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的“风流”二字,实为多义之词。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法,世人皆称之为“风流”,自然是褒义。而这两个字用到先生身上,却语义含混不清,有人认为是褒义,有人则认为是指先生和一些女人之间发生交往才导致其背负“风流”二字。但实话实说,自古至今,只要提到“风流才子”四字,则大家第一想到的几乎都是先生的名字。
先生不止一次说,他这一生,幸亏了那几个知交兄弟。不然,他的生命肯定不会精彩,肯定也会和那摇曳的烛火一样,早就消失不见。
恐怕先生想不到,不光是消失不见的问题,估计中国古代文化界会根本不会出现一个“诗书画”三绝的 “风流”才子吧!实际上,先生的书画艺术在中国古代书画界名气倒也一般。比如中华古代十大著名画家排名,居然没有他的身影。他的盛名,只限于“吴门四家”这一范畴。但是他的知名度却已经达到大江南北妇孺皆知的程度,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意外。
先生的风流故事仍将继续演绎……
这一次,是他和允明、张灵的一次结伴远行。此行的目的正如允明前番的意图,是想先生从痛失数位亲人的悲痛之中走出来。
徵明向来唯父命是从,现今已赴吴宽门下学习古文作法,又准备今秋会考,竟不能同行。
或许有人要问,吴宽不是已经在朝为官吗?徵明焉何又拜他为师?
其时,吴宽以一届状元之身本来已任吏部右侍郎,接替了苏州府另一才俊王鏊之职。不想家中丁继母忧,吴侍郎只得请假归家守孝。临向孝宗皇帝辞行,请朝廷另派吏部现缺。孝宗皇帝对吴侍郎一直充满钦敬,因而满是关怀之意,当着朝中文武百官之面道:“吴宽,你且按制归家守孝,吏部之缺暂且空着,待三年之后,你可自行归朝上任。”孝宗皇帝之言,令当朝上下无不感动,吴宽更是感激涕零。
自归家处理完丧事之后,吴侍郎却也和当地宿儒有些交流。尤其文林先生,本来在永嘉任上,因病致仕后,也是一直在家养病,听闻吴侍郎在家守孝,竟带着徵明主动上门去拜访过他两次。他自然是为徵明的前途着想,立刻请吴侍郎收徵明为学生,教习他古文科考要义。吴宽现本来守制赋闲甚觉无聊,见徵明敦厚老实且好学,却也答应了。
杭州之旅成行之后,允明和张灵才发觉自己错了。先生于这次出行中,竟平添了许多心事。
这一次,他们一行四人是乘客船经运河前往杭州。苏州通杭州的大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部分,苏州的繁华,似乎也得益于这条运河的便利。可能先生并不知道,这条世界著名的大运河,至今都还在发挥着漕运的功效。
曾于记载中得知,自古以来,苏州地区水系河道发达。隋朝之后,大运河开始投入百万人力,进行全面疏浚并逐渐投入使用。地处江南富孰地区的苏州,本来拥有“水泽天国”“天下粮仓”“鱼米之乡”之称。其中“三纵三横一环”的水系,与苏州街道小桥,形成小桥流水人家古城特色,一步一景,更使苏州获得了“东方威尼斯”之称。是故,由苏州乘航船经运河出行是最佳选择,而且一路可以饱览无数风光。
但是,当他们由运河抵达钱塘江,再下船徒步转抵西子湖畔时,先生居然睹物思人,又忆起当年和夫人徐巧云湖堤畅游之时,眼看着情绪不断凋落。
“老祝,恐怕我们这次行程稍有不妥,当年他和他媳妇曾来此地游玩卖画,我还曾追过来烦过他们呢!”张灵自然回忆起几年之前追随先生到西湖的情景。
“这倒无妨,凡睹物思人,亦可了却一桩心愿,平复一段感情。今日已经至此,且由着他,大不了夜宿春宵,让他自在快活些。”
“那行,一切都听你的。”
