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顽心颇重,先生并未耽误自己的学业。当然,先生在成长的过程中,并非只有玩耍和学习,伴随着年岁的增长,不知不觉便掺杂进他懵懂的爱情。
府学之中的时光匆匆两年过去。这两年之中,先生通过老师沈周先生,另外又认识了不少文学大咖,比如有一个王鏊,字济之,号守溪,早在十多年前就已中进士,后授翰林院编修,也曾兼过同考会试官。当年他曾于省试和会考连中两元。国考时本是殿试第一,眼看就要连中三元,不料当年亦曾连中三元的商辂时任会试官,不知处于公心私心,见又一个“连中三元”将出台,索性做些手脚,结果殿试中王鏊只被录为一甲第三名探花。录用后,他的职名口碑不错,坚持匡扶正义,一次同考会试中,有举子私以一千两银子相赠,请求其通融。王鏊闻听大怒斥之,举子云,已有其他官员答应相帮。王鏊正色道:“他人相帮是他人之事,与我无干,到我这儿绝对不可。”
先生时闻此节故事,不由心生敬仰。既在吴县见到本人,年龄只在三十六七左右,仪度非凡。相聊之后才得知,因其继室于本年秋天去世,只得请假回乡处理家务,因心绪烦闷,特到其兄王鉴在东山所建的一所壑舟园来松散心情。那壑舟园是王鉴在科场失意之后,花重金在东山洞庭之地新建,取“藏舟与壑”之意。
再一日,听说王鏊在东山壑舟园中闲居散心,年届六十花甲的沈周先生立刻率伯虎等数人到访,大家同舟游船,心意畅快。
离船登岸后,王鏊热情相邀大家到居所饮酒祝贺,酒至半酣,先生自觉酒意上来,欲寻方便处,一阵转到后花园,但见怪石花树,水池中红鲤金鲤相映成戏,眼前美景无数,忽从旁侧圆门走来一个女孩,差点与先生撞个满怀。先生吓得连连倒退作揖,但抬头时,只见女孩年方二八,一身素黄长衫,飘飘如仙子临凡。先生正值十八年少,一时看得呆了,眼看女孩含羞一笑,将要离去,连忙深施一礼,问:“小姐请留步。”
“咋的啦?先生有事吗?”女孩果然未走,只回首惊鸿一瞥,似乎先生亦是她平生未见之才俊。
“不才吴趋里唐寅唐子畏,今日随石田先生一同前来拜访王翰林,请问小姐是……”
“噢,你们是我爹请来的客人啊?你叫唐寅?好像听俺爹说起过你。对了,你在书画方面好像很精通是吧?”
“小可不敢,只是略懂一二。小姐为何有此问?”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内心疑惑,不知她是王鳌还是王鉴的女儿。
“其实我也挺喜欢写字画画的。唐先生,你们既然前来游玩,现在该在前亭饮酒,你到这后花园干什么?”
“我,我……”先生想说,他是从席上寻小解之处,被花园美景所吸引,这才过来,眼前有如此清纯美丽的女孩,他又怎能说些粗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脸儿瞬间红了。
女孩见先生脸色泛红,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小脸儿跟着也红了,四下瞅瞅,生怕别人瞧见,回身急走。
“小姐,小姐……”先生连叫几声,女孩终不肯回头,或许是她天性谨慎吧?先生又不敢大声,又不敢上前追赶,一时傻愣在那儿。忽见允明从另一道门进来道:“子畏,大家正喝得高兴,你咋躲到这儿了?”先生小脸儿涨得更红,嚅嚅不能回声。允明刚才似乎看到有女孩的身影一闪,朝圆门望一眼,脸上笑嘻嘻道:“哎,刚才是碰到美人了吧?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却不敢确定,难道她真是王翰林的家眷?你快告诉我。”
“你得请我喝酒,还要吃太湖醋鱼。”
“不管吃什么都行,允明你别急我好不好?”先生的确有些心急了。
“她正是王翰林的女儿素兰,今年刚刚十六岁。对了,王翰林家我曾来过几次,听他家仆人说,素兰小姐绝非一般人物,她自小受父亲影响,子史经集无所不通,又学得一手好画,尤善花鸟写意,你们俩要是能够成亲,绝对是天作之合。”
“她真是王翰林的女儿?”先生心思微微一沉,满脸喜悦登时消散。
“咋的了你?喂,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要看上她,我让石田先生给你提亲咋样?”
