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自古有一句名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先生在乡试中高榜得中第一名解元,会是压倒他一生命运的一根稻草?先生显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自负和炫耀!
无论历史还是现实中,自负都被当成一个副名词,是指人的狂妄自大。民间亦有释义,有“自大加一点念做臭”的说法。历史上,类似自负失势的典故无数,仅举两例,一是战国时的赵括,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之子,自幼熟读兵书,以为自己带兵打仗天下无敌,孰料担任主将之后,刚愎自负,与秦长平之战,致使四十万大军尽降且被坑杀,不但酿成历史上最大笑话,也导致赵国在战国时代成为第二个亡国。
第二个自负之人是三国名将关羽关云长。他不但是名将,而且到大明朝之时,已经升格成为关帝关圣君了吧?接受天底下千万人的香火供奉。他受后人所尊敬的名气,无疑来自结义兄弟之后的忠义。他在世时是五虎将之一,过五关斩六将,纵横天下几乎无人能敌。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却是把自己当成盖世英雄,而把别人当成狗熊,甚至连狗都不如。比如,当东吴之主孙权试探着想与关羽结为儿女亲家之时,派人上门提亲,未来的关帝君居然撩出一句狗屁话,叫做:“虎女焉可配犬子乎?”此一句话,不但丢失了荆州,而且还致使吴、蜀交恶,接连断送了大哥刘备和三弟张飞的性命。这还不算,蜀国因此竟国势日渐衰微,他和大哥亲手所建的刘氏蜀国在三国争雄格局中第一个被灭。
由此可见,做人还是要少一些自负,更要少些炫耀。
先生在高中江南乡试解元之后,由自负而带来的后果远不止于此。
那年江南会试之后,先生除在应天府庆贺一次,回到苏州府后又参加了几次庆贺,然后立刻准备赴京备考。在进京备考之前,允明却督促先生抓紧办理一件事情,就是他和老姑娘何秀姑的婚事。
“允明,现在恐怕不行,明年春试可是大事,我现在哪里有心思?”先生其时一听就急了。由现在至京城会试不过三两月时间,而由苏州至京城,则需要一月多的行程。官府已有传闻,会试时间已定在二月末,先生真是想乘胜追击,一举成为天下状元,到那时,他会缺少天生佳人吗?
似乎允明并不这么看。允明道:“你家中虽有弟侄,却非同住一处,好像这个何小姐还真能给你带来好运气,她现在如此支持你,你倒不要辜负人家才好。”
他的话,竟把先生给打动了。先生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那根碧玉翠簪,只见簪子发出烁烁绿光,仿佛映出何姑娘的倩影,先生在心里轻舒一口气,心说:“总算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儿,恐怕现在依旧守身如玉,索性就把她给娶了吧!”
先生的婚事并没有大肆张扬。毕竟是二婚,何姑娘却也是古市巷出了名的老姑娘,原对外许诺要嫁个状元郎,今番只嫁个解元郎,虽稍稍了却心愿,自惭还是未能完全如愿,所以也是不肯张扬。
于是,先生在吴趋里的寓所,一座小小的院落内,只有允明、张灵和徵明、祯卿一帮好友,再加上左右邻舍,大家提前凑了贺喜之钱,帮先生挂了两个红灯笼,又在门楼上结上彩绸。至于屋内亦是贴了数张大红喜贴。结婚那日,只用一乘四人小轿,和着数名吹鼓手,一阵将何姑娘抬过来。何姑娘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一阵揭了盖头,倒也落落大方与大家见礼。
