进尺？你看看，我家中还有何稀罕之物，不如你统统拿去。”
正说着，允明的夫人李夫人端个竹盘上，上面平放两杯热茶，款款而至。她的父亲李应祯曾做过南兵部郎中，后任南京太仆少卿，亦是明代书法大家。眼见他俩正在打嘴官司，且丈夫正赤身露体大为不雅，只捂着嘴胀红着脸笑道：“允明，平日里一直叫你不要赤身露体，今日总算丢人现眼了吧？”
“是哪里话？我跟子畏本来脾性相投，几乎穿一条裤子，今日之事实在太平常不过，子畏你说是吧！”
先生笑着点头：“他这副样子，我倒不止一次见过。嫂子，谢谢你过来送茶。”
李夫人见先生不在意，自己把更脸红了，只宛尔一笑，素手轻抬，将两杯茶放到案几上，又笑着道：“夫子有云，非礼勿视。莫非子畏你也和允明一样不甚讲究？你们这样不拘小节，总有一天会让人笑话的。”
李夫人说罢，早款款去了。允明直把嘴拱到先生耳朵旁道：“咋样？她你也稀罕吧？若喜欢，你一并取走好不好？”
先生心知允明在取笑他，却顺手把手中《唐四家文卷》手迹放下，两眼直盯着允明笑着道：“你倒真是大方，连嫂子也敢送人？我倒没那么贪心，早知道此两件是你心爱之物，不过随意玩笑而已。哎！倒有几日未外出闲游了，你今日方便吧？”
“原来你是想出去玩啊？正好，我倒有几个好去处，今日先带你寻一处幽静所在……”
不消半个时辰后，允明果然带着先生去了一处迷人所在。
那处去处，就在枫桥以南数百步处，是一处三层楼阁，只见在楼阁大门之上，正写有大大的“怡香院”匾额。门柱则是朱红大漆漆成，飞椽走廊画栋雕梁。先生一见却也熟悉，苏州府繁华兴盛，这种府院可不止一处，先生猛抬头看见那三个大字，只微微点头道：“这三个字，分明也是你亲笔所题。”
“还行吧！要不她们会那么喜欢我呢！每次只要过来就缠着我给她们题字，真是烦透了。但以你我之才，比起大宋时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就差远了。人家柳永才是逛勾栏的第一男人，他无论走到那儿，都受姑娘们欢迎。他的一生功名一般，却是受百家宠，吃百家饭，死后都是姑娘们心甘情愿凑钱为他发送。为了给他举丧，姑娘们居然停业一日，一齐去他坟前哀哭。男人要是能活到这份上，也算是不枉一生了。凭心而论，他写的那些词儿的确真情缠缅，什么‘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什么‘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想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
“果然是好词。允明，恐怕今生后世，男人之中再无一人可比得了柳三变。不过，他的词完全是闺闱之事，根本无上进之心，你居然自比为他？不妥不妥。我今日里倒要劝你一句，从今往后少来此地为妙。”
说话间，允明一只脚已经踏进怡香院大门。忽听院内传来女人亲切畅亮的声音：“哟！是祝大爷来啦！娇娇，祝大爷来看你来了，快下楼接客啊！”
“老妈子，我今天可是带了新的客人，他就是咱苏州府有名的小秀才唐伯虎，俊美潇洒一表人才。您快看看，家里可有配得上我兄弟的绝色佳丽？”
“还是新来的客人啊！让我先瞧一瞧！”
转眼之间，一位年在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绿带翠，几步迎到门口。先生抬头一看，见她虽然年轻大些，脖子上的皱纹多些，从脸上却还隐隐看出她旧日里的风华。先生心知她就是此处的老鸨，愣了一下，立刻回身要走。允明早撵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小声埋怨道：“你且留步，子畏，我可不是带你来沾花惹草的，是带你来见世面的。要说这怡香院中可是有许多心怡妙人，诗词歌赋皆有文章，你若怠慢人家，恐怕以后再也入不了此门。”
“入不了又何妨？我倒没这个心思。”先生当时直爽地道。
“小白虎，你可不要太自负，以为天下才气无人及你？也罢，你要走就走，早知道我一个人来好了。”
“你说什么？难道她们也可以称得上饱学之士？”先生听他说完，自负之心忽然升起，道：“区区怡香院，难道也是藏龙卧虎之地？今天倒要见识一番。”
于是二人一齐随老鸨进去。才进院子，抬头看见二楼凭栏处有数名少女穿着清新怡人，一个个手握团扇画扇半遮羞面，只露着明媚的双眼，俨然都是大家闺秀，一见客人进来，波光流溢中开始透露些许骚动，眼角处略现风尘。其中一个一见允明进来，早莲步轻移，缓缓地飘到允明身边，轻身作揖道：“祝大爷来了。祝大爷，这位是？”
“他啊，他是我兄弟子畏。娇娇，你那妹子珠珠在吗？可否让她过来陪陪我兄弟？”允明嘴里说着，两眼早瞅着先生，似乎希望他主动一些。
“不不，我只随意瞧瞧，你们不用管我。”先生慌忙回道。
倒是那老鸨，一见先生面目清秀身材俊朗，她却抬头瞅见凭栏之处的一个姑娘，穿一袭淡粉长裙，长得丹凤眼清秀如秋水，脸上似乎略带些忧郁，兰花指翘处执一团白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看。老鸨皱一皱眉头，低声对允明，又似乎是对先生说：“我说祝大爷，我家珠珠眼界颇高，要不还是给您兄弟另外选一个吧？”
“不不，她的眼界再高，难道我兄弟的人才相貌倒配不上她？告诉你，我兄弟可是……”
允明话音未落，先生早制止了他。此时先生的眼睛也早看到凭栏之处姑娘，二人姑娘目光相触，姑娘倒吃了一惊，登时粉脸羞红，连忙微微低头转身去了。
“二位看到了吧？今日之事恐怕真是不能成全呢！祝大爷……”
“行了行了，此事不用你管了，我兄弟又不是傻子，子畏，跟我上楼再说！”
允明不由分说，也不顾娇娇的期盼，拉了先生的手径直上楼……
当允明执意让老鸨请珠珠姑娘前来喝茶，她之款款到来后，一番表演却也惊倒先生。
哦！这些青春少女，虽身处勾栏之中，果然是满腹诗画才气，无论唐诗宋词，还是魏晋风骨，乃至前朝赵孟頫的书法画艺，无不通晓理解。并且当允明提出来请珠珠唱一首时，珠珠立即轻启珠唇，即兴唱了一支柳三变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幕霭沈沈楚天阔……”只见情感真切动人，真正是天籁之音，先生当时目瞪口呆不能自持，精神早开始恍惚。不由想到，人生一世，若是能找到如此知己该有多好？似乎之前老师也曾教导过，老爹老娘也都教导过，只要是勾栏之中的女人，无不前门迎进后门送出，若是把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身子曲意奉称天下无良男人，从不顾惜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女人又如何可以做一生的伴侣？包括他的好友允明年轻时虽是勾栏常客，真正到谈婚论嫁时，不也是另娶了才不及勾栏姑娘的李夫人？
但允明带他来的目的，并非只是谈诗论画吧？赏心悦目时，即是动情处。珠珠一曲唱罢，先放下琵琶，轻移莲步上前为先生倒茶，先生目睹那羊脂一样的玉指，差点伸手盈握，抬头触及珠珠如海深邃，不觉心中波澜微起，又恐惊动唐突佳人，最终只能端茶品茗，只想与珠珠促膝长谈，分明露出相见恨晚本相……
“哎，你刚才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去过勾档，你现在无言以对了吧？”徐巧云眼见先生深思，却又大声质问道。先生恍然惊醒，连忙陪个笑脸道：“夫人，我心里最看重的是啥你还不知道？夫人容禀，小生唐子畏，自与夫人成亲之后，只是一心执子之手永世相守，所谓长江纵有弱水三千，我唐子畏只取一箪饮之。”
“你是心虚了吧？不要再拿这些陈词滥调遮挡我。我再问你，既然未曾沾花惹草，为何还要跟我讨论举案齐眉之故事？”
“是这样，既然你很欣赏‘举案齐眉’，那不如这几日我就和你演习‘举案齐眉’，如何？”
“啥叫演习？还只是这几天？我可是希望我们一辈子相敬如宾！真是服了你了。”
“那好，那从现在开始吧！”
先生说完，立即一本正经到书案前坐下，先翻开一本《大学》，嘴里念念有辞，右胳膊拄在案几上，手心向上，也不言语。
徐巧云款款来到他面前，疑惑道：“你这是啥意思？”
“举案齐眉啊！夫人难道看不出来？小生读书太久偶感口渴，贤妻既是孟光，可否请赐一杯香茗？”
“你是想要喝茶？居然还弄出这些光景。行，我这就去给你端来。”
巧云一溜小碎步，急切而去，不一时用茶盘端了一杯茶回来，放到案几上。不想先生的胳膊肘依然拄在案几上，并抬头看她。
“茶不是已经送来了，您为何不喝？”巧云有些愣怔，但她看到先生不语，忽然有些明白，一时在心里骂，死东西，大概是想我把茶送到他手里呢！只见先生正色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今日才是试演，你就配合我表演一下有那么难吗？”
徐巧云再皱皱眉头，索性依了他，只得重新端起茶盘举过头顶，款款蹲下，嘴里念念有词：“相公，请了。”
只这一声，先生早差点笑喷过去，却又忍住。道：“罢了。你先忙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转眼吃过晚饭。夜色澜珊，先生掌灯夜读之时，徐巧云又是如此奉茶，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早存不满，不由埋怨道：“我说唐大相公，光是我奉敬你，你只管端着大爷的款儿，这就叫相敬如宾啊？”
“不不，相敬如宾，自然我也得敬你才是。不急，不急，且等就寝时自然回敬。”他的话，倒令徐巧云很是期盼，无非先生话里透露些男欢女爱之意。眼看着夜色深沉，徐巧云早脱去外衣上床，不停地寻思先生白日里的话意，一时情动，一心顾盼先生身影。不料先生来到床前，冲着她深深作一个揖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夫子云，非礼勿视，所以子畏今日万万不敢失礼。夫人，我还是到书房去睡吧！”言完，竟转身就走，气得徐巧云当场怔住，立刻抓起衣裙朝他背后扔去。幸好先生只是同她开玩笑，眼见她真恼了，立刻奔回床前，笑嘻嘻脱衣上床，像一条鲶鱼般钻进被窝，紧紧抱着她道：“现在你算见识了吧？夫妻二人真要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但泛味无趣，而且把传宗接代的大事恐怕都给耽误了……”
一阵翻云覆雨之后，徐巧云终躺在先生怀里满足地睡过去。
先生其时正精力旺盛，尚无丝毫睡意。现在，他满足地搂着巧云姑娘，思绪瞬间又回到怡香院内。那些美艳女子，一个个身姿窈窕吴侬软语，甚至个别姑娘于剑术兵器也无不娴熟。但她们为何不寻一条正经出路呢？面对着这样一群艳丽动人的姑娘，又有哪个男人见了她们会不心动，不从内心里敬重爱惜她们呢？
一想到剑术，他的思绪又阔远了。哦！父亲曾说过，他的高祖西凉将军唐辉也曾厉兵秣马卷起大漠狼烟。自唐辉之后，祖上亦曾长期驻过山西晋昌与金戈为伴，所以他在绘画中不时著上“晋昌唐寅”墨迹。另有祖上唐俭，曾于大唐时跟随李世民出征，功勋卓著，被封为莒国公，列图凌烟阁。至本朝英宗年间，他的祖父唐泰还曾任过朝廷的兵部车驾主事，只可惜随英宗出征战死于土木堡一役。至父亲时，唐家家道则完全败落，父亲所能做的，只是到商业繁华的苏州府开一家小酒肆，稍稍维持一家生机。
可能是因那天晚上的怀想所激励，此后数日，先生决意要在剑术上下一番功夫。学剑术自然得先有一把剑。先生那时卖字画的收入有限，攒了好几日还是不足。那一日又在大街上卖画，允明飞快跑来找他，要和他一起去城外太湖酒楼喝酒。先生高低不肯，说这几日还没攒够一把买剑的钱。允明立刻恼了，道：“不就一把剑吗？这个好说，俺姥爷当年扶保朝廷之时，曾受朝廷赏赐一把宝剑。我也不喜欢那玩意儿，今日你要陪我喝酒回来，直接上我家取好了。”
先生闻言大喜，字画也顾不得卖，胡乱折起来塞到怀里，一阵跟着允明走了。后来两个人醉熏熏回家，先生一直跟到允明家里，果真拿到了那柄宝剑。
之后的一段日子，先生在剑术上下了不少功夫，居然舞弄得有些模样。若干年后，祝允明无意中想起当年外祖父给他留下的那把剑，被他私自赠送先生，因为是先祖遗物，特意写信给先生，想要把剑要回去。其时先生正爱剑如命，怎肯轻意还他？竟厚着脸皮赖下去。直到他在离世之前，才托王宠把宝剑还给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