“不,我没有……”先生心思忽然凌乱。不错,他已经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父亲只是在县内经营一家小酒肆,说白了,是一家小饭馆。而自己虽是苏州府生员,绝非大富大贵之身。王翰林是什么人物?光看看王家这一大片别业,自家与他们家有着何等差距?
“子畏,你到底怎么了?真是不想啊?不想就算了。走,快回席喝酒去,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允明不由分说,拉了先生的衣袖即刻回席。
酒宴之上,大家游园喝酒心情正无比舒畅,只见沈周先生挽起袖子大声喊道:“可否有人备墨?我意欲为王翰林作一幅画以为祝贺。”内中有一个画师,亦是苏州人氏,名叫蒋春舟,兴奋地起身道:“石田先生若有雅兴,蒋某自当奉陪。”
于是两人当场各占案几,不一时作成两幅画,均命名为《壑舟图》。先生随大家看时,二人所画应各有千秋,但就笔法皴色及构图,又以沈周先生高明些。其时就有人嚷着:“石田老师如此佳作,大家须助些兴才好。”又有人嚷:“允明书法已至佳境,就请允明来题跋如何?”允明瞅瞅先生,又想起刚才花园之事,有心推举伯虎,倒要叫他露露脸才好。便笑道:“今日之盛会,该当才佳者露些光彩,我且推荐一个同学,请子畏来表现一下如何?”
他的提议,大家立刻赞同。前岁伯虎先生在吴县生员考试第一,已经令整个苏州府轰动。这几年先生的绘画书法文字更有长进,苏州府内日渐名盛,让他先题也在情理之中。沈周先生却也欣赏自己弟子,笑着道:“子畏,既然允明推荐,还是你来吧!”
先生其时抬头看一眼王翰林,王翰林却是过来之人,眼见大家对唐伯虎推崇备至,他却不以为意,且静观其变,看这位初出茅庐之少年到底是何等人物?
先生其时依旧为刚才的偶遇怀想连翩,见大家提议,竟也有表现心思,便数步上前几步,提笔在手,略略沉思之后,奋笔疾书,瞬间题就一首五绝,诗曰:“洞庭有奇士,楼室栖云霞。窗榻书画舫,山水清且佳。”先生写完之后又署上“唐寅”二字,然后放下笔,默默站到一边,偷眼观看王鏊的表情。众人先是一齐拍手叫好。岂料王鏊看过之后,只是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石田先生还问他:“王翰林,你看子畏写的如何?”
“石田先生的画,的确为江南第一。这诗么,清奇而淡白,其中倒有些奉承之意,倒也说得过去。”
王鏊先生话里的意思,只是将配诗定位于“清奇而淡白”,先生肯定是观察到了他的表情,知道他心存高雅。先生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心说,完了,我跟他女儿之事恐怕无着落了。
那天聚会游园,大家尽兴而散。此后数天内,别人把游园的兴致都放到一边,唯独先生心事更重。等回至家中,他完全表现出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后来到府学里上学也不安心,居然提笔忘字,这是平生从未有过的事情,气得府学徐先生少不得责怪。另在休学之时,以前都是相约张灵等人外出玩耍,现在无论谁叫他外出游玩,他都懒得搭理对方。
这样的日子非止一日一时,转眼数月过去,先生的心情总不见好转。他现在的身边无非是允明和张灵、都穆几个人。徵明这家伙实在是难得的孝顺孩子,父亲只要外出做官,他总是伴随左右侍奉,这次又和其兄一起奔赴父亲任职所在地:滁州南京太仆寺丞。关于这个官衔,需解释一下,文林先生所任职的地方完全是在“滁州”而不是在“南京”。至于“南京太仆寺”五字,无非是太仆所在的部门,也就是全国掌握马政的最高机关。按照当年的官职,文林先生所担任的官职是“从六品”的寺丞。
张灵他们很快发现先生情绪上的变化。一天课余,张灵先沉不住气,偷偷问允明:“老祝,小白虎这几天是咋的了?整天无精打采,叫他上支硎山游玩他也无心,不会是魂儿被啥东西给勾走了吧?”
