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生和徐经被关进牢狱,不知不觉已到六月底。
忽一日,先生和徐经终于被释放了,理由也很简单,他们之事审来审去,根本查无实据,只好放人。
不过,孝宗皇帝下旨释放先生后,又让吏部出文书,让先生和徐经赴江西某县充当小吏,亦算是赎罪,先生其时早已万念俱灰,怎肯启程前往?那天中午,先生禁不住喝了几大碗酒,竟有醉意,一时心潮起伏,挥笔立就一首《怅怅词》,词曰:“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盏院门前。”
不久又有传闻,朝庭竟又有人上奏,欲令程侍郎致仕归乡。程先生被关监狱多日,身上腿上皆有累伤,几乎不能行走,回家之后遂成毒疮,闻此消息,气极之下,竟毒疮发作不治而亡。
先生出京城之后,已是初夏。眼见四周一片葱绿,他的心思却是恍惚,似乎害怕回家乡见到何秀姑,竟又不知向何去处。
离开京城时,他的心里依旧感念一个人,就是吴宽吴状元,又称吴詹事。会试案之后,吴宽状元曾为先生写下《乞情帖》,足见吴状元对先生的器重和关怀。全帖如下:
“自使旆到吴中,不得一书,闻敕书已先到,亦未审何时赴水质中,极是悬悬!兹有今岁科场事,累及乡友唐寅,渠只是到程处为座主梁洗马求文送行,往来风次,有妨其名盛者,遂加毁谤。言官闻之,更不访察,连名疏内,后法司鞠问,亦知其情,参语已轻;因送礼部收查发落,部中又不分别,却乃援引远例,俱发充吏。此事士大夫间皆知其枉,非特乡里而已。渠虽尝奏诉数次,事成已无及矣。今便道告知浙省屠老大人,惜其遭此定作通吏名目者,如渠到彼,切望与贵寮长杨、韩二方伯大人及诸寮友一说。念一京闱解元,平日清雅好学,别无过恶,流落穷途,非仗在上者垂眄,情实难堪。公敌好音到日,或有出头之时,谅亦不忘厚恩也。冗中具此,不暇他及,惟冀心照不备。春末吴宽再拜 八月十九日 履庵大参大人亲契执事。”
由此帖及先生和徐经、以及程侍郎最后均被无罪释放可知,当年的“会考案”恐怕真是冤枉他们了,那些枉告之人不知处于公心还是一己之私,竟毁了数人大好前程,真正是可恶之极。
先生在离京之时,徐经的家人已经到京城接他。他的家景富裕,数月前得到徐经被下大狱的信儿,立即派人赶到京城打点。现在尽管大家都保留了一条命,徐经想要以科考取仕的心思也早就散了,只是一心早早回家安顿了事。
患难之中,徐经没有忘记先生这个朋友,非得让他一块儿乘船返回。他们回去的路途依然是大运河水程。
一路之上,河边垂柳如荫,嫩黄带绿的新芽儿不时看见蹦蹦跳跳的柳莺,那小巧玲珑的鸟儿,真是惹人喜爱。但是先生却无心情察看这些美景。
由京杭运河一路向南,田野中的景色更加宜人,且有片片麦浪泛黄,哦,农人们已经在开始收割麦子了。另外还有一片片桃树梨树苹果树,都是新绿的叶子。春天的花时早已经过去,否则,一定可以看到大片的花海。
客船直走了一月有余,方到达镇江。先生跟徐经在镇江府分船,徐经一家人直接由长江回家,先生则继续沿大运河南行。
又过两三日,分明已经到无锡,眼看不需两日就要到家。望着江南水乡收过的稻田,先生忽然感觉到一阵难得的心意畅快。
是啊,他所经历的这场风雨,虽然是人生中最为致命的打击,可是先生于一路之上不停地思索,似乎已经完全将自己从精神上解脱出来。现在,眼看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何姑娘,先生心里能不激动吗?或者以后可以专心从事学问,或努力投入写字画画,他的字画在苏州府里已经小有市场,不说找他写墓志铭,就是字画也开始有主顾。苏州府毕竟是商业繁盛之地,有钱的大财主比比皆是,大家伙有了钱,都爱建设漂亮的美宅,既要有精致的花园,也要有画梁大栋高屋,其中内堂少不得悬挂几幅时尚书画作品,所以笔法高超的画师自会有用武之地。等到攒够钱,就多多置办些田产,再建一座大大的园子,其中盖上几栋大屋,一栋是他和何姑娘同住,另外几栋房子给那些文诗文画友准备着,等他们来时,大家一起喝酒吟诗,该是何等的快活?
