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天气慢慢好转起来。二月二龙抬头,和暖的春风开始微微开始荡漾。早春时间,天气的回暖还不十分明显。早起参加农耕的人们,身上还包裹着厚厚的冬装。但等到天上的太阳高高升起之后,青绿的原野沐浴在阳光之下,能够感受到春姑娘的轻拂。
因为允明的介绍,先生的交往日趋广泛。再经过允明先生的指点之后,现在找他写墓志铭的越来越多。只是,先生所写的墓志铭多是一本正经的行书,而允明所写的多是行草,二人之间的差异肉眼可见。
关于允明的行草,先生亦曾笑话过。先生说:“老哥,咱写字是为了给人看的,让别人认得分明。你看看你写的那些字儿,要是让识字不多的人来看,怕是根本认不下来。”
允明听了,却也不恼,只是笑道:“我这样写字,也有其中的妙用,看你写起墓志洋洋洒洒,你可知道,你所写的行书的确人人认识,其中内容好坏一看便知,而我所写的墓志铭,他们真正想要认下来,恐怕得费一点功夫,还有些看一阵就躁了,你想想,这得省了多少麻烦事儿?”
先生闻听,立刻恍然大悟,直点头笑道:“我明白了,还是允明高明。”
允明此时却又转变了话题,道:“对了,今年秋上就要省考,咱几个好友都互相告诫一声,最近不要老是想着游玩,该准备一下省试了。”
“你想参加省试?这倒有些奇怪,你今年该已经三十有三了吧?许多年来,你整日里带我们游山玩水,把那省试也曾试过一两次,看似不太用心,今番又是为何?”
“其实游山玩水并非只是游戏人生,至少可以增长阅历。其实谁家父母老人对自己的儿子不抱希望?尊父母这些年对你的教诲恐怕够多了吧?还有,大丈夫生于当世,乃天地之造化,倘就此一生碌碌而过,只为匆匆过客,又有何意义?倘能取得一点功名,不但可报国报民立名于世,还可荫及子孙后代,岂不是一件人生快事?”
允明这一番话,不觉说到先生心里,只是道:“老兄所言极是,倒是要认真把书读一读才行。从今往后,咱大家都收收心,也好秋后挣个一举成名。”
先生心里有了底儿,便安心读了一阵子书。老婆徐巧云也分外诧异,先生这是咋了?居然肯用心地坐下读书了?其实她现在对于家事的心事挺重,分明公婆二人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她也请父亲过来瞅过几次,父亲的医术只在针炙,倒无妙法可医,只好给他们抓些中药治治。而自己的小叔子唐申,现在几乎要成为酒肆的新掌柜。酒肆虽小,却也是一份家业,先生依然不管不顾,这可如何是好?
不但如此,就连年前新过门的兄弟媳妇,也越来越令她烦闷,她似乎已经和唐申在考虑分家之事,这才是麻烦事呢。眼下见先生安稳读书,她心里真是踏实许多,少不得多在生活上体贴照顾。
天气渐有些热起来,离端午节越来越近。
那天夜里先生用心苦读,因天气闷热,巧云便坐在一侧替他扇扇子,一阵见他开始打哈欠,分明是累了,便劝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着吧!”
于是二人立刻脱衣上床。先生和巧云肌肤相触,闻得女人体香,先生心思就有些活泛,手才要不老实,却被巧云抓住:“还是安分些,我近些日子感觉身体也不太好,一直未能给唐家添上一男半女,你就让我将养些时日,或者能有个孩子,也不枉我嫁给你……”
巧云说到这儿,忽然抽泣起来。
“喂,又来了,不是说过再不提这些?其实没人埋怨你,你又何必呢!”
但是,巧云今天似乎还有别的心事。
“还有一件,你的心思一直挺大,这个我能理解。本来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从不轻易跟别人争执,但自兄弟媳妇过门之后,弟弟似乎不是原来的弟弟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先生睁大眼睛。
“我并不是要挑拨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世事就是如此,万一家里有个变故,你我都不善于操劳,到时候他们可以守着酒肆生活,咱们俩咋办呢?”
