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入京赶考时节,已是进入初冬之际。
由苏州府到顺天府,亦是现在的北京城,路上非止一日。由于槽运拥挤,先生和徐经足足乘了一月的船才到达。
先生随行船沿运河一路北上,绵延数千里。触目之处,皆是荒草平原。船行两岸,尽是些刺槐、地瓜杨等杂树,硬朗的树干挺立,嶙峋凸兀的树枝在西北风中乱颤,路上的行人,都换了厚厚的冬装,饶是如此,无处不在的寒气会寻隙钻进棉衣,令人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对于先生的行伴徐经,他完全想不到,此次约伴先生一起进京会试,会在历史留下大名。
先生原想约允明也一起去的,他原也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但允明真正是个大忙人,近期接了无数杂活,比如替人写《登仕佐郎鸿胪寺序班汤府君墓志》,还有《明故南京太仆少卿李府君室恭人王氏墓志》。另外据他所言,近期正投入精力在家中作《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时间上来不及,只能在会试之前争取赶到京城。他的行径,似乎又能解释为何数次参加会试,却一次次落第。
还听说都穆也要进京会试,但这几日,他却外出访友了。先生一时遍寻不着,只得和徐经先行一步。
先生跟徐经交往已经有些年份了,但二人的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厚。按说徐经的学问本来有些底子,祖父徐颐和父亲徐元献,虽然平日里经商应酬,却都是饱学之士,且在家中筑有“万卷楼”,藏有宋元等古代文献达万余卷,其中除子、史、经、典,天文、地理、游记之类数不胜数。很难说,徐经的后世子孙徐霞客酷爱地理游记,是不是受到这“万卷楼”藏书的影响。
应天府乡试之后,徐经对先生的才学已经达到膜拜的程度。他坚信,只要傍住先生,不但可以随时请教,让自己在会试准备上有所长进,而且在关键时候,可以让先生帮着押题,也好提前有所准备。所以此行提前约先生进京,并主动全包路费,完全有他个人的打算。
一路舟车劳顿足足月余,先生和徐经终于到达京城。
进入京城之后,他们先找旅店住下,连同徐经带来的地方特产也一并寄存下。其时先生却也茫然,该先去拜访谁呢?吴宽吴侍郎?他不但是苏州吴县的楷模,而且先生还曾得益于他的教导。
于是先生带徐经携部分土产,先打听着找到吴侍郎府上。一问门僮,他却不在家。自守丧满服之后,他重归朝廷,又被封为詹事府詹事,入直东阁,专典诰敕,整日里侍应皇太子朱厚照,经常数日不归。那个朱厚照,就是未来的明武宗皇帝,就位之后不但好女色,还宠“八虎”,兼修豹房专事淫乐的那一位。不过,除了好色淫乐之外,他的政迹却也获得不错评价,比如他比较坚持参加朝政,每日奏章必亲自批阅。另外他挺喜欢带兵打仗,曾在应州之役以“大将军朱寿”之名领兵出战,与士兵同吃同住,大败鞑靼军,自己还亲手杀死一名敌人。这些优点,不知是否有吴詹事的教诲功劳?
见不到吴詹事,先生未曾着急,徐经倒先急起来,问:“咱好不容易来一趟,而且我还带了好些东西,总不能再带回去吧?”先生知道他从家中带来许多东西,包括上等绸缎、上等江阴黑杜酒,以及上等太湖珍珠串和上好茶叶。今日里拜访吴詹事,徐经就用一个盒子装了一匹绸缎和一坛黑杜酒,两只紫砂小罐中装的是两斤上等碧螺春茶,另外用一只小木匣装了一串上等珍珠,每颗都有小拇指肚大小。这些东西他家倒是不缺,做此等事的勾当却也熟络,先生见他准备如此细致,心里暗暗称奇。
找不到吴詹事,徐经还是把带来的东西给他家留下。门人推说不要。徐经心思缜密,连忙从衣袖中取了一小块银子,约有五钱左右,悄悄塞到门人手中,说:“这位爷,麻烦你只传一个话儿,我大哥可是吴侍郎的门生,姓唐名寅,你只一说他便知道。学生看老师,只是带来家乡一点土产,不足为过。”不知是银子还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门人犹豫一下,终于把东西收了。
另外先生所熟悉的还有王鏊王侍郎,先生和徐经也是费了些时间打听,听说王侍郎现任着侍读学士兼日讲官,府上几乎也是见不着人。先生和徐经商议着,照例给他留下一份礼物。
从王侍郎家中离开之后,他们却犹豫,下一步还要去看谁呢?先生忽然想起主持应天府乡试的主考梁储来,一打听,梁侍郎现在吏部供事。于是两人又回一趟旅舍,再备一份礼品,一路寻访到吏部,听门口应差的兵卒说,梁侍郎今日里请假未至。又一路打听去了梁侍郎家,亦是门人通报,不一时门人出来传唤,说梁侍郎正在会见安南国使节,让他们到书房等候。
便引着先生和徐经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崎岖蜿转,一直到临近后花园的一处小房,眼见门头上写着“郁洲斋”三个字,先生在心里笑笑,想必这是梁侍郎的书房,“郁洲”二字必是他的雅号。先生的学问亦能考证,此“郁洲”却是《山海经》中十洲之一,原是一座岛,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淮水》中尚记载:“东北海中有大洲,谓之郁洲,《山海经》中所谓郁山在海中者也。”
他们进入书房坐下,早有门人送上茶来。两人且品着茶,才喝了几口,只听外面脚步声急,一影一晃,梁侍郎出现在书房,二人忙站起身迎接。梁侍郎一见先生,连忙招手请他们坐下,他却到主位坐下,然后细细端详先生,越端详,脸上就露出笑意来,道:“过了年,就要举行会试,你们不在家好好备考,咋这时候过来了?”
