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省试,祝允明终于中得了举人。
这次省试之前,允明在备考学习中真是下了功夫,他几乎把前世“头悬梁、锥刺股”的办法都用上了。他其实算是官三代吧!祖父和外祖父都曾为官,外祖父的官职尤其赫赫有名,只有他父亲在世时并未取得功名,后来颇受祖父和外祖父问责。外祖父告老还乡之后,允明的父亲祝瓛每每带一家三口看望他,外祖父因祝瓛一生未博功名,时时斥责,弄得他竟轻易不敢再登门。
其实,无论祖父还是外祖父都时时教导允明奋发向上。现在,他的书法在苏州几近独树一帜,腹内文章也是包罗天下,自然水到渠成厚集薄发。
他能够省试得中,不知有没有其它的原因。巧得很,此次前来组织考试的主考居然是王鏊,他的祖籍本是苏州吴县人氏,在去年时还是当朝孝宗皇帝的侍讲经筵官呢!孝宗皇帝对宦官李广颇为宠信,整日里叫李广带着他四处游玩,王鏊身为侍讲经筵官,便大着胆子私下里对孝宗讲周文王勤政的典故,终于把孝宗说动,感叹地道:“王鏊,你可也算是忠臣,敢学魏徵直言相谏,侍讲侍讲,原来历朝所讲的讲官就是指你这一类!”后来孝宗皇帝为太子寻侍从属僚,直接想到他,指派他兼任太子渝德,后在吏部韩尚书的举荐下,始任吏部侍郎,这年秋天又被委了江南主考。
这一届的省考,先生也参加了。大概前些日子受张灵的影响,他的考试竟不在状态。
事后允明主动要带先生到官驿拜访王主考。一听是去拜访王侍郎,先生又想起当年的素兰小姐,哪里肯去?允明无奈,只好自己前去,先向王侍郎谢了恩,然后听王侍郎慢慢讲些此番科考的题目及考试情况,及苏州地方考生表现。
允明见说到此处,忙探问兄弟唐寅考试情况,王主考倒也有些印象,道:“你是说唐子畏?前些年我回乡省亲时应该见过。那时石田先生为我所画《壑舟图》,他还是第一个题诗,当时还夸我是洞庭奇士?呵呵,他是过奖了。此人算也有些文采,相貌也还不错,好好教导,倒也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不过,今番看他的答题虽带些元时赵子昂的骨风,又有唐时李北海的笔意,笔画倒也流畅,比当年图上所题字迹又老练不少。但所做文章似乎少些丈夫之气,又多些颓废轻狂,若用于朝廷甚为不堪。”
允明本来一肚子喜悦,闻听此言,心里却也一沉,不由道:“我说呢!老师对他应该熟悉。其实他真是不该如此。前些日子我还劝他以学业为重,以报效国家为己任,恐怕他没听进心里。”
王主考见他情绪,稍愣了一下,道:“允明,你倒是挺在意他?”
“老师有所不知。”允明索性直言:“这个唐寅本是我一个往年交,我们结交已经有十数年。此人十分聪慧好学,不但师从石田先生和舜卿先生学习字画,而且于书法文章上也深得文林老先生等前辈指点,当年十六岁弱冠之年,他还考过吴县生员第一……”
“且住,你今年贵庚多少?”王鏊打了个愣怔。
“学生今年已三十三岁!”
“那他呢?他今年多大年纪?”
“他已二十四岁。”
“以此向前推,似乎十多年之前他才十几岁。你们两家是近亲至交?”
“并非如此,我家是长洲,他家却是吴县阊门内,家中现经营一座酒肆,倒也有些特色。原先学生的外祖父和石田先生常去他父亲所开酒肆小斟,外祖父却也时常带我前去,那时就跟子畏相识,后又在石田先生处和他一起学习,甚是投缘。”
“哦,以他小小年纪,你竟能跟他深交,此小子亦非平凡之辈。但今番看他考试文章,为何分寸大失?”
“这个,恐怕是他的心性脾气。不瞒先生,我这个兄弟,虽天资聪慧,却受他的一个张姓兄弟拖累,因此有些淡泊名利,一直心思不在功名之内。”
“是这样?倒是可惜了。允明,我想见见这个唐寅,你看可以吗?”
“老师想要见他?完全可以。今日中午老师若有时间,大家索性到太湖酒楼小聚如何?”
“很好,正好你刚刚取得功名,权当为你祝贺,不过,千万不要太张扬,毕竟我是你的主考,万一事体传播出去,恐怕于你我无益。”
“老师请放心,允明心里有数!”
