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刚刚走出困苦的岁月里,沈九娘的确可以当成他人生中最完美的知己。
先生甚至可以历数到她身上的种种优点。沈九娘擅诗文,无论诗经,以及汉赋唐诗宋词,哪一句在哪一章节,她几乎都耳熟能详。她又擅长琵琶和古琴,传世十大名曲皆熟,刘希夷的江南八曲也能自弹自唱。她对绘画也略知一二,曾画过数幅小扇面,又画过自画像,端庄如唐代仕女,却羞于示人,只是藏在深闺妆台后。
她还会些什么?举止上文雅得体?恐怕那是后天训教的结果。还有本性上的善解人意?哦!这恐怕是她不同于别人的最大优点。自从那次沈九娘到他家里,先生内心再也放不下她,竟数次到九娘妆阁看顾她,而且无数仕女的画儿都是以她为模样。那时节,他卖画的收入还算可以,还能支付去勾栏的费用。每次去了,九娘却也总是细心为他准备文房四宝,随他写诗作画,从不打扰他。九娘的心思真是缜密,尽管希望他经常过来,却又时常埋怨他来的太过频繁。
春末一日,先生又一次去九娘处,九娘迎他进去,且又外出招呼茶点。先生目视她的背影,心思微动,看见桌上笔墨和一面团扇,索性坐下,展开团扇,执笔题诗一首:“秋来执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刚刚题罢,九娘却又回来,一见先生面前团扇,忙不跌抢过,莺声读一遍,欲语又止,不觉无言落泪。
“九娘,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先生知道勾栏之内勾当,无非迎来送往,天下凡夫俗子及邪恶之徒比比皆是。
“先生,刚才一见此物,贱妾却也想起此生身世。本来命已至此,倒谈不上欺负不欺负,纵遇上横行霸道之人,无非将命抵与他罢了。但我已对你说过,您还是尽量少来这些地方,你总是不听,非要叫九娘失望吗?”
“但是,如果我不来,一定会坐卧不安。”先生惴惴道。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还是找个正当人家女子为好。你有解元之名,找个好女子应该不是难事,只要有贤内助,何愁不跟允明、徵明他们一样过上好日子?而且还可以为唐家留一个后。”
“我,我……”先生忽然涨红了脸。是啊!他的确答应过九娘不再到这些是非之地,但他却真的放不下她。
“九娘,我,我刚刚还写了另外一首诗,能否再给我一点批评指点?”
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片儿,双手递给九娘,立刻慌张地就走了。
九娘纤手接过纸片片,只见上面写着:“桃花坞内桃花香,春露带雨疑残霜。王母欲觅种花人,姑苏寻觅是九娘。”
先生的心思现在已经无掩饰了?九娘一见此诗,心猛然跳了几跳,一瞬间脸儿红了,禁不住心旌神摇。她之对于先生,无非是内心敬仰,平时可以互通心意,又何敢得到先生青睐?她却有所不知,先生前几日跟允明外出踏青之时,早已向允明表露自己心迹。允明这个老大哥自然不放过任何时候装好人的脾气,立刻道:“好啊好啊,你们俩要是互相倾慕,绝对是郎才女貌,琴瑟合壁。行,这个大媒人我当定了。”
先生一时想起,当年先生跟何秀姑时,也是允明当媒人。先生笑道:“你啊,也算是个称职的好‘媒婆’,但只一件,若是由你主婚,事情恐有不妥。”
“对我还是不放心?我问你,你既有心思,她现在的意思呢?”
“她?我还不知道呢!只是每次去,她都照顾得细致周到,似乎我的画艺有所长进,也跟她有点关系吧?”
“那我就心里有数了,这件事情肯定有门儿。不过伯虎,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说,要是你跟她成亲,你们,还住在吴趋里那所小院子?”
“你是什么意思?其实我现在并无其它住处。”
“既然想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你早该换个地方啦!城西北桃花坞你还记得吗?”
“桃花坞?那个地方倒是不小,但只是残墙断垣,又有几户人家,那地方怎能居住呢?”
“好你个唐伯虎,又是想美娇娥,又不想多花钱,你以为人家来了之后还是跟你住破屋子喝西北风呢?”