这应该是先生最新构画的未来理想。
这几日,稍稍刮了几天东南风,船儿竟行得不快。先生心里着急,差点儿弃船上岸,寻思找辆马车快些回家。船家却也好言安抚,说江南到处水乡稻田,马车也快不了。要不是接连刮起东南风,应该早就到达苏州。先生只得强压性子,耐心地在船上强捱着。
眼看又是两日过去。那天早晨,当东方一轮朝日懒洋洋地升起一丈之高时,天空中到处已经充满着燥热。先生身上一阵出了些汗湿,已经进入酷暑,他还穿着春时的衣裳呢!
那天上午,客船终于到达枫桥码头。
客船刚一停泊,先生早急不可待地跳上岸去。哦,终于回到苏州大地上,先生的心情真是无比爽快。眼观大街上,行人几乎都穿了薄薄的丝缕,姑娘们的衣服永远是花红柳绿,她们走起路来的身姿真是好看。枫桥码头之地,永远是船行如梭,各地行商永远是熙熙攘攘。
先生顾不得察看风景,箭也似地往吴趋里一路小跑。现在,他只想快些见到心爱的何姑娘。
眼看着进入吴趋里,离熟悉的小院落越来越近。
先生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开始跳得厉害。现在,何秀姑一定早在家里望眼欲穿了吧?只是见了她的面该咋解释?就说他这次科考落第了?说他已经有了新的打算?不错,他在路上早就把未来的一切都谋划得当。他得让秀姑相信,她嫁给他并没有错。他一定会让她住上美宅大院,还要养许多鸡鹅,享受一辈子的富贵。当官有什么好呢?还要到外地赴任,若是履职不利,说不定还会被罢黜,厉害些的,连性命也保不住。
他慢慢靠近了自家院落。怎么?院门现在居然紧闭着?哦,她只是一个人在家,她还懂些妇道呢!单身的女人最容易招惹是非,她分明不想让街坊们说什么闲话。
先生蹑手蹑脚到大门边,举手轻轻叩门,一下,两下,三下。里面竟毫无动静?
先生有些急了,院门分明是从里面反插着,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先生开始用力地击打门环。终于听见脚步声,还有何秀姑不耐烦的语气:“谁啊?干什么啊?我先生不在家,有事吗?”
先生热切地紧盯着大门,分明听到何秀姑的脚步声临近,已经可以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门终于开了,何姑娘满脸不悦地出现在门口。哦,两个人意外相见,全都愣住!
“是你?你,你咋回来了?”何秀姑的神情有些慌张。她真是感觉挺意外,根本想不到先生突然回来。而对于先生来说,何姑娘的现状却也令人生疑,就瞧瞧吧!她现在的脸儿正红朴朴的呢!而且,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另外她胸前衣襟的扣子,居然扣错了一只。她是怎么了?