允明于是连忙告辞去了。
当日中午时分,太湖酒楼之内便聚集起数位苏州文人,这帮子人可是不得了,有吴门画派领袖人物沈周先生、周臣先生,还有沈诚先生,但他看上去略有些苍老了。哦!是人生的无常吗?分明他走起路来已经颤颤微微。其他几人无非是先生和文徵明等,都是跟允明至交之人。
苏州的文坛聚会,总少不了这些人等,也许是在闲谈或者争论中,苏州府的文化气息被一点点浓缩,慢慢变成流传千古的精华。
这次理应还来两个人,一是吴县令史俊,他是景贤遵化人,前年到县上任。为官清正和善,与允明子畏相识,平时绝少走动。他是父母官,王侍郎主考江南,理当请他也见个面。但王侍郎的意思,还是不要惊动他为好。另外一人,就是同仁中公认的狂生张灵,他这些日子醉了不醒醒了不醉,连考试都未参加,况且他的性格,恐怕是王侍郎所不喜欢的,倘若请他来,一阵喝大了,难免又会惹出麻烦。
先生这次见到沈诚先生时,看他头发都已经花白,且走路腿脚也不太稳妥,连忙上前搀扶。沈诚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虎啊!”他依然随着当年叫他“伯虎”,“伯虎啊!老夫真是年纪大了,允明派人上门请我,本该推脱不来,恐怕误了你们的喜庆。可是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难得今日里聚得这么齐,我现在看到你们一个个学有所成,我心里高兴啊!对了伯虎,这次考试,你考得咋样?也中了吗?”沈诚先生瞪着眼问他。
“我,我没有。先生,是我自己不努力,让您失望了。”先生意外听到沈诚先生问话,简直有些大惭。是啊!自考中生员后,不但吴县之内,连整个苏州府里都传扬着,说苏州府后继有人,未来某年某月某日,又会如王鏊那样出一个连中三元人物。可是,这一次他竟考得一蹋糊涂。
“乡试算是中考,一次不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下的文人成千上万,能够被选中的又有几个?不过,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光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这就是你们未来的榜样,伯虎啊!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有一举成名的那一天。”
沈诚先生的话,真是令先生大为感动。那一刻,他竟忽然想到,如果现在可以重新开考,他一定会认真对待全力以赴,一定会拔得头筹吧?只可惜,天下无处可买到后悔药。
匆忙间,便不敢再答话,只是喏喏点头,小心地把先生扶到席间,紧挨在王侍郎左面坐下。他自己则到下首找空位坐下。
看看人到齐了,王侍郎便命开席。大家一场相聚,因王侍郎在场的缘故,先一齐敬他一杯。然后王侍郎提议举杯,首先祝贺允明乡试中举。允明再三谦辞。先生在举杯向允明祝酒之时,心里似有失落。那些乡试的题目无非比县府生员考试复杂了些,真要认真应付,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眼看大家酒酣耳热,又谈论些诗画文章,王鏊的目光终于到先生身上,道:“子畏,咱们可是有好些日子未见了,这次科考,好像你作的文章有些平常,这是为何?”
“老师,我……”先生忽然汗颜,慌忙起身作揖。“不瞒老师,学生这次实实有些粗心大意心不在焉,主要还是才疏学浅,真是辜负了老师美意。”
“哦,你是不是有别的心事啊?上一次你去我家看我,我就觉得你有心事。你我交往非止一天两天了,今日里当着诸多同乡文友的面,你要有什么心事,就请直言!”
王鏊嘴里说着,心里却想到,当年在壑舟园时,此小子居然抢先在沈周先生画上题诗,足见有些张狂。
“不敢,晚生实实别无所求。”先生本来敬仰着王鏊先生,早将他当成是吴县楷模,自己又只是一个县里生员,家道一般,况且素兰之事本来已经放下,他哪里敢再提及他事?
逢到这种情形,还是沈周先生来打圆场,毕竟先生是他的爱徒,这些日子,似乎爱徒的画艺又有长进,渐有超他之势,且子畏的文科亦日渐精进。不过这次科考爱徒未能取中,亦出乎他的意料。
“王侍郎,子畏这些日子可能有些家事,怕是受了影响,今日你还是不要责怪他了。况且今日里允明经你亲笔取中,应是他的大好日子,咱就跟允明多喝几杯如何?”