于是二人和先生一路不停地攀谈,时不时点评苏堤之上来行行人。但见远处湖畔山形横卧,山上金砖宝塔耸立,即是所谓的雷峰塔。秋日的西子湖,山影倒影深色湖中,塔影也是倒影其中,波光潋滟,风景尤为动人。往近处看,秋日苏堤之上,两侧倚水的垂柳都已泛着黄色的柳叶。匆匆的行人中,多数都是公子小姐,偶尔有几辆车子几副担子,却是乡下农夫推着米粮,或者是担着鱼蔬之类,似要进城卖些钱维持生机。这些人,跟那些逍遥自在玩耍的公子哥们衣着上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眼前情景早已经触动先生的心思,令他一定联想到自己的潦倒生活,因此他的情绪看上去更加颓落。
“伯虎,你且放开些心性,如此景致风光,难道不能够令你开心么?快看,前面正有位美艳小姐……”允明的目光又开始为老不尊了。
经他提醒,先生这才注意到,前面不远处,苏堤之旁的一棵大柳树下,果然倚靠着一位身着淡白素衣的姑娘,只见她云鬓高挽,身形窈窕,因是背着身子,却看不清相貌。
“她,难道是巧云……”先生意外把她看成夫人徐巧云的身影,神思开始恍惚。
当年他带徐巧云游西湖,她不也曾在柳树下轻倚臂膀树下沉吟?他还曾轻轻抱她在怀,眼观万顷碧波,在她耳边轻吟:“西子湖畔轻解语,但愿与君长相居。此生世事应难料,无论阴阳永相依。”
哦!他可是答应过她“永相依”的啊!可是现在,自己尚苟活着,斯人却已逝去。
恍然间,先生又回到现世,徐巧云分明早已经逝去。
“老祝,你就别逗我了,我其实知道你们的心意……”先生不觉惆怅道。
“哎,想不到我们会遇到如此美丽的女子,不如大家上前问一问路,或者她可陪我们乘船游湖也未可知。”
不自觉,大家已经来到姑娘身边。姑娘蓦然回首,先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天哪,眼前的姑娘虽不是巧云,相貌却也出众,且看那宝石般明亮的眉眼,挺俏的鼻梁,还有状似樱桃的小嘴唇儿,粉嘟嘟,透露着鲜活的生命。姑娘看似弱不禁风且略带风尘,可是她的骨子里分明又透露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哟,几位先生,是你们在问我话吗?”姑娘款款大方毫不羞涩。先生心里正称奇,不想目光与她相遇,分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藏着某种幽深的东西,先生的心思突然凌乱了,他回头看一眼允明,立刻慌乱地要走。允明倒是个大好人,一把拉住他,回头笑着道:“姑娘,不好意思,您看我这位兄弟有些愚钝,只是叫他上前问个路,一见到小姐您,他居然有点无地自容。小姐,我们的确想乘船游湖,请问,能否带我们到码头去?”
“先生,你们是要去码头游湖?很方便的,你们且随我来。”姑娘竟一口答应。
到此时,允明却也看出些名堂,姑娘在说话的功夫,眼睛一直盯着先生。这倒不奇怪,先生在年轻时,端的是一位俊俏后生,骨子里又透露着一点点自负,想来这些东西特别容易打动女人心思。
先生和奇遇的姑娘一起去码头的路上,大家便有些攀谈。
姑娘好奇地问:“三位客官,你们是从何而来?”
“我们是从苏州府来的。姑娘可知道苏州?”
“苏州府?天下景致,无非苏杭。看你们样子应该都是圣人门下,听说苏州府有个书法大师名叫祝枝山,你们可曾认识?”
“祝枝山?”先生和张灵一齐回头看着允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喂,你们到底认不认识啊?难道你们是……”姑娘眼瞅着他们三人,忽然心生疑窦。
“不错,姑娘,今日真是太巧了,在你面前站着的这一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祝枝山,苏州府人人尊崇的书法大家。”允明忽然一把抓过先生,将他推到姑娘面前。先生意想不到允明居然将他推到前面,立刻大窘。
“你,你真是祝先生?”姑娘大感意外,她再次瞅着先生,脸儿忽然红了。
“不不,我,我不是……”先生想要推脱,可是张灵也由不得他推脱,一边冲他使眼色,一边跟着添油加醋:“姑娘是羡慕祝先生的书法吧?今日碰巧遇到,真是幸会,不如就让先生给您写几幅如何?”
