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自不待人,不知不觉光阴逝去,眼看催得几个小孩子变成大孩子,沈周先生对于他们的学业自然勤加督促,却也有自己的担心。尽管他勤加书画教导和沈诚督促学业启蒙,但沈周先生仍然感觉这几个小子应该在学识上更加宽广些。
有一天,沈周先生主动召集几个小弟子道:“我的书画,有承启,但止于我个人写意,你们想要有所长进,得博采百家才是。”
沈周先生的胸怀不可谓不开阔,自然使几个小子感激涕零。
令先生意想不到,沈周先生这次给小伯虎等人介绍的新老师姓周名臣,字舜卿,号东村,也是吴县人,但是年纪只比先生大十来岁,只与允明相当,不过他当时的绘画成就可是不凡,专攻画人物和山水,画法严整工细。他于山水画方面师承陈暹,曾刻苦临摹李成、郭熙、李唐、马远等作品,其主要取法于李唐派系。画山石坚凝,章法严谨,用笔纯熟。曾与戴进并驱,则互有所长。另人物画也是非常出色。他当年除教过先生画画,后来还教过一个著名的学生,名叫仇英,仇英要比先生小四十五岁左右,等他到成年时,先生已至垂暮。
先生原曾得到沈周先生教导,现又得周臣之山水画技,立刻突飞猛进。而周臣先生与他曾教授指点过的学生仇英及先生唐伯虎,以及文徵明共四人,虽年龄有些差距,却并称为“吴门四家”,亦是苏州画坛一件奇事。
在他们转投周臣先生门下后,又多出一个同学,名叫都穆,表字元敬。哦!这可是一个跟先生一生都说不清是非恩怨的人物。
周臣先生对于文学和书画样样精通,但他另有自己的教授方法。他不但极力推崇沈周和沈诚二位先生,还时不时拿苏州府历史上著名人物来渲染引导。比如位列唐宋八大散文家之一的范仲淹,他的《岳阳楼记》天下无人不知,意外的是,范伸淹的祖籍竟也是苏州人,且后来做过苏州知府,写下过《苏州十吟》,并兴建起第一座苏州府学。还有宣德八年的曹鼐,为癸丑科状元,曾位至首辅。另有英宗正统四年施盘状元,以及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其乡试会试均第一,殿试被钦点为当朝状元。这些人当中,施盘和吴宽又均是正宗吴县人,以小小吴县,连出无数名人及两名状元郎,又怎不令人称羡?
周臣先生的说教内容,令小儿辈不觉热血沸腾,逐渐开始懂得发奋用功。
却在此时,久随父亲在任上未归的徵明终于回来了。前些年他一直伴随着父亲,直到年十六时,父亲以良好的考绩还朝,徵明继续伴随左右侍奉。等父亲寻补至南京太仆寺丞,这才带着他回乡小住。一旦返回吴县,徵明着急地立即寻找小伯虎,又通过他认识都穆和张灵,大家的朋友圈子立刻扩大且活跃起来。这期间,徵明还主动跟着都穆学习写诗。而小伯虎亦经常到徵明家向文林请教关于县学备考之事,他已经在考虑争取参加今年吴县的生员考试。
至此,先生的文化艺术圈子大致形成,而这些人中年龄亦参差不一,除几位长辈年龄稍长些外,剩下的既有老师又有学生,或者说既是老师又是学生。先生能够在这种文化艺术氛围中得到成长,亦是他未来书画成就斐然的一个原因吧?
