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备战省考期间,另外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有一天,好事的允明又来打扰先生了。
允明到先生家中,也是从来不敲门,只推门就进。一进内室,看到先生竟也赤身露体,腰下只穿一件亵衣,当场笑道:“呵呵,想不到文质彬彬的唐大秀才,居然跟我老祝一样,这可是有辱斯文啊!”
“这有什么?至少我还比你多了一件亵衣。喂,大家正忙着备考呢!今日里又有好事儿?”
“被你猜中了,今天是想带你去看一个人。”
“不会又是去勾栏吧?”先生心思懒动,他似乎对勾栏姑娘已经厌倦了。
“勾栏里的那些姑娘只配一时快活,万万不可当真。这一个,可是长洲古市巷的美女……”
“又是长洲古市巷的?”先生立刻想起张灵说过的那个老大姑娘,不觉皱起眉头。
“等会去了一看便知,这姑娘的心气可高着呢!非状元郎不嫁,难不成咱苏州府的新科状元将来应在你身上不成?”
允明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先生的衣服丢给他。先生此时心思早已被吊动。连忙穿上衣服跟着允明离去。
由吴阊大街到古市巷不消半个时辰光景。不一时,他们已到达古市巷内。
进得巷子,眼前多见丝织绸布铺子。也有些卖织机之类,正应了苏州府行业特点。正行进间,允明忽然拉住先生,指着前面一个临街挑着幌子的铺子道:“看见了?就是那家‘何记绸布’,快瞧那个刚刚出来的姑娘。”
“真真是个老姑娘?”先生看也不想看,心里略有懊恼,真是,难道他这辈子非得寻一个老姑娘为妻不成?
“小白虎,你可不要嫌她老,她其实和你年岁相当。她早就在苏州府放出风来,说是非状元郎不嫁!这岂不是上好的彩头?这种荣耀岂是拿银子能买到的?”
“哎,我跟她成亲只是为了一个彩头?”先生眉头皱得更紧,扭头就想往回走,却又被允明一把抓回来。
“你倒先不要生气,既然已经来了,且先瞧一瞧模样,如果能对上眼,我老祝少不得给你保个媒。若是不行,咱就另寻高明。不过,明年的状元郎到底是谁就说不准了。”
眼看二人径直走过去。一直到绸布店门前,只见柜台后的女子年在三十岁左右,模样儿却也周正,看上去一脸和气,正在整理柜台上的绸布。允明和先生正要进去,又见一个年在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打扮完全是一副秀才模样,迈着斯文步子进屋,一见到老姑娘,当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看。姑娘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笑着招呼:“客官来了,客官需要什么?”
“姑娘,您可是何家绸布店的何大小姐?”
“什么大小姐啊!我只是店里做粗活的。”姑娘脸色平静,只是略瞧了他一眼。
“姑娘,我想问一下,何秀姑何姑娘可在店里?”
“她啊?她刚才还在,现在已经出去了。请问,您找她有事吗?”
“能否麻烦您找找她?我找她有天大的事情。”
“天大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倒可以代您转达。”
“不不,这件事情关系到她的一生,必须得当面跟她说清楚。”五十岁的男人略有洋洋自得表情。
“喂,她真是出去了,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可别影响到我做生意,行不行啊?”姑娘的脸色早拉长了,干脆嚷起来,大街上立刻有人向这边张望。
秀才模样的男人见状有些急了,赶紧双手乱摆,并深施一礼道:“这位姑娘,既然您认识何小姐,不妨请您转告,说是昆山秀才施正全慕名前来,想要求娶姻亲。等我回家之后,即遣媒人前来,万望请姑娘成全则个。”
“啊?原来你是来求亲的?”姑娘闻听大吃一惊。她再细细打量秀才一番,粉面微微一笑,问道:“我说施秀才,请问您今年贵庚啊?”
“晚生不贵,年在四十有九。”
先生和允明在外面听他自谦“晚生”,忍不住相视而笑。只听姑娘忍住笑继续问:“请问施秀才,您之前可曾有过妻室?”