“这个,容我好好想想……”
“行啦,先别想啦,走,咱现在就去桃化坞看看。”允明不由分说,拉了先生就走。
那天下午,先生和允明实实在在把桃花坞踏访一遍。那所破落的园子看上去有数几十亩大小,其中尚有一两栋破旧的屋子,另在以北以东以南外侧均有水洼环绕。又询问破旧房子的主人,却原来是宋时绍圣年间枢密章楶的族人一支,亦姓章,年在五十岁上下,妻子儿女俱全,一家五口,依靠着在坞内种菜为生,日子过得有些破落。允明先替先生问明是祖业,又打听出卖价钱。章家后人本来依靠着种菜有些生机,先是不卖,后来禁不住允明再三劝说,道,“若是一千两银子便可成交。”
“一千两?”先生闻听如此巨价,两颗眼珠子登时凝固,拉了允明就要走。允明却用力挣脱回来,对章家道:“你也不要漫天要价,这些地方倘在城外,只值百八十两银子。这样,你今日也算是遇着买家了,咱就一口价,五百两,五百两银子行不行?”
“五百两啊?太少了,不行……”
章家后人还要坚持,允明却拉他到一边,指着先生悄声道:“喂,我说,他可是南京唐解元,他是看上了这儿了,可他现在是个穷书生,整日里依靠卖画为生,你叫他上哪里拿这五百两银子啊?再者说了,今日里是他喜欢这地儿,明日之后,还不知有没有人会看上这儿……”
允明的嘴巴好厉害,只几句话竟把章家后人说动了,立刻就要找人作证写据。先生手头的确紧张,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一把拉了允明走出几步,小声道:“哎哎,前些日子卖了几幅字画,倒也攒了百十两,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啊?”
“嗯,你肯定一下子拿不出来,我问你,那沈九娘你想不想娶?”
“肯定想娶!”
“只要你想娶沈九娘,就必须拥有一个新天地。你不但要把它给买下来,还得把它给重建起来。你瞧瞧,这儿要是建了房子水榭,再建上桃花园,岂不就是真正的‘桃花坞’了?等你建好了,咱一众兄弟再不用去那勾栏所在,以后都上你这大园子里吟诗喝酒,想看书写书,想要作画绘画,该是多么自在?”
允明扯天画地一番描述,果真打动了先生。是啊!要是能建起这样一所园子,不但他和沈九娘有了立身之所,从今往后,大家不都有了谈诗论词之地?
“不过,我现在真是无能为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难处……”
“你放心,银子我可以借你二百两,另外再找徵明他们想想办法。还有,这几日你就多费点心作一点书画,你现在的书画市场还算不错。”
有允明的支持,先生立刻有了信心。但他绝对不会去找徵明求助。他立刻跟桃花坞的现主人立下字据,先交了二两银子定钱,约定五日后一手交银子一手交地。
这段日子,先生因为有了新的事情要做,再没有去九娘身边。或许,他还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吧?
但是对于九娘来说,这几日她对于先生的牵挂竟比以前多了。之前先生三两日一次,她还看不惯,偶尔便埋怨他一阵。现在数日不见先生,九娘便浮想连翩,先生是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吧?一连熬了五六日,九娘再忍不住,寻个时机,直奔先生在吴趋里的小院,却是大门紧闭。
恰好先生的侄儿小长民摇摇晃晃跑过来,九娘已经听先生说起过他有个小侄子,才要说话,身后唐申又过来寻儿子,直追到身后,一见沈九娘,愣怔一下,道:“你,你是来找我哥的吧?”
“你是,子重兄弟?”九娘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唐申点点头,看她的打扮衣着,不觉疑想到是勾栏女子,警惕地问:“你来找他何干?”
“我是有事情找他,他这几日上哪儿了?为何大门一直紧闭?”
“你,你是打怡红院过来的?”唐申不假思索,一口冒出来。说完之后,却又有些后悔,似乎他哥经常去那种地方,这也是他看不起哥哥的缘故。
“不,我不是……”不知为什么,九娘居然一口否认。嗯,似乎她真不能够当场承认,虽然勾栏是公开的,可是世俗的眼光不可小觑。
“先生,我真是找唐先生有急事,你能告诉我吗?”九娘有些着急了,她忽然有些不喜欢唐申。不过,他毕竟是先生的兄弟,未来说不定还是一家人,倒也不好翻脸。
“我哥这几日一直不在家,我也不知他干啥去了。听人说,这些日子他整天蹲在街头卖字画,你还是自己找找吧!”