先生赶紧小心起身回话:“老师,学生和徐经自蒙恩中试之后,一直心怀感激,前些日子在家时寝食不安,我们二人相商,倒是从来没到过京城,索性提早来京准备,一则拜访老师,二来领略一下京城风光。”
“哦,是为了这个?我说,我这儿倒不用你们特意看顾,蒙朝廷看得起,命我主考江南,我的行事是在其位谋其政,忠君之事,必须端正行为。伯虎,我也是为朝廷选拔人才着想,其实依你的才华真是令人称道。还有这一位,你是叫徐经?”
徐经慌忙起身答话:“是,学生正是江阴徐经。”
梁侍郎点头道:“嗯,你们倒不须另外费心,只要正常发挥即可,想来这次会试你们都该榜上有名。都坐下说话吧!伯虎,朝廷前些日子有意任命礼部右侍郎兼《大明会典》副裁程敏政,以及礼部尚书李东阳为本次主考,自回京之后,我也跟程侍郎细细提起过你,他对你的才学很是赞赏,希望你不要辜负大家所望。”
“有这等事?想不到伯虎一届书生,竟得老师如此恩典,伯虎万分感激不尽。此来拜访,我和徐兄未有其它挟带,只是为您带了一些家乡特产,请老师过目。”先生连忙使眼色给徐经,徐经却也明白,恭敬地将礼盒放到梁侍郎面前书桌上。梁侍郎一见,不觉皱眉道:“伯虎,我只是欣赏你的才学,不喜欢这些俗礼歪道,你这是干啥?”
“老师,其实都是些普通土产,算不得什么礼物,此等只是晚生和直夫一点心意。”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盒子,无非是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梁侍郎略略看了,又拿起那串珍珠细细端详一番,嘴里称赞道:“天下珍珠产自四地,其中太湖珍珠以‘无核’最奇,且品质上佳,应为天下第一。这一串的确是好东西。但有一件,留下它,就把我做人的良心给丢掉了。所以,其它东西我可以留下,这串珍珠你们一定带回去。伯虎,徐经,你们若是胸有大志,倒听我一句,你们要来看我只是过来罢了,晴天白日之下你们如此这般行径其实大为不妥。从今往后,万万不可再带东西过来,否则我是不会见你们的,都听到了吗?”
“是,晚生知道了。”先生和徐经想不到梁侍郎如此谨慎,慌忙又一次回礼,且只好接过梁侍郎手中的珍珠盒子,即便告辞。
出了梁府,先生不觉抹一把额头,竟出了一头冷汗。先生瞅瞅徐经,他却是不动声色。先生叹一口气,道:“本以为为官者,都是贪图私利之辈,想不到梁侍郎会是如此高洁之人,真是令我等敬仰。”
“什么啊!官场之人,倘不是为了谋官谋财,还能在官场混下去吗?你就想想,哪一个当官的,辞官致仕之后不是攒了大把家产,回家之后置田买业,成为当地富户,难道他们的家产都是靠俸禄积攒的?伯虎,你可千万不要太天真了。”
先生低头一想,徐经说的竟是一点不差。不说别的,似乎苏州府那些在外当官的,家里条件都不太差吧?难道梁侍郎是虚情假意地客套?似乎也不太像,这又是怎么回事?