“哦,你可是完全多虑了。我弟弟和我,我们向来一体同心,这个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
“不说这个了,我累了,睡吧。”
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松开搂徐巧云的手。他将身子翻转的一刻,心里忽然隐隐涌出一丝悲凉。是啊,大家嘴上说兄弟情深,但夫妻之情又如何解说?真有那么一天来到,难道非得跟兄弟争家产不成?倒是赶紧考取功名才是。
好在他的天资聪敏,读书对他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儿。但他对于科举的文章还是不太感兴趣,只是读了半个多月,心思又转到唐宋诗词上。这期间,他也曾劝过好友张灵沉下心来用一点功以博取功名。不想张灵有自己的见解,争辩道,生为大丈夫,自当肆意人生快活潇洒,又何必拘泥于功名利禄受其所缚?二人争论一番,张灵到底跟先生感情深厚,不想惹先生生气,便笑着道:“行了行了,我今日先服输行不?你且饶了我吧!”
“今日里服输,明日里还得跟我挣执,不如今日大家彻底了断才好。”
“既然惹不起,那我就先躲你几日,啥时候你想我了,再来找我行不?”
张灵说完,干脆一溜烟走了。
一天上午,先生想起有数日未见张灵,这小子居然也能沉住气不来找他?干脆到他家里找他。一进他家门,意外发现他坐在家中书案前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先生大惊,再三追问,张灵才道出心事,原来,他于昨日上菜市口买烧鹅,竟碰到一个绝美极致的姑娘……
张灵有心仪的女人了?先生闻听大为惊异,这家伙自少年至青年,除了学习就是跟先生玩耍,从不为女色所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式,现在居然被一个美丽的姑娘所打动。先生自然联想起当年因王鏊之女曾劳动过张灵,只神秘地一笑,问道:“到底是何家女子?长得比您嫂子漂亮吗?要不这样,你要感觉合适,我立马登门帮你说媒。”
“就凭你?”张灵完全是怀疑的目光瞪着先生,大摇其头。
“你是信不过我?我可是当县知名人物,连本县史县令,对了,还有上一任郑县令,对我都有所耳闻。”
那时候的先生,似乎真是被身上的光环照耀得有点得意忘形。先生一生本是研究大学问出身,为何在他言行中会有如此肤浅之言?这大概跟他骨子里的脾性有关,以少年之身而中全县第一生员,曾经被人捧上天,带些浮躁之气也在所难免。
只是今日,张灵似乎对他完全不相信。不错,在张灵眼里,先生的处事经验真是不如允明老成,不如找允明倾诉一番?
想到这儿,连忙起身要走。先生赶紧挡住他急道:“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连我也信不过,今后大家这朋友还如何做?”
“子畏,你,你恐怕真帮不了我。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家世。就是了解些,她家高门大户你也无法相帮,我现在要去找允明……”
但是先生的好奇心早被吊起来,干脆死缠乱打。他的真诚终于把张灵打动。他怔怔地看看先生,眼里嘴里俱开始动情,缓缓坐下来,喃喃道:“就在前日天色傍黑之时,我到运河口买卤鹅,偶遇一位年在十五六岁的女孩也在买卤鹅……”
先生眼前恍惚出现张灵跟女子相遇的一幕。哦!初夏的风儿很有些暖意,苏州街头的男女早换上清凉装束。其时张灵迈着文人的斯文步子,不,他走起路来并非完全是斯文,他的骨子里真是有那么点自负呢!他一路扫视着大街的一切,只见人来人往,俱以贩夫走卒居多,他们的学文见识肯定都不在他眼中。
他现在缓缓来到卤鹅店,才向店主说明要半只卤鹅,身后突然一阵香风袭来。张灵回头一看,两眼登时直了,只见在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梳着高头大髻,一袭鹅黄长裙,身材袅袅婷婷,脸盘特别清秀周正,尤其那眉目如画,一汪清澈的双眸似能够摄人神魂,挺直的小鼻梁儿和粉红的小嘴唇儿无不处处含情。张灵看眼前的姑娘,分明是越国西施再世,东汉貂蝉还魂,再不就是大汉王昭君错投胎到苏州府,反正他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美貌佳人。
“先生,您的卤鹅!”卖卤鹅的老掌柜手里