唐申说完,顺手拉了儿子就走。小孩子才六、七岁,一边走,还一边回头道:“姐姐长得真好看。”
姐姐?他居然叫我姐姐?沈九娘真是哭笑不得,恐怕未来我还要当你的大娘也未可知。可是,以自己出身能够配得上先生?他虽然现在落魄,毕竟曾经是南京解元,又那么有才华……
“九娘,你怎在这儿?”迎面忽然来了一个人,是允明!九娘一见是他,好不羞涩。本来担心遇见熟人,还是遇上了。
“允明先生,伯虎先生呢!”既已相见,九娘干脆不再扭扭捏捏,索性落落大方道。
“你是来找伯虎啊?他这几日不在家。我告诉你,他最近可是摊上事了。”
“摊上事了?”九娘闻言吃了一惊,两眼顿时瞪得老大。
“嗯,不过不是啥坏事儿,伯虎他,他是想做一件大事,所以最近根本顾不上看顾你。”
“他想做什么?他现在哪里?我现在想要快些见到他。”九娘再也顾不得羞涩,焦急地道。
“他现在阊门内大街上,刚才只是托我回来拿些东西。你要去吗?不如等他把事情做完,他自然会找你。”
“不行,我……”九娘眼瞅着允明神色诡秘,一时拿不定主意。眼见允明开了先生的院门,不一时,从中抱出一摞字画,脚下且不停,道:“你还在这里啊?赶紧回去吧!我说的是实话,他现在真是顾不上你呢!”说完,急匆匆走了。
九娘现在挺犹豫,到底该不该去看他呢?先生到底在搞什么鬼?如果现在尾随允明,一定可以找到他。
九娘下定决心,立刻远远跟在允明身后。她是一双缠过的小脚,允明又走得快,哪里追赶得上?好不容易颤悠悠跟到阊门大街上,分明远处街头正蹲着一个人,不正是先生?只见他两眼直瞅来往行人,眼前尚摆着两幅字画。又见允明把一摞字画放到他面前,并俯在他耳边说什么。九娘乍一见到先生,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见他,不想先生忽然抬头向这边眺望,正巧看到她。
先生一见到沈九娘来到,慌急地推开允明跑过来。
“怎么是你?你咋过来了?”先生惊问。一见她满脸是汗,赶紧关心地掏出汗巾子想要替她擦汗,却被九娘一把夺过。
“你这几日又在忙什么?我倒是怕你不务正业,所以才过来瞧瞧。”九娘稍稍白他一眼,一边自己擦着汗,一边瞅摆放在地上的字画。
“嗯,最近真是有些事情,把我忙得不行。对了,前些日子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还真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你都看到了?他们还挺喜欢我的画呢,这几日都卖了二百多两银子。”
“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啥?你不是想要安心读书研究画艺吗?你现在又想做什么坏事?”九娘不觉开始着恼,她是以为先生挣了银子可以胡作非为吗?
“我哪里有那么多坏事做啊?你别老是怀疑我好不好?我现在的确在做一件大事,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你放心,等再过些日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其时,允明却也跑过来帮着先生说话:“九娘,你就放心吧,伯虎是我自小看大的兄弟,他现在真的想做一件惊天大事,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九娘现在似乎信了,又似乎不信。眼前这两个人,虽说都是苏州府的知名人物,可是他们的名声并非十分完美。九娘想想却也无趣,自己算什么呢?估计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个轻浮的勾栏女子。
九娘一时后悔自己莽撞闯过来,索性掉头就走。她这一走,先生却又慌了,几步追到她前面拦住她,问:“你刚才不是想要过来找我?现在咋突然又要离去?”