先生真是了解不透,以梁侍郎的个人声誉在未来历史中的确留下了浓重一笔。梁侍郎人品在大明中算是名臣,他为官刚正不阿,不事私利,为朝政敢于冒死进谏。武宗皇帝当朝时,曾欲自封为“镇国公”,差点闹出笑话,正是梁储冒死上疏力阻,才得以制止。梁侍郎后来不但代表大明出过使,还代表大明亲赴安南封过安南国王,也就是现在的越南国王。后来,他被武宗皇帝封为吏部尚书加文渊阁大学士,开始入参政务,直到担任内阁首辅,即相当于宰相之职,权倾一时。七十二岁时,因年纪大了,主动辞官还乡,当朝世宗皇帝命人沿途护送。其夫人亦是大明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一品诰命夫人。
先生和徐经再无它事,只得先回旅舍。那徐经是一个闲不住之人,又拉他去逛京城夜景,又找酒楼喝酒。一喝酒,先生兴致又上来,和徐经谈论些会试要点,引得周围不时有人为之侧目。
喝完酒后,先生和徐经都沾些醉意了,一齐摇晃着出了酒楼,沿着大街向前直行,徐经一眼看到前面有条胡同中挑着红灯笼,惊喜地道:“喂,伯虎,你看前,前面有条胡同,定有勾栏姑娘,咱哥俩今晚进去快活快活如何?”
“我可不想去,还是赶紧回旅舍吧!”
“哎,京师勾栏之内的姑娘恐怕比咱江南姑娘更加出色,大家只是瞧瞧新鲜……”
“我真的不去,你要不回,我可一个人回了。”先生的语辞愈加严厉。
不错,今番自拜见梁侍郎之后,他始明白,原来为官之道并不只是吃喝玩乐。梁侍郎的行为似乎是他未来的一个楷模。眼看会试临近,他还会去跟着徐经胡闹吗?不行,他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那个程敏政程侍郎又是何等人物呢?明日里倒要主动拜访一下。
他义无反顾想要回旅舍。徐经心有不舍,却又不便和先生纠缠,只好跟他回去。
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先生和徐经从醉梦中醒来,先生睁了眼,先瞅着徐经,问:“我说,看样子吴詹事咱是见不着了,今日里却还有一位,就是梁侍郎所提到的程侍郎,他是今番会试主考,倒要去拜访他一下。”
徐经忙道:“行,反正我带的东西多着呢!你想要拜访谁,咱就去拜访谁。”
这位徐公子,几乎要把先生当成他未来前程的希望,对先生的话无不服从。
于是,二人又忙着准备拜见程侍郎的礼物。依徐经的意思,既然所带礼物甚多,不如多给程侍郎一些。先生却又记起见梁侍郎的情景,恐怕多带礼物反而引起程侍郎反感,倒是带些有特色的东西才好。一时想起在应天府聚宴时作下的《金粉福地赋》,索性凭当时记忆用端正蝇头行楷书写一遍。徐经凑过来看了,连声叫好,道:“想不到你记忆如此非凡,连书法也是出神入化,今番状元郎真是非你莫属了。”
不知为什么,先生听了徐经的话,心里竟稍稍紊乱,并未即时作答。是啊,先生自小受父亲教诲,却也曾对他寄与厚望。只可惜他竟去世了。他的确产生过淡泊名利寄情山水书画的念头,但是当他中得江南第一名解元之后,忽然又豪情大发,原来中解元并非是什么难事。以此类推,恐怕中状元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瞧瞧文徵明,他竟连个省试都过不了关。如今自己借着“解元”东风,恐怕许多年的理想都可以实现吧?
两人一阵准备完毕,看看太阳已升起三秆子高,立刻带着东西起程,一路向程府而去。
京城的繁华自有其独特之处。沿途商贾如云,行人络绎不绝,时有八抬大轿穿行其间。大街两侧,亦有无数高大酒楼及公侯府第。先生和徐经两人一路打听着,快到中午时,好不容易行至程侍郎府第门口,却是一座四合小院,看门楼甚是简陋,门前也无人等把守,先生拍拍门环,却也无人应答。徐经想要冒失闯入,却被先生阻止:“不可,门开着,分明是有人在家里,不信他不出来。”
过了足有小半时辰,果见一门僮手提菜蓝匆匆而来,转眼到府门外,一见先生和徐经,诧异道:“喂,你们是干吗的?你们找谁啊?”
“请问,此处是程敏政程侍郎府第吗?”
“正是。哎,你们是来送礼的吧?你们快走吧!我家老爷早吩咐过夫人,近日他才刚担任朝廷重任,不敢稍有懈怠,所以任何人拿东西来都不让进门。”
“不是,我们不是来送什么钱物,只是一点土产。这一位是程侍郎的学生。”徐经连忙用手指着先生道。
“是先生的学生?怎么称呼您?”