先生和何秀姑的喜宴办得简单而又不失热闹。宴席是在弟弟唐申酒肆中安排。因为哥哥中得江南解元,全苏州都传遍了,弟弟和弟媳恐怕想起当年对哥哥的态度,都有些惭愧。于是唐申前几日主动跑到先生居所告知,所有酒席应酬全由他们包办。喜宴之上,弟媳一口一个“大哥”“嫂子”叫个不停,令先生颇多感慨。小侄儿长民才不过一岁多,已经可以满地乱跑,先生看见,连忙也抱起来亲一亲。何秀姑知道是小侄儿,也连忙接过去逗他一逗。
先生喝了一中午的喜酒,略有些醉意。何姑娘,不对,现在该叫唐夫人了,连忙体贴地扶他回家。其时,先生的一帮文友,都是些喜欢热闹之人,约定晚上再找先生喝一顿,张灵和祯卿早商定,顺便闹闹洞房也未尝不可。只是约定时有十来个,大多醉得不行,也有年长的并不热心闹洞房,早散了回家休息。只剩下允明和都穆、张灵、祯卿几人一齐拥到先生家里。先生少不得让唐申送一点酒菜过来,大家又热闹地喝一场。
却在此时,何夫人一眼看到都穆,似乎想起当初撞个满怀,脸儿“腾”地又红了。都穆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上前搭讪几句,连忙回到席上继续喝酒。眼看着大家喝得又要醉了,几个年轻的,分明想要弄些光景。允明毕竟厚道些,心想,伯虎这些年心思已经够累,倒不如让他好好放松一下。连忙拦住大家,道:“伯虎和何姑娘今日大喜,早就疲乏了,咱跟他的交往又非止一日,大家赶紧散了吧!”一阵把人全给驱走,先生和何姑娘倒也心存感激。
自古以来,成婚后的男女都把成亲一月之内称之为“蜜月”,意思男女欢爱之情比蜜更甜。但先生心里稍稍挂些心事,前几年跟吴侍郎学习子史经集之时,曾听他说过,倘若有朝一日参加会考,倒要提前进京拜访有关主考权贵,熟悉一下京城习俗环境,也好做到有备无患。先生此番志在必得,自然想要提前进京走动一下。另外一点,何姑娘内心更愿他早日成为状元郎,以满足自己毕生心愿,所以对他的心意无不支持。
先生在家只住了不到一月,就准备起程赴京。这一次,他可是约了一个伴儿。不,应该是这个伴儿约的先生吧?他就是家居江阴的徐经徐直夫。他家里经商多年,有的是钱,只缺一个功名。徐经这次铁定绑定了先生,必须要沾一沾他的才气一试成功,故提前言明,此次务必二人同行,并且所有进京路费盘缠全部由他包办。
在进京之前,允明本来也要到京城会试,但他家中恰恰有事,不得提前同行。但他执意要送一送先生,给他添些精神气儿。
这一次,他们送行的场所又是选在勾栏,是阊门之内有名的怡红院。
那一日,先生跟着允明只到怡红院门口就止步了。
“大哥,一路跟着你,我就猜到你不会带我到好去处。我可是才刚刚结过婚,再不想到这种地方。”
“小白虎,我可刚刚听闻,怡红院内新来一个美艳的官姐儿,名叫沈九娘,她的相貌才情可谓天下一绝,难道你不想去瞧瞧?”
“她是新来的?比起徐素姑娘又如何?”徐素姑娘亦是先生先前认识的,是怡红院的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好曲儿,歌喉婉转如泣如诉,苏州城里几乎无人能比,平常自视甚高,若非士子先生,她一概不待见。但先生的解元之名竟也让她留意了,二人曾相见过两次,谈诗论画无不畅快,亦算是好友。
但是,这次竟又出来个沈九娘?徐素也是在这家歌楼里,倘若被她接见,可如何是好?
先生正犹豫,允明早一把拉他进去。
因为先生和允明在苏州府内的放纵和才气,整个苏州府内歌楼勾院内几乎无人不知。老鸨妈妈一见先生和允明到来,早喜得惊天大叫:“素素,素素你在哪里?是解元郎来了,你快下楼来迎接!”
只见楼上人影一晃,一身穿浅黄色女子早轻飘飘迎下楼来。先生一见是徐素,才要说话,楼上又是人影晃动,却是淡粉的一个衣妆女子,正立在二楼过道之上,冷冷地向楼下看。
“她,她是……”先生的目光完全落在那个女子身上,哦,允明说的真是不错,那徐素已经是怡红院内的花魁,现立在二楼的女子衣袂飘飘,美丽中透露着一股子冷艳,甚至还有一丝凄婉忧郁,岂非是天上月宫的嫦娥下到凡间?