“你是,一个人在家?”先生一边向着门里迈进,一边疑惑地向屋内打量着。
忽然,屋后墙上传来“噗通”一声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到地上。
“是咋回事?家里难道进贼了吗?”先生吃了一惊,径直朝屋子后面走去。
“不,大白日的,哪里来的贼啊?恐怕是一只猫跳墙头上了吧?”何秀姑满脸惊慌道。她想要阻拦先生,却又不敢阻拦,眼瞅着先生疾步赶到屋后围墙边上。
先生现在发现猫腻了,刚才发出声响的所在分明有蹬踏的脚印。先生回头望望何姑娘,内心里立刻竟似压了石头一般,身体摇晃一下,差点儿倒下身子。不,他现在还不能倒下去,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确离家太久了些,而且何姑娘一直是一个人在家独居。
他强作镇定,快步朝屋子走去。他一定是想到屋子里看看有何异常。
“站住,你先听我说。”何姑娘忽然快步上前拦住他。
“你有事情要告诉我?还是进屋再谈吧!”先生不由握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胸口有东西堵得慌,却又无处发泄。
“你当初离开的时候,不是说要变成状元郎回来见我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听说你被关进大牢了?”
先生不觉微怔,这些消息都是谁传回来的?先生根本无言以对,他现在只想进屋瞧个究竟。
“你听见了吗?你现在耳朵聋了吗?你快回答我啊?”何秀姑还在纠缠着他不放。
先生且不管她,只一把推开她,然后迈开大步朝屋子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何秀姑还想阻拦,可是先生已经闯进卧室。床上被子有点凌乱?分明枕头一侧放着一把先生挺熟悉的带翠玉扇坠的扇子……
先生在一瞬间立刻清晰地记起它的主人!先生的大脑顿时被一击重锤击得一片空白……良久,他才艰难地在床头坐下来,对何秀姑道:“喂,你能坐下来吗?咱俩需要好好谈谈。”出乎意料,先生现在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是得好好谈谈了。其实我很想知道,别人都早就回来了,你为何到现在才回来?”秀姑的冷眉完全上挑,她从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发现那把扇子,她虽然有一点慌乱,却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谁让那个男人比先生更懂得体贴关怀?且他现在已经金榜题名。
“你倒不用老是质问我。你告诉我,我现在回来得是不是有些多余?我是不是该永远不回这个家?”先生现在心里无比疼痛,他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数年前,他的家庭曾承受过最沉重的连环打击,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幸亏他又振作起来。但这次是要承受第二轮打击吗?并且依然是连环打击!第一是仕途荣耀之梦的破裂,第二是心思已经飞走了的女人。其实她的要求并不为过,哪个女人不想嫁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你如果想听一听我经历的事情,可以,我也不想对你无所交待。其实进京之前,我真是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实现你想要的,但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说不清楚。本来我有信心成功,想不到有人竟诬告我串通主考作弊。我当然想洗清自己的清白,却做不到。他们竟然把我关进大狱,一直关了快三个月,最后却告诉我说查无实据?他们只好放了我,又委派我到浙江任县级小吏。本来世道对我的打击已经够大,但是现在我回到家里,想不到你会,你居然跟他……”先生现在胸口剧烈地起伏,他一定是气愤到极点,连手指也开始抖动起来。
“我怎么啦?我想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不应该吗?天哪!当初我怎能嫁给你这样的窝囊男人?你还好意思说去要充任小吏,难道上天只是让我嫁给一个小吏吗?”意想不到,何秀姑竟突然哭了。
“其实,其实你不用伤心,我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想要一种荣耀在身,想要过上向往的生活。其实我还可以再考,我可以的。朝廷并未阻止我三年后再次参加会试。我相信我一定会考中状元,或者中不了状元,凭我的能力,一定可以衣食丰足,让你过上快乐的生活,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可是,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这是先生发自肺腑的心声,他忽然害怕失去她。他这一辈子已经够不幸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有点见识的女人,如果再失去她,他还能拥有什么?
“不,你不用说了,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唐伯虎,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有人从京城回来,说你不但科考失败,而且被关进大狱之时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我真是后悔自己瞎了眼,已经走错了一步,把宝押在你这个废人身上。我告诉你,我肯定不能再错下去,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新的归属,这个恐怕你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我求求你,请你马上把我给休了吧!”
