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写到允明带着先生逛勾栏一事,我实在是矛盾。
那些勾栏,说白了就是“妓院”,是一些社会不良之人用一些非常手段专门组织一帮姑娘从花男人腰包里掏银子的。但在那个年代,官府对于这种勾当却又相当开放,且除了商人和某些官员,文人对于勾栏的喜好占了很大比例。其实这也不怪他们,主要是那些所谓的“老鸨”“妈妈”们极善于培养青楼女子,将姑娘们培养成为诗书绘画吹拉弹唱无所不会的“文艺人才”。她们的才情,可能最大程度迎合了所谓的臭酸文人,想要谈古说今纵论天下美文,想要品味高雅的艺术交流,想要有人称颂他们的文学作品。这是一般普通士民做不到的,一般家庭妇女更难做到这一点。
所以,这在当时年代同样是允明和先生无法避免的。可能这也是先生在后世被民间称为“风流才子”的一个原因。
那一夜,只苦了允明。他本来是出入勾栏的行家,为了先生和意外邂逅的美丽的女子,他不但把自己的名号搭进去,且只能装扮成唐伯虎的管家。当管家自然不能宿花眠柳,否则一定会引起别人疑心。于是他只能在普通客人可以歇息的房间里苦熬着。他却想不到,现在自己借名号给先生,等到先生中了江南头名解元之后,立时名气大增,即使先生的字不如自己,却也完全超过他现在的风光。
夜空中隐隐传来琴瑟合奏,什么《相见欢》,什么《汉宫秋月》,一曲一曲,连绵不绝。到后来,不光弄得允明摸不着头脑,连群芳院内的妈妈也摸不着头脑,都在心里猜疑道:“只是萍水相逢,男欢女爱才是本分,难道今晚就一直这样弹下去?”妈妈心里早拿定主意,毕竟祝枝山有些名气,只要客人和姑娘有了事实,钱肯定得要,字也得要,实在没有钱,就多要他几幅字抵银子也行,所以倒不敢造次说事。只是院里还有其他客人,到深夜时,就有当地的公子哥儿烦了,从客房里跳出来大叫:“干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湘君姑娘房里的琴声才停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妈妈和允明心里都挂着心事,一齐到湘君房门前察看动静,两个人却走个碰头。妈妈瞪他一眼,让他一边站着,自己先伸手敲门:“湘君姑娘,祝大爷,天色不早,该起来喝早茶了。”
门只一开,却只见湘君姑娘站在门口,眼见先生合衣伏靠在琴案前熟睡,妈妈和允明都是愣住。
“哎,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妈妈惊怒不已。勾栏之内来了客人却不上床,她还是第一次碰到吧?
先生忽然惊醒,抬起头来,诧异地问:“天色都已亮了?你们,我这是……”
“昨晚公子弹琴疲惫,我二人又一起谈些诗词,后来先生见我这儿有一本《易安词》,倒不关注其它,心思全在上面。”言罢,目光回望先生,略有嗔怪之色。
先生接触到湘君眼神,心内微震。昨天夜里,先生起先只顾与湘君姑娘琴瑟合奏,后来被人家房外斥责。面对美人儿,他也曾心猿意马,不想于湘君姑娘床头发现一卷手书,竟是允明亲笔《李后主词手书》,又有湘君姑娘床头一本《易安词》,倒唐突了人家。心下万千不安,似乎自与姑娘见面起,姑娘心里只是装着“祝枝山”三个字吧?倘若暴露实情,岂不伤到姑娘心意?
他当时正胡思乱想,湘君姑娘却款款走近他,接过他手里的《李后主手书》,兰花手指如葱白相似,有意无意触到先生手上,先生当场如醉如痴,差点不能自已,听她缓缓道:“韶华已失,人生如梦,湘君久仰公子,前年中偶尔觅得此卷,此心早已对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来只是神往,想不到今日会有一面之缘,湘君不求公子怜悯,只愿梦境成真人生圆满,哪怕他日黄粱一梦,湘君虽死无憾。”
她的话有些重了。先生沉淀淀拾在心里,一时陷入沉默,眼瞅着她手捧《李后主手书》,心里早拿定主意,立刻把心性镇定,连声道:“在下只是一届布衣,除了写几个字,其它一事无成,又何敢劳姑娘惦记?”又见那《易安词》与《易安居士集》略有不同,先生是嗜书如命之人,见此佳作怎不欣喜若狂?立刻把心思投到欣赏阅读上。他的心思,湘君姑娘又哪里知道?只落得湘君姑娘形单影只,默默为他奉茶,直到五鼓更尽,大家才疲惫地合衣睡过去。
现在先生面对妈妈和众人,只能抱些歉意对妈妈道:“对不起,昨夜里真是对易安居士之词意外着迷。是我唐突湘君姑娘了。”
“如此说来,先生果然是辜负湘君姑娘了?”妈妈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她却毫无办法,只是心里惦记着银子和祝枝山的字儿,略一犹豫,道:“祝公子,您是否要在此逗留几日?不如请湘君姑娘陪多您几日如何?”