“祝先生,小女子实名湘君,久仰您的大名,想不到今日意外相见,本来我想请您……可是……”只在一瞬间,姑娘早满脸飞红,竟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小姐但请说无妨。”允明继续道,他今日里决意要演一出“偷梁换柱”的戏了。他根本未注意,先生在一旁一直狠狠地瞪他。先生到此时已经无法再解释什么,只得跟他演下去。
不过,眼看着姑娘吞吞吐吐,允明和先生他们却也瞧出些什么。试想,若是一个富家或者官宦家女子,一个人到这苏堤之上,肯定会招凤引蝶,又怎敢一人逗留?那么,她会是青楼女子?极有可能,但即使是青楼女子,亦有在人格上出类拔萃者吧?对于这一点,允明和先生其实内心都认同。
令他们意想不到,姑娘不知动了什么心思,或许是见先生对她无动于衷,心意忽冷,竟道:“三位先生,对不住,小女子失陪了。”
说完,带些怨气再瞅一眼先生,飘然而去。
“完了,小白虎,老祝我今天成心要帮你,你看你……”允明有心埋怨,又怕他心里走极端,只嘟呐一句又停住,感觉挺扫兴。
“大哥,我现在不想游湖了……”先生亦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幕颇为无趣。
“行了,咱们该游还得游,难不成大白天跑到旅舍睡大觉啊?大家快走吧!”张灵也是感觉无趣,只白了先生一眼。他意外见姑娘走出有百十步之后,又放缓脚步径直前行。他赶紧招呼允明和先生远远跟在姑娘身后。
三人跟着姑娘穿过白堤,绕过岳王庙,再一直向南,直走出数里路,眼见进入州内繁华地带,经营商铺三步五步一摊。再向前,见姑娘拐进临街一座高大门楼,两边接着青砖围墙。他们三人疾快赶过去,姑娘已经消失不见,只见大门大开着,门槛顶上高悬一块写有金色“群芳院”的匾额。
三个人一见那匾额,立时知晓姑娘的身份,当场面面相觑。
张灵请问允明:“老祝,现在咋办?还要进去吗?”
允明回头看看先生的表情,他却是心不在焉。允明心说,这家伙大概心里还在纠结,倒是替他破开这个结才好。便道:“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大家已经到这儿,不如进里面瞧瞧。”
先生其时内心应该是充满凌乱,直摇头道:“你们要去便去,我自己要另外寻一家客店。”
先生刚转身要走,却见大门楼内早有花枝招展的姑娘看见他们,一下子拥出三四个,齐齐围住他们,上阵乱嚷:“哎,几位爷,已经到门口了,没看见我们这儿有群芳汇萃?大家快进来喝杯茶吧!”
张灵心中微微一笑,他的心底一向孤傲,虽然喜欢听她们唱曲儿,却从不在勾栏之内和姑娘们做些苟且之事。于是挤着眉眼儿对允明道:“可好,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都是你们俩的事儿,我就不掺和了。你们进去,我且另外寻一家客栈歇着。”说完,早溜之大吉。
老祝现在却也无拘束了,倒诚恳地对先生道:“今日之事也算是缘分,既然已经到门口,不如进去认识一下吧!”声音未落,他和先生早被姑娘们簇拥着一起进门。
他们进院上到二楼雅座之后,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妈妈早迎出来,满脸挤出一大堆摺子,眉眼里都是谄媚道:“哎呀!二位公子,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有品味的人,你们今天来我们群芳院内快活,明日肯定能高科得中。”
“真的假的?你们这儿的姑娘难不成跟科考还有些联系?”允明嘴上说着,心里却大笑。
“这位大爷,我说的可是真的,信不信由您。姑娘们,赶紧都站好了,让大爷们好好看看你们。”妈妈也不恼,立刻招呼红香绿浓的二十几个姑娘齐齐排成两排。此时的先生心中正五味杂陈。内心里,他对夫人一直念念不忘,但在生活中,他又感觉自己缺少一个精神上的依靠。所以他今日进来的心情也是矛盾。现在已经进入群芳院,他倒盼望见到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位姑娘。但他的目光在两队姑娘面前扫视之后,大为失望,里面并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妈妈,好像有点意外,你们这儿还有姑娘没出来吧?”允明却也明白先生心思,立刻冲妈妈道。
“我们这儿一共就这么多姑娘,您二位瞧瞧,她们哪一个不都美艳动人赛过西施啊!”
妈妈心里想,说是齐了,倒还差一位花魁姑娘,不过她的眼光颇高,价钱也不是平常只可以打发的,凭眼前二人,大概还不够格。她的话音刚落,先生却抬步直朝外走去。妈妈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送上门的客人,怎能轻易放走?连忙挡在先生面前,半恼半嗔地:“哎,公子这是要干啥啊?今日不会是来戏耍姑娘们吧?来人哪!”