“是我到街上闲逛,偶尔在此遇到你,我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请你不要误会。”
九娘一边说着,一边分开先生头也不回地离去。
先生望着她的背影,一阵傻愣半天。允明凑过来笑道:“就别想那么多了,她现在心里谁也装不下,只有你一个,这个我倒是能瞧得明白。”
“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允明,我一定不辜负她的期望。”
此后一段日子,修筑桃花坞便成为先生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伴随着工程的加快,却也生出不少琐事。一是春日之末,桃花坞内的两所大屋筑成之后,先生亲邀石田先生、以及允明和张灵、黄云诸君集于桃花坞内赏看桃花,独独不见徵明前来。允明却也知道他和先生二人闹了许久别扭,想要从中劝和二人,不想二人皆是犟牛,谁也不肯松口。允明无奈,只好随机行事,看有机会再说。
眼下,大家见先生所筑桃花坞颇有气魄,个个兴趣盎然,一齐赋诗祝贺。先生却也自作一首,此处略录,以察先生兴致:“茅茨卜新筑,山木野花中;燕婢泥衔紫,狙公献果红。梅梢三鼓月,柳絮一帘风;匡庐与衡岳,仿佛梦相通。”这一首诗,先生斟酌之下,专程拜访一次沈九娘并送她鉴赏。沈九娘细读之下,不免浮想连翩脸色微红,低眉之处双睛脉脉含情。
此番聚会,先生很快又兴致大发,或许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生活的目标吧!只见他面向数株桃花树,稍作感慨状,朗朗作了一首千古流传的名诗《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其时,允明兴致也上来,索性从他手里夺过诗篇,竟而激动地继续朗颂:“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伯虎,还真是一首好诗呢!它完全可以作为你家桃花坞的形象,你该把它刻成碑文立于门前。”
张灵却也嘻笑道:“不单是这些,从此之后,你还是桃花庵主,你交了桃花运,以后还可以找一大堆桃花姑娘与你同床共眠,岂不是好?”
“去你的,现在一个九娘都拎不清,再有桃花姑娘,岂不要了我的性命?再有什么姑娘,倒是全部送给你好了。”先生却也笑着回他。
不想先生一句无心之语,突然触动张灵的心事,眼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起来。先生一时后悔,却也猜想,张灵所钟情过的崔莹姑娘不知是否嫁人了,似乎张灵这些年心里只装着她。他也曾亲自到豫章之地寻访过,却是毫无结果。允明老大不忍心,亦曾帮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已经快四十岁的男人,居然还是单身。眼见自己的事情有了着落,倒是腾出时间帮他寻访一番才好,倘能帮他们成就好事,这块心病也就去了。
那一日,先生除了写诗,又亲手绘制桃花坞草图一张,内中重山带水,又有数百株桃树花开正艳,又有四周疏篱、芍药、牡丹、芙蓉及草亭、板桥,整座院落处处曲径通幽,情景不凡。
桃花坞图成之后,先生本想立刻拿给九娘阅看,但时不凑巧有事耽搁了,只能暂时先搁置起来。
这些日子里,先生还时常和允明一起去看望王鏊老师,他自几年前因父丧回家守制,却也未闲着,自守制第二年起,一边撰写成《震泽集》三十六卷,是一部杂集,诗词赋人物记载都有。另外他又费心参加《姑苏志》的新修,经常找允明和先生他们帮助查考文史,先生和允明、徵明等也乐得为老师效力,四处帮助搜集典记。至当年八月,由王鏊主笔新修的《姑苏志》终完成,自然又是苏州府内一件大事。其时先生约了允明等一齐登门拜贺,大家心情俱是畅快无比。
先生今日又去拜见王鏊老师,听说他已守制已满,复被起用为吏部左侍郎,眼看就要赴任。先生和允明等一帮兄弟,包括沈周先生等,立刻联络到场祝贺。至王府后,先生意振心胸,接连挥毫泼墨,依了他前几年出游所心记,精心画出一幅《出山图》专赠王鏊。此画图景非凡,只见王鏊先生于图中乘轿车前行,前面一人牵马,左一位挑夫,右有一护卫,四周崇山峻岭险要无比,意境开阔大方,分明有“院体”工笔。这幅画一出手,不但王侍郎举起大拇指连连称“妙”!连石田先生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连连道:“伯虎,你的绘画用笔真正是越来越精妙了,大家看这笔法,细笔中柔以阔笔,疏密长短得当,仪态自如飘逸,分明把我和舜卿的画都比下去了。”
先生听见,吓得连忙摇手道:“老师,我的画艺精髓本来得自于您,比起您的画艺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今日只是王侍郎蒙恩起复,不日恐将登阁拜相,所以才有祝贺之意,请老师和诸位还是不要见笑为好!”
“不不,伯虎,你倒不必自谦。以我观之,现在吴门画坛,除了石田先生,年轻一代里就该是你和徵明了。以我的观察,目前徵明的画功似乎比伯虎要略逊一筹,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徵明闻听颇为尴尬,心知今日场合无比隆重,倒不敢随意暴露和先生的过节,只得勉强接腔道:“老师说的极是,伯虎的画真是比我要开阔大气,尤其工笔方面,徵明甘败下风。”
“哈哈,你们年轻一辈倒都有自知之明,很好。苏州府内能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引领风骚,也算是吴门之幸。”王鏊兴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