“你倒说对了,我看是叫美人把他的魂魄给勾走了。”允明回头瞅一眼坐在书屋中的先生,偷偷笑道。
“真的假的?他何时遇上美人了?到底是谁家美女能够勾人魂魄?”张灵的好奇心立刻被钓起来。
“谁家的你可别管,此事绝对不能乱说。”允明心里明白,王翰林声名显赫,他的女儿又怎会随意嫁到普通人家?他也曾想把“小白虎”的心事说给沈周先生,请他帮忙考虑对策。但是“小伯虎”个性极其要强,万一事儿不成惹出大祸咋办?所以,他只能眼看着先生情绪沉沦,却无力相帮。
“老祝,咱弟兄几个应该是好朋友吧?眼见他现在如此,我却放心不下。你若不便,就告诉我实情让我来帮他,好不好?”
但是允明决意要替先生瞒下去了。他比子畏和张灵年纪都大,知道感情上的事情事关重大,绝不能随意处置。
张灵看出允明是在有意遮拦,但他却不肯撒手。他这个人素来心里放不下事情,只要发现有趣的事情,必须刨根问底。终于有一天,府学里放学后,他非得和先生一起找地方喝一顿消遣酒。先生推说身上无银两,张灵说这个好办,老祝的字在咱苏州有人喜好,幸好我还能描写几笔,就摹仿他的字,写几张条幅摆在大街上卖掉。于是二人先到张灵家,张灵却仿着允明草书笔迹,一连写了十来张对联条幅,都是些“财运亨通”、“五福临门”“财源滚滚”之类,又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苏州府内商业发达,写书画画者甚多,似此类字联,本来不被人注意,但因为署了“枝山”二字,竟有人再三鉴别之后,因仿得太真,只当做真迹购买。也有人不当真迹,只是看那字儿飘逸好看,只要价格合适也会买。
时间不长,十余条幅被路过者买走十之七八,剩下最后两幅,来了一位挑担卖油者,说是自家攒了小本钱开着油房,想买幅字装装店面。张灵见他衣着普通,并非大富大贵,琢磨手里的银子够他和伯虎吃饭喝酒了,干脆把剩下的两张字儿往卖油郎手里一塞,道:“这两张我们不卖了,就送给你吧!”
“不不,我倒还认得几个字,这上面有‘枝山’二字,一定是祝先生的真迹。先生,祝枝山的字很贵的,这个便宜我不能沾。”
“哎,我们真是看你穿着一般,才送你当开店贺礼,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把它给撕了。”张灵一时来气,举手做出要撕状。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受之有愧。二位先生,这两幅字,不会是假的吧?”
他的话,倒令张灵和先生愣怔一下。先生心说,想不到此人是个爱较真的角色,幸亏白送他不要钱,否则真无法解释。先生刚想说什么,张灵早就不耐烦,道:“你且把眼睛睁大了,这根本就是祝枝山的真迹,你要当它是假的,那我们还不给你了,我就当街卖个好价让你瞧瞧,行不行?”
张灵这一句话,当场把他给唬住。只见卖油郎将手里的字折叠几下藏到怀里,朝他们作一个揖,立刻挑了担儿一溜烟走了。
至此,二人方要去吃酒。不过先生觉得今番是冒了允明的字儿挣钱,心里对允明有愧,问张灵:“就咱俩喝酒啊?不行把老祝和都穆也叫上吧?”
“都穆这个人心机太重,跟他喝酒没啥意思。老祝倒是有意思,但今天叫他肯定不合适。你想想,咱可是仿他的字卖的钱,万一喝大了说漏嘴咋办?”
先生根本不知道,其实张灵不让祝枝山过来,是他心里藏着一点鬼,他费了如此大精力找先生喝酒,只是想探探伯虎先生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情。
眼见两人立刻动身,去了一家小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