除此之外,小伯虎在家听到最多的是父亲唐广德的说教。但是他现在可能已处在叛逆期,越来越不喜欢父亲的唠叨,尽管他能够感觉到父亲的焦虑和期盼。不错,父亲一心供自己读书,而且连家务活都不许他做一点。父亲对他的期望早已超过他的弟弟唐申。已经八九岁的弟弟,至今还未正式入塾呢!或许只有自己科场得意,才能够完成父亲的心愿。
对子,先生此时还有一个小妹妹呢!今年也已经六岁,爹给她起一个名字叫唐小娥。一段时间里,她真可以说是先生的一个“跟屁虫儿”。先生当着她的面曾无数次这样笑话过她,她却不听,依旧整天跟着。直到有一天,先生和张灵约了一块儿下湾塘洗澡,小娥依旧跟去,一直跟到池塘边上,先生先前再三叮嘱她不准靠近,她倒也听话,只在附近小树林内玩耍,后来一条恶狗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吓得她连忙朝池塘跑,一直跑到池塘边上,一眼看到两个赤条条光屁股的人儿……
那一次,先生一回到家就受到父亲老唐的严厉责罚。妹妹太小,跑回家后就到爹跟前哭诉。她爹得知内情后,立刻怒不可遏。老唐责罚儿子,一般就是按照他的父亲当年教训他的那一套,逼儿子到家堂前跪一柱香的搓衣板。但是老唐并不知道,在小伯虎跪了有半柱香时,小妹妹却偷偷拿了两只棉袜子请他塞到膝盖之下,一时间,小伯虎竟又被妹妹所感动。
再往后,父亲就再不让小娥跟着小伯虎一起玩了。老唐的心思,儿子毕竟是读书之人,在外结交的多是男人。一个小女孩整日里跟着兄长在外面东奔西走,看到的都是世俗之事,等长大后,肯定会影响到她的人生。
因父亲对于小伯虎的管教,却也令他稍稍明白一些人生和社会的道理,于是便收起心思,再回到家时,也能端正坐到老唐给他专门设置的书屋认真翻阅那些传统经书。
学习对于先生来说,并非是一件难事。只在私塾之内,周臣先生数次出题测试,小伯虎都能够对答如流,而且一手楷书越来越俊秀。其时同样跟周臣先生学画的允明,他的字更加出神入化,看到小伯虎的正楷,竟也啧啧称奇。另有小伯虎的画作也是独具灵性,不过四五年几乎追平允明。
自从跟周臣先生学画,小伯虎得以经常四处走动,却也悟到一些社会交往的真谛。就瞧瞧吧!周臣先生的交往,大多是文雅学士名门望流,而父亲的交往,基本是贩夫走卒。偶尔有文人到店里,老唐倒也和来酒肆喝酒的几个相熟先生打招呼,仅仅是打个招呼而已,并不能够跟人家高谈阔论,多数时候表现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对于贩夫走卒,小伯虎与他们并无隔阖,时不时还同他们聊些生计经营。但他一见到父亲在诸位文人先生面前表现出的拙朴,心里便涌出些许羞愧和不安。似乎父亲说的很对,自己应该下些功夫广闻博览,倒是风风光光地考他一场才好。
两年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年,他其实才刚刚满十六岁,却是抓住了人生中崭露头角的机会。在州县内文才济济的秀才考试中,他竟然夺得头名!
在此之前,他已经于两年前和一年之前分别通过了县试和府试的童生考试,名次俱列前三甲。到他十六岁这年,才可以参加由本省学政亲自主持的考试。通过县试和府试,他的信心已经完全建立起来,他相信,此生想要春风得意并不是问题,一切恰如探囊取物。
他的横空出世,又比当年祝允明考取秀才的年纪早了三年。这次考试令先生第一次品尝到人生得意的欢乐,并建立起对于未来科考的信心。自从中得第一名秀才之后,小伯虎忽然意识到,原来科考并非想象中那么艰难。他现在对于四书五经几乎已经完全地通背,且可以任意裁切构造。就像工匠想要搭建一栋房屋,未建之前早已胸有成竹,只需提前备足砖瓦木料,用心地按尺寸构结合起来。
因他中了吴县第一名生员,父亲母亲均是无比兴奋。老唐索性摆了两桌酒席,不但请了沈周和周臣两位先生,还包括部分四邻。意外的是,吴县的父母官陈县令,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殿试金榜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前几年选任吴县县令,闻讯之后,竟也轻骑布衣到唐家酒肆来小坐片刻,还敬了唐广德两杯酒,把唐广德感动得捧酒杯的双手直抖。
送走客人之后,唐广德醉意的双目紧盯着小伯虎,很是一番激动感怀。现在的小伯虎,似乎比前几年少了些稚气,多了几分斯文和自信,心想,他能取得如此成绩,也不枉自己的一番心血了。
“儿子,如今你已是本县生员,爹真是希望有一天你能连中三元得个一官半职,到那时,爹就关了这小酒肆,专心帮你看守县府后衙,好不好?”他说的是心里话,这才是他最大的理想。数十年来,每次见本县吴宽状元锦衣玉袍坐着大轿风风光光回苏州省亲,他都会大半夜睡不着觉。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快要在儿子身上实现了。
凡是中得本县生员,就要根据府学的要求入学统一深造,小伯虎下一步要去之处,就是当年北宋时名相范仲淹所建之府学。
那天一大清早,老唐就开始忙活。昨晚炖煮小半夜的羊肉,一大早起来生火,又捞些肺肝肚肠切了,分成两大碗,然后撒些香菜葱花盐末胡椒粉。羊肉汤完全离不开胡椒粉调味,这种从汉初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调味品,真正是羊肉的好伴侣,离了它,羊杂汤便聊无滋味。
不知什么时候,小伯虎从里屋床上爬起来,睡眼惺松。弟弟唐申还在同一张床上熟睡着。
小伯虎的鼻子挺灵敏,立刻嗅到了神秘所在。“爹,您刚刚做羊杂汤了?”