“哎哎,这个不用说,俺家公子肯定还是要在这儿住几日的。放心,银子的事儿好说。”
允明倒会送人情,一见先生对湘君姑娘有敬重之意,立刻从怀里掏出二两一锭银子。妈妈见了银子,终于眉开眼笑,道:“打你们一来我就知道,公子一行绝对不是平凡之辈。湘君哪,杭州好玩的地方多的是,你一定把祝大爷给侍候好了。”
那日西湖之游,自另有一番惬意之景。
其时,先生同来三人少不得又凑到一处,外加湘君姑娘,再到湖边租乘一条画舫。上船之后,允明和张灵早借故退到后舱船尾,二人只管装模作样赏湖吟诗。而船头之处只剩下先生和湘君姑娘。二人再次独处,似有些尴尬。终于还是湘君姑娘打破沉默。
“祝公子,您看这西湖之景比苏州府太湖如何?”
“太湖之美,在于它的壮阔。西湖之美,在于它的婉约。苏大学士曾有一诗比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太湖可比做是雄健的丈夫,此西湖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西施美人。”
“噢,公子的意思是,太湖和西湖可以是一对有情之人?”湘君姑娘大胆直视。先生的目光触及,仿佛感觉到那里面深藏着一团火,烧灼得他心里发热。
“怎么说呢?‘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姑娘,你的内心恐怕已有脱离是非之念,对不对……”
“你,你怎知我的心事?”湘君姑娘大感意外,脸颊登时红了。
“姑娘是有心之人,定会遇到一个好郎君。哦,‘西湖美景三月天,绕湖垂柳亦称羡。波涛深深泛舟处,鱼龙惊为天上仙。’此情此景,倒也赏心悦目,人生倘得意如此,又夫复何求……”
先生其时分明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自巧云去世,他难道已经惧怕婚姻和爱情了?
“公子,我……”湘君姑娘忽然粉面垂泪,凄凄之处楚楚动人。
“姑娘,你是怎么了?你的确是有心事?不知在下可否相帮?”
“湘君得闻苏州府祝枝山文采动人,心上十分羡慕,不想今日有缘,此心足亦,湘君残花败柳之身,又何敢言及心事?”
“听您的意思,难道您的心思一直牵挂在祝先生身上?”先生顿然醒悟。
“正是。湘君怎么也想不到,自从昨日偶遇,分明相见恨晚。又见先生于我房中不失分寸,此等人品清格又何处能寻?但我已是残败之躯,不敢轻言托付,余生若能跟随公子鞍前马后,纵做奴做婢,洗衣做饭,决无怨言。”
“姑娘!”先生闻听大为感动,回头望望允明,却欲语又止。是啊!本来这位湘君姑娘与巧云相貌类同,已经触动他的心弦。可是现在,她心里装的分明是允明。允明老大哥分明心里也明白,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成心想要成全自己呢。既然姑娘心中已有他人,这种夺人所爱的事儿他又如何做得出来?似乎,还是把实情透露给姑娘才好。可是,她会相信吗?
“公子,您是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我太言重了?可是我很是明白,人生匆匆无常,若错过既是一生一世,因此湘君才敢鼓起勇气大言不惭。但现在观公子颜色根本无意承诺,难道是瞧不起湘君吗?”湘君姑娘目光不觉低沉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在下怎敢……”先生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下不来台。真是,允明这是演了一场怎样的戏剧?湘君姑娘虽然身处烟花柳巷,分明她的心是纯净的,她的灵魂也是干净的。她现在的处境一定是家庭的不幸所造成。她对先生刚刚表述的一番衷情,难道不能够说明一切?
先生突然横下心,想要将一切全部捅破。
“哦,湘君姑娘,承蒙见爱,实在抱歉,在下亦是无地自容。请恕我直言,在下本是无名小卒,又怎能承受您的一番美意?其实在下并非是祝允明,在下是唐伯虎。现在船尾之人,那一个年长些的同仁,他才是如假包换的祝枝山!”
“你,你在说什么?”湘君姑娘回头望一眼隔舱而坐的祝允明,当场大惊失色,眼睛睁得像核桃。
先生见她如此惊骇,内心更觉不安:“允明是我的好大哥,这次只因我家中遭遇不测心情郁闷,他便一心陪我出来散散心,不想在西湖意外遇见姑娘生出如此大错。在下唐伯虎在此向姑娘赔罪了。”先生早起身深深弯腰鞠躬。
“你们怎能如此……这般?湘君虽是残破之身,又怎能受到如此戏弄?”湘君姑娘当场羞愧落泪,心下似已绝望,突然一头朝着湖水扑进去,只听“扑通”一声水响,早把先生惊得目瞪口呆。
“姑娘,姑娘……”先生情急之下,顾不得斯文,一头扑进水中。
“怎么了?你们……”允明和张灵察觉到船头动静,一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