“你说什么,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何秀姑的话,恍如一击晴天霹雳,再次把先生给震晕了。本来他还只是心里疑惑,本来他还憧憬着以后为她盖一座大大的宅院,和她一起过上快乐的生活,现在她居然主动向他坦白?天哪!怎么会是这样?
“求你了,求你休了我吧,何秀姑给你跪下了。”电光火石间,何氏泪流满面,两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先生面前……
“好,我写,我立刻写给你……”先生的情绪恐怕已经悲愤和绝望到极点,心思立刻决绝。既然她已经承认自己在妇道上的过失,并且她对自己也是完全地绝望,为何还要缠着人家呢?
先生立刻毫不犹豫地着手研墨,并铺纸在案,尽管他强自镇定着,颤抖的右手却暴露出他内心的悲痛,挥笔之间疾速写下寥寥数行:“兹有吾妻何氏秀姑,因家道贫落,生机不能自持,难以为继,特休其归家,今生永不再往来……”
当日上午,何秀姑立刻走了,只带一个小包袱,走得轻飘似烟。
先生今日里决意要寻一点醉意了。或许醉乡梦中,才能把一切的痛苦和忧愁暂时忘却。徐经和他在镇江分手之时,特意给了他五两银子,算是路费加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费。先生当时有点感动,不管京城之行结果如何,这家伙最终并没有忘恩负义。何秀姑走后,先生用这些银子买回来两大坛苏州三白,又买回来些糟鹅糟鱼。因为买得挺多,店家干脆派人将东西挑了一起送过来。先生把东西摆进屋子,然后关了院门。
先生回到屋里在桌前坐下,满满倒一碗酒,清冽芳醇的酒香,瞬间溢满屋子。先生只是闻着那酒香,眼前又恍然出现敦厚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挚爱的可意人儿巧云。还有尚在襁褓中就失去的儿子……
不知不觉,两碗三白酒下肚,先生心中仍有无法发泄之意,想要一抒胸怀。三碗酒喝干,先生乘着酒兴到案几前,看看砚台中早无一点墨汁,索性将酒倒入砚台之中,拿一支徽墨细研,那种徽墨,是去年安徽歙县人黄仕政来苏州府经营,遇到先生街头卖一张《西山渔钓图》,一时入了他的法眼,不但买回去,后来又找上门送他一方上好歙砚和数匣徽墨。先生用过之后,大呼畅意,两人亦从此结为知交。
不一时,酒墨研成,先生心潮起伏万千,心意到处,随手挥毫,只是一首抒发胸臆之作,尽吐心中冤气:“地水火风成假合,合色声香味触法;世人痴呆认做我,惹起尘劳如海阔。贪嗔痴作杀盗淫,因缘妄想入无明;无明即是轮回始,信步将身入火炕。朝去求名莫求利,面作心欺全不计;上床夜半别鞋子,方悔昨朝搬鬼戏。他人谋我我谋他,冤冤相报不曾差;一身欠债还他债,请君衔铁去拖车。种堪爱惜色堪贪,它家妻子自家男;不是冤冤头不聚,铁枷自有爱人担。几番死兮几番活,大梦无凭闲聒聒;都是自家心念生,无念无生即解脱。死生无常系双足,莫待这番重瞑目;人身难得法难闻,如针投芥鬼钻木。自补衲衣求饭吃,此道莫推行不得;拼却这条穷性命,不成些事何须惜。数息随止界还静,修愿修行入真定。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楞岩》亲考订。不二门中开锁钥,乌龟生毛兔生角;诸行无常一切空,阿耨多罗大圆觉。一念归空拔因果,堕落空见仍遭祸;禅人举有着空魔,犹如避溺而遭火。说有说无皆是错,梦境眼花寻下落;翻身跳出断肠坑,生灭灭兮寂灭乐。”
先生这次彻底醉了,一醉三天,且尿湿了床被。先生此一番悲情苦处,世上终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