他的嘴里说着,心里却失望。对于父亲的手艺,小伯虎一向信任。否则,他家小酒肆也不会引来诸如沈先生周先生,还有文林先生经常前来品尝。可尽管家里卖这些美味,他却很少尝到,只是在阴天下雨客人不上门之时,或者过年过节时,父亲才会做一大盆端上桌让全家品尝。
“嗯,今天你不是要到府学上学吗?爹特意犒劳你的,两大碗,全是你的。”
“是真的?”小伯虎立刻兴奋地跑到桌子边,拿起一只瓷匙勺了一点汤然后嘬进嘴里,立刻烫得呲牙咧嘴。
“咋的了?是不是烫着了?”唐广德吓了一跳。
“爹,这,这汤咋这么烫?而且辣得不行。”
“哦,是你太心急了。不着急,慢慢喝就行。”老唐现在可是拿自己的儿子当成未来的状元郎,现在儿子埋怨他,他哪里敢说儿子的不是?只是对着大碗用力吹几口,安抚儿子道:“一定不要心急。等你进了府学学习,往后可就没有多少机会喝到爹做的羊杂汤了。不过你放心,你想喝的时候,就托人给爹捎信,爹拿瓦罐盛了给你送到府学好不好?”
“爹,那儿可是斯文之地,听说先生管教很严,还是不用了吧?”小伯虎连连摇头,又试着勺了一点汤倒进嘴里,辣是辣些,果然滋味鲜美。
“傻孩子,爹又不是大白天去,等晚上天黑没人看见,爹找个墙头给你递进去不就完了?”
唐广德眼看着儿子一口一口喝着,索性坐到小伯虎对面看他的吃相。他现在对于儿子可是越看越喜欢,隐约间,他发现儿子身上多了一顶乌纱,然后又多了一身红袍,手里还捧着一块玉芴,还有一个美貌的小姐站在儿子身边……
老唐情不自禁咧开嘴笑起来。
“爹,你又咋的了?”小伯虎突然问。老唐一眨眼,眼前仍然是喝羊肉汤的儿子,正皱着眉不解地看着他。
“我,我刚才看见……”老唐才说到这儿就止住,虽然对于儿子期望甚高,但有些话似乎不该说得太早,否则会助长儿子的骄气。哦,还是撒个小谎吧!几乎每个家长对孩子都会撒一点小谎。
“我刚才见你喝得满头是汗,正想找块汗巾子把你擦擦,你等一下。”老唐说完连忙起身去了。转过身,才发现自己额头早已冒汗。哦!大人对孩子撒谎,好丢人,不过总算瞒过去。等拿汗巾回来时,发现儿子已经喝完一大碗羊杂汤,连忙把第二碗端到儿子面前。小伯虎犹豫着道:“爹,这碗给俺弟弟留着吧?”
“哎,你管他呢!他又不上学,他想喝的话天天都有。你快喝吧,喝完了好送你去府学。”
老唐的话让小伯虎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心说,这辈子要是考不中状元,真对不起爹的两碗羊杂汤了。
吃过饭之后,唐广德特意套了一辆毛驴车,拉了一个小铺盖卷儿,一门心思送小伯虎到苏州府学。老唐另外给了小伯虎五钱碎银子留作平时零花钱。他是个小商户,一分一毫来之不易,平时攒的银子除了维持一家生机,还想再盖一座宅子。眼看小伯虎已经十六岁,无论是否高中,娶媳妇的事情得早做准备。
他现在欢天喜地送小伯虎踏上去府学的路。很快到达阊门,此地可是苏州府最为兴盛之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许多年后,先生亦曾做过一首诗描述阊门的繁华,诗曰:“世间乐士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买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阊门内却也有几个认识唐广德的,早听闻老唐的儿子年纪轻轻,却以第一名考上生员,一见到他们正前往府学,无不冲着他们竖大拇指。
小伯虎坐在车上,心情虽然复杂,脸上却洋溢着喜悦。在他面前,分明一条阳光大道已经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