“不瞒姑娘说,原曾有过,可是为了今番科考,已经被我休掉了。”
“您为何将她休掉?是她有辱风化?”
“这个?不瞒姑娘。”施秀才忽然向前一步,把脖子一伸,姑娘吓一跳,连忙退一步躲避,只听施秀才悄声道:“一是因为她年久未育,二是听闻何小姐只嫁状元郎。今年应天府乡试,加上明年秋考,本生员务必要连考连中。听坊间传言,何小姐乃惊世骇俗之人,吉人自有吉相,自然可以于冥冥中助我一臂之力,故才特意上门求亲。”
“原来是这样。施秀才,你认为前来求亲,何小姐会答应吗?”
“晚生心诚之至,且胸有鸿鹄之志,何小姐一定能够答应。”
“您有如此自信?知道本姑娘是谁吗?”
“您?您不会是何小姐吧?”
“正是本姑娘。施大秀才,您看您跟我岁数差那么大,您现在觉得我还会嫁给您吗?”
“何姑娘,晚生的确心诚之至,晚生并必定连捷连中,到时候,姑娘您就是状元夫人……”
“我呸!你倒没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父爱,想要找一个当爹的照顾我啊?”
“何姑娘,本秀才可是诚心诚意,你又何出此言伤人……”
“赶紧走吧!冲你是秀才,我却不骂你,要是换成别人,我还要动手了呢!”
当着几个围观之人,施秀才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挂不住,连话也说不出来,赶紧以长袖掩面失落而去。
何姑娘正掐着腰威风凛凛,忽听有人击掌:“好啊好啊!好一个何秀姑,果然是女中豪杰。”
何姑娘回头一看,却愣住!她其实并未注意刚才站在店外的两个男人。现在仔细瞧,一个年纪稍大些,长得也不好看。但是另外一个相貌却是大出她的意料!
“你们,你们二位又是……”何姑娘说话忽然不利索,而且两眼紧盯住先生。
“何姑娘,我姓祝,叫祝希哲。对了,他叫唐伯虎,是吴县秀才。何姑娘,我二人只是来店里买点绸布,刚才瞧见您威风八面,我这兄弟对您可是十分欣赏。”
“您,您在说什么?他?欣赏我?”听到允明的话,何姑娘大感意外,脸儿立刻红起来。
她却不知道,此时的先生对她竟也产生了几分好感。试想,之前他所经历的,都是些温柔之女子,今日所见的这位何姑娘,一阵不愠不火,便把施秀才弄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分明是一位脆快大方女子,应该也是持家立业的好手。倘若生活中得如此贤内助,岂非是一大幸事?
“何姑娘,不瞒您说,我这位兄弟当年可是十六岁中的秀才,而且是吴县第一。今秋乡试,他必然也能高中。前几日听说何姑娘天下招婿,今日我才特意带他过来……”
“他,他便是吴县十六岁时中得第一名秀才的唐寅唐伯虎?”何姑娘闻听,两颊立刻飞红,而且,竟用长袖将自己的脸给掩起来……
先生和何姑娘的婚事,如同现代人常说的“一见衷情”,没过几日二人的婚事就确定了。作媒之人自然是祝允明。
订亲当日,当允明提出想要确定婚期之时,何姑娘却坦言,既然她已扬名天下非状元郎不嫁,如果先生中不得状元,这件亲事还得另说,所以须等到明年秋天国考之后。允明好说歹劝,何姑娘最后勉强道,最迟也得到乡试之后,若是先生乡试成功,亲事可办,否则免谈!
允明已仁至义尽,只得告知先生,先生却也不放在心上,其实他也认为自己并非是非她不娶,日常里对待她也用不着茶饭不思夜不能眠。总之一句话,有她吃饭,无她照样吃饭。眼看省考将至,得首先把精力先放在考试上。现在,该是他在人生大舞台上登堂出彩的时候了。
先生即将赴应天府乡试之时,何秀姑意外独自去了一趟吴趋里。何秀姑此次前往衣饰简单,行止落落大方,给先生留下极好的印象。何秀姑见他家中居室虽然简陋,却也甚是干净,其中纸砚笔墨堆放案几倒有些凌乱。先生另外画有几幅画放在案几上,包括几张太湖胜景,西山美景,甚至还有一张仕女图,是先生依照青青姑娘模样凭空而作,画中人儿一弯黛眉,明目皓齿,玉手纤纤握着一枝桃花,满目生情,仿佛是真人儿站在那儿。何小姐一见就愣住,问先生:“这,这可是你画的?”