立刻有两个壮硕的龟奴出现在门口,两手叉腰道:“妈妈,要出事了?”
允明一见,知道事情要坏,寻思在别人地盘上,倒不敢撒野。赶紧拦住先生道:“稍安勿躁,待我询问清楚再说。”他却是勾栏中的常客,因此见多识广,丝毫也不怯场,回头笑着对妈妈道:“我说老婆子,是这样,今日里分明我们是追着一位姑娘来你们群芳院的,她是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另外,还高挽着云鬓,看上去挺高贵的样子,我们公子爷只是想与她茶叙,其他一概不入他的法眼。”
他的言行不窘不迫,妈妈一见他的从容,倒也不敢造次,只好先退一步赔笑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我们这儿根本没这个人。我说,你们非要找,就是眼前这些姑娘了。要是敢走,可真有你们的好看。伙计们,给我把门看紧一些啊,别让乱人沾了姑娘的便宜。”
此时允明见妈妈坚持只有这些姑娘,又见先生毫无兴趣,心里也有些慌了,正寻思该如何脱身。却在此时,只见从走廊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位姑娘,正是穿素白裙子的那一位。只见她小碎步到妈妈面前,施个万福,朝着先生比个莲花指,道:“妈妈且休动手,这几位爷都是大有来头,他们是苏州府来的客人,这位公子就是名闻苏州府的祝枝山。”
“他,他是祝枝山?”妈妈闻听,大大地吃了惊。苏州和杭州相距并不远,而勾栏之中的传闻逸事总是经客人口口相传,祝枝山在苏州府内勾栏中的名声早在杭州府内传开。
“他是祝枝山,那你是谁?”妈妈的表情眼见收敛些,始带一点小心翼翼。
“我,我是祝先生家的管家。”亏了允明心思电掣,轻松推挡过去。现在,众多姑娘一听是祝枝山,早一齐围笼过来:“这位大爷,你真的是祝枝山祝大公子吗?请你到我房里叙茶如何?小女子求一副字可以吗?”
“祝公子,小女子平生最爱书法,还是请公子到我房里亲手教我书法才妙……”
允明在背后看见众姑娘围着先生乱嚷,当场乐不可支。那姑娘一见如此混乱情景,却有些着急,又向妈妈道:“妈妈,那祝枝山可是苏州府有名人士,妈妈快跟姐妹们说说,叫她们不要闹了,看惹出笑话传到苏州府去,恐怕坏我们群芳院的名声。”
妈妈闻听,似乎有些道理,立刻将所有姑娘遣散,又回过头来笑着对先生道:“想不到会是苏州府祝枝山到我们群芳院来,且竟偶遇我们院里的花魁湘君姑娘。不如这样,就由湘君姑娘陪着公子消遣,保证公子您满意。另有一件事,您既然已经大驾光临,少不得求您题几幅墨宝,如何啊?”
妈妈的意思,无非有一个湘君姑娘在那儿,她提什么条件祝枝山也会答应。想那祝枝山,一手行楷一手草书,多有从苏州求字带到杭州者,所以早就冠绝苏杭两地,人人皆以得到他的墨宝为荣。今日如此巧遇,岂能轻易放过?但今日里她却会错了意,岂知祝枝山是为了撮合他的兄弟为他疗治情伤,竟把自己的大名顶给了先生?
此时的先生却也着急。他本无心情到这是非之地,可是今日实在巧了,湘君姑娘的模样十分里竟有七八分像巧云。先生到现在内心里还暗暗慨叹,这恐怕是老天爷给他的缘分吧?并且由现场情形来看,湘君姑娘似乎是从事勾栏营生的佳人,倒有意跟她攀谈几句才好。
犹豫之下,眼下瞄着祝允明,嘴里吱吱唔唔,只好嘴里应承着。妈妈连忙叫龟奴寻来文房四宝,允明却又着急拦阻,说他家少爷写字,须待有心情时,而这心情则须看湘君姑娘的心情。妈妈瞅一眼龟奴,心说,煮熟的鸭子倒不怕飞了,索性道:“也行,湘君哪,祝公子今日可就交给你了。来人,将祝公子的管家送到楼下客房休息。”
到此时,允明却向先生眨眨眼睛,笑嘻嘻跟着龟奴走了。
直到湘君姑娘犹豫着请先生进房时,先生心里还在犹豫:“这到底是咋回事?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勾栏之身?今天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巧云,我到底该如何对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