只几句话,王侍郎的注意力就不在先生身上。先生内心颇多感激,酒席再行下去,目光便一直注意着沈周,后来终于等到他下席外出方便,先生立马跟出去,满脸羞愧地:“今日多谢老师了。”
“子畏,你可是饱学之人,当年十六岁时,你也曾夺过魁首,今科到底是怎么了?”沈周先生出口稍带埋怨。
“我,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大概是……”先生想说,大概是受了张灵的影响?可是,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他能做出来吗?只好小心地道:“老师放心,学生知道错了,从今往后,一定会多加用心学习。”
“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受那个张灵的影响可是不小啊!我观他也是聪明好学之人,他的画,应不在你之下。从今往后,你们之间交往一定要胸怀大志,不要一辈子像我贪图个安乐享逸,到老一事无成。”
“先生教导的是,学生谨记心里……”
那天聚宴之后,有了王侍郎批评和沈周先生的教导,先生果然安逸了许多,且知道日日备习功课。不过,朝廷科考,都是安排三年一试的,离下次省考毕竟还有些时日。时间一长,大家又开始凑在一起喝酒取乐,或者写写画画,各尽所能,依旧逍遥快活。
他们的行径,沈周先生早又看在眼里。可是,他已经劝过数劝,且自己亦是逍遥自在的榜样,又有何说服力呢?
那次聚会之后,转过年来春夏之交,直到五月中,正是临近夏收之时,不想沈诚先生竟辞世而去。
闻知消息,先生和允明、徵明、张灵等一干兄弟无不悲痛,结伙上门吊唁。那一次,本来沈家想让允明给写一道墓碣文,先生红肿着眼睛提议道:“各位家长,允明大哥,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不嫌弃,这道碣文还是由我来写吧!”
大家亦清楚,自从结识沈诚先生,平日里他对小伯虎的确另眼相看,便一齐同意。
先生备墨铺纸,怀想沈诚先生学儒一生,洋洋洒洒,很快写出墓碣文:“弘治六年五月某日,学生唐寅谨奠尊先生之灵。先生为姑苏长洲沈诚,字希明,号隐君,此番大隐于弘治六年五月,寿七十,自开混沌始,开馆售业,造就无数才俊,世所瞩目……”
先生写罢,早泣声不止,大管挥就之后,惟到灵前再拜,掩面而去。
想不到,沈诚先生于五月去世,允明的岳父李应祯先生却于七月九日卒去。他这一生,在书法上尤其突出,连允明、徵明均深受其影响。因此允明少不得为其书写行状录,记述他的一生功过。而文林先生则主动提出亲自为他书写墓志铭。对于李应祯的辞世,先生少不得专程登门拜祭,却也感叹,自此后,一代书法大家再无纵横之日。
这一月真是多事之秋,数日后,竟连徵明的祖母亦不幸去世。一桩桩丧事,令大家心情一直压抑,时不时生出对人生悲欢离合的思考。
但是这一年中,也有几件人生喜事。
到秋时,先生的妹妹小娥终于出嫁了,夫家也是生意人。小娥虽然才十六岁,却出落得一表人材。小妹出嫁时,本来是喜事,然而她却泣不成声,她的眼泪一半是为父母,一半是为哥哥。因为在家时日,她也看出些端倪,哥哥虽然有学问才华,在生活上却是个弱者。那时家里的一切几乎都交给二哥唐申,实际上,却是二嫂在打理着一切。
“哥哥,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们总会有老的一天,所以要是有闲功夫,你也该学些维持生计之道才好。”临上轿时,小娥这样对先生道。
“这个你放心,你不用替哥发愁。小娥,哥也有一句祝福,祝你从今往后喜事连绵夫妻和睦。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爹和娘想你,我也会想你的。”
另外一件喜事,本年天下会试终于开科。遗憾的是,兴致勃勃赴京城参加会试的允明却是名落孙山。但苏州之地另有昆山人毛澄一举登顶,成为殿试状元。消息传来,苏州府又一次轰动。这件消息却也让先生振奋许多时日。
是啊!想那高中状元是如何得意之事?先生于彷徨中似乎看到一线新的生机,却也倍感压力。科举考试,对于自己的未来真的有那么重要?难不成真如父亲老唐所言,自己此生有可能一事无成?
不错,大概三年前,父亲看到自己整日里与张灵泡在一起之时,气愤不过,曾当着他的面说过这句告诫的话。
再有一件喜事,就是巧云突然怀上珠胎。这才是先生最盼望之事。不经意间,他的精神又开始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