“嗯,正是在下拙艺。”先生见何小姐脸色凝滞,心知她内心在意,不觉有些紧张。
“她是谁?你跟她平日里有交往吗?”何小姐又追问。
“我跟她其实毫无关系,只是有一次和允明他们一起外出喝茶,意外在茶楼碰到的一个姑娘。”先生只得编一个谎。
“那你喜欢她吗?”何姑娘继续紧逼道。
“真是跟她不熟悉,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什么叫‘没有什么’,你既然只凭记忆就能把她画下来,分明你心里很在意她,对吗?”
“我……”先生想不到何秀姑如此认真,当场怔住。
“怎么了?你是不敢承认吗?你这样的男人,如果连这件事情都不敢承认,又怎会考上解元状元呢?”何小姐的眉头紧皱,且拉开要走的架式。
到此时,先生终于对何小姐产生了一点认同。是啊!平生以来,他何时得遇过如此大方直白的姑娘?她分明就是女人的梁红玉,或者是扶保大宋的穆桂英。她的出现,怕是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好运吧?眼瞅着何秀姑要离去,先生慌忙上前拦住道:“对不住,姑娘,刚才我的确没有说实话。我和她真的只有一面之缘,只是聊聊谈过几句话,分开后,再无任何瓜葛。”
“现在是你的实话吗?你能够保证?”
“绝无戏言,伯虎愿以性命保证。”先生信誓旦旦道。
“哦,既如此,但愿我没有看错人。对了,我这次冒昧前来,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有上进之心?说起来我们之间还是有些缘分吧!你且忙你的,我这儿有些散碎银两,是我平日里攒下的,你暂且留下,以后赴应天府乡试肯定用得着。”
何秀姑说完,果然从衣袖里掏出几块银子,约摸有三两多,又顺手从头顶发髻上拔下一根碧绿翠簪,道:“这枝簪子,是我祖母给我留下的,说是未来当做我的嫁妆,以前只是自己赌气,竟把自己青春给耽误了。今番遇着你,也算是我命里该有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赌一赌,所以希望你能稍稍为我着想。”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可是,玉簪我不能要,这是祖母留给你的珍爱之物,你且拿回去。”先生忽然有些感动了,何秀姑对他的体贴似乎是至情至义,想来又是一个值得依靠的女子。
“既然已经拿过来,你就留下吧,你却完全不必顾虑。”何秀姑言辞恳切道。
“我是怕,辜负了姑娘一片心意。”先生嘴里说着,心里却也生出暖意,开始大胆地看何秀姑。
“刚才不是说过了?是个男人,就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伯虎,你所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相信你,你也必须对自己有信心才行。”
何秀姑说完,脸上竟现出一片红晕,赶紧放下簪子转身就走。不料出门时竟与一个人撞个满怀。一抬头,却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健硕男人,一身纱帽青衣,手执一柄湖绸纸扇,上缀一枚翠玉吊坠,其人仪表端庄相貌堂堂。何秀姑不想遭此一遇,登时羞得满面通红,惊急之下,不敢再看,连忙惊慌地抽身去了。
刚才进来之人却是都穆,他本来是找先生借书的,刚才意外与何秀姑撞个满怀,把他也给撞愣了。眼瞅着姑娘离去,都穆犹痴痴地问先生:“伯虎,刚才那姑娘是谁?”
先生此时目光亦注视何姑娘背影,喃喃道:“她是谁?一个心存高远的女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元敬,你觉得呢?”
“她是你才认识的相好吧?不过,看她年纪似乎不小了。伯虎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啊?”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辣阑珊处。难道我的好运真要来到了?”先生若有所思地答非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