“这位兄弟,学生姓唐名寅。”先生心里早想到,既然梁侍郎已经把自己的事情透露给程侍郎,就报出自己的名号也无妨。
“唐寅?头一次听说。老爷现在礼部公务尚未回来,你们还是快些走吧!我还要等着拿菜回去,夫人看要等着做饭呢!”
门僮一边说着,一边迈进门槛,回身就要关门。徐经此时真急了,连忙一脚跨进门,不容他关门:“不不,小哥,我们来一趟不容易,真是想把东西给先生留下,这样,这儿有点小东西,请您收下。”
徐经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摸出一串珍珠,比给梁侍郎的那一串要小不少,但也是珠光闪闪分外诱人。先生看见,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快,这个徐经,看样子真是精于此道。但不知他的行径能否造成负面影响?果真是那样,倒是弄巧成拙了。
孰料,那门僮一见到珍珠眼珠子当时直了。先生和徐经却都不知道,这门僮最近看上了侍候夫人的丫环丁香,那丁香似乎对他有点意思,却始终爱理不理,门僮正想买件礼物逗她开心,苦于手中攒的钱不够。眼见这漂亮的珠串儿,满心欢喜,又惧怕府上家法,正犹豫着。徐经看出他的心思,立刻将珠串儿塞进他怀里,道:“你就帮我们通报一声,一定不耽误其他事儿,好不好?”
门僮拿手按一按胸口,点点头,正要进去,忽然回头一指,道:“哎,那边不是,老爷回来了!”
先生和徐经闻听,慌忙闪过一边。眼见一五十多岁长者,红袍乌纱,须冉飘飘,两眼炯炯有神,正下了四人小轿,一抬头,看到先生和徐经,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这个程敏政,本是南直隶徽州府休宁人,他家出身却也显赫,是大明名臣程信之子,算是名门望族。程信为明正统七年进士,当年英宗欲北征时他曾拼死上疏谏止。而英宗在土木堡被俘之后,瓦剌太师也先率大兵侵犯京师,程信亲督率军队退敌立下大功。宪宗成化三年时,四川、贵州发生地方叛乱,程信时任兵部尚书提督军务,立即奉命率师平蜀,屡建奇功。晚年时,程信辞官遍历名山大川,只是陶冶休闲心情,在六十三岁时去世,朝庭亦赠太子少保衔,并谥襄毅。
“学生唐寅、徐经,见过程侍郎。”先生和徐经一齐上前抱手行礼。
“你们,是来赶考的举子?”程侍郎闻听“唐寅”二字,心中微微一动,两眼余光轻轻瞄了一下提盒。
“不错,我们是苏州和江阴学子,为了备考提前赶来,久仰程侍郎大名,特意登门拜访请教。”先生心里开始惴惴不安了,似乎报出名号之后,程侍郎的态度并无半点在意。
“你们是听说我要当主考才来拜访的吧?不好意思,这些日子打听着来看我的实在太多,而且大都带些黄白之物。只可惜,凡带东西来我府上者,我是一概不见,你们还是请回吧!”
程侍郎一边冷峻着面孔说完,一边往门里走,分明对他们不屑一顾。先生和徐经立刻急了,此番若是不能拜访,不但带东西的目的说不清,日后的名声也说不清了。先生下意识想要拉住程侍郎,程侍郎已经察觉,却朝他一瞪眼,先生慌忙缩回手,只好道:“请老师只留一步,晚生只有一句话,提盒之内只是一些乡土特产,老师若不要,晚生等只管拿回去。不过,晚生另外捎有一卷书卷,是学生亲手所创,不知可否请老师指教?”
“是这样?”程侍郎闻听愣了一下,示意徐经:“且请打开看看。”徐经慌忙打开礼盒,果然只是一匹绸缎和两坛黑杜酒,另有两个紫砂壶。程敏政盯着黑杜酒和紫砂壶目不转睛,徐经又打开酒坛和紫砂壶,现出里面的东西,一股浓郁的酒香瞬时飘出来。程侍郎闻见酒香,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真是好酒!其实我也明白,你们过来看我都是好意。只可惜,今日若是收了它,不但坏我的名声,也会坏掉你们的前程。唐寅,书卷且留下,其它东西必须给我拿走。千万记住,以后再不要带着东西过来,有许多眼睛都盯着我家大门呢!”
先生诺诺答应着,赶紧将书卷呈递给程侍郎,二人急带上提盒,又诺诺而退。
他们行至小街之外,意外看见,果然有几个神色各异的人等,正时不时地朝着程侍郎门前张望。
先生心里暗暗嘘一口气,心说:“幸亏没有把提盒拿进去,否则,真是要把程侍郎的名声坏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在京城先安顿下来,平时只是看看书温习功课,再不就找三二好友喝点小酒,日子过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