一转眼,徐素已至眼前:“二位先生,想不到到现在还记得素素,素素在此谢过了。”
允明笑道:“素素姑娘,我们今番前来可没有别的意思,是想来见见新来的九娘,我可听说了,素素琵琶弹得好,那才来的九娘曲儿唱得好。我兄弟唐伯虎可谓是江南第一才子,堂堂的唐解元,这可不是拿嘴皮子吹来的,他这几日要赴京会试。我只是想让他前来放松一下心情,所以带他来见识你和九娘的绝配,如何?”
“莫非你们今日是冲着九娘来的?”徐素闻言,脸色不由微微一沉。
“对不住,姑娘若是不便,不如我们告辞……”允明感受到了素素姑娘的冷漠,他心想,今日此事允明办得不甚妥当。
“既然已经来了,小女子岂敢推挡,二位楼上请吧!”素素虽然冷言冷语,却也知道歌院行当,无非卖唱卖笑,来了就是客,又岂敢跟客人翻脸?说起来,似允明和先生这举止文明的倒是少数,他们到勾栏来,更多的是跟姑娘们交流诗书琴画,偶尔也为姑娘们写一些好听的词赋以在歌楼之内传唱。先生前些日子就曾写过一首《好姐姐》,其词曰:“妖娆翠鬟粉腰,没人怜、几番自恼。曲阑行过,转觉神思飘,知心少。蛾眉淡了凭谁扫?卯酒醺来只自消。”又写有一首《前腔》:“蝴蝶杏园春,惜芳匪,红袖人。东风九十愁缠病。罗衣嫩熏,蝉蛾懒簪,烟波鱼岛无意念。夜黄昏,空庭细雨,灯影伴孤身。”这些词儿一旦唱起来,竟也很快在勾栏歌院之内传开,徐素姑娘也喜欢得不得了。
及见了沈九娘,先生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意。
沈九娘的美,看似天生丽质,其中却又透露着对人生的认知态度,比如天真无邪,比如轻浮娇艳,比如故作大方等等,一概与她无缘。她的行止有礼徐徐有度,深邃的目光中饱含着对先生来到青楼的疑问。她似乎早已听闻先生大名。即使未听说过,或许在她看来,以先生这样的人才学问,应该考取功名报效朝廷才是,绝对不可以到这种地方来。偏偏先生今日来了……
“晚生唐寅见过九娘!”在沈九娘的疑惑的目光之下,先生早上前双手作揖,深施一礼。
“素素姐,他们是……”九娘黛眉轻挑,目光中分明全是不屑。
“此二位是苏州府最著名的两个风流才子。得亏他们有些学问,否则,连我也当他们是猪狗之徒呢!”素素冷言冷语道。
先生听闻素素的介绍,简直就是冷言相讥,此时他真是尴尬。允明今天弄的啥事体?不知道女人之间都隔着醋罐子吗?他只得求救似地看允明表现。允明却是个厚脸皮之人,听了素素的话也不在意,只是对着沈九娘笑道:“姑娘,其实我今天只是为我兄弟来讨一个彩头。伯虎的学问素素姑娘是知道的,这次进京,倘若他能高中状元,咱苏州府里就多了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连你们二人脸上也有些光彩。”
听允明说的郑重,且二人毫无邪意,九娘一时踌躇,心道:“大凡秀才文人,一生苦读用功,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既然是来松散心情,倒不要搅了人家的局才好。”便勉强道:“不知唐解元想听什么曲儿?”
“你们且随意,我这兄弟对词儿曲儿都很精通。你们若唱得好,引动他兴致上来,兴许他还能写几首新词呢!”
于是,徐素姑娘和沈九娘二人第一次配合,徐姑娘弹着琵琶,沈九娘轻启朱唇,先唱一首柳永的《黄莺儿》:“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一曲唱罢,先生早心思凌乱目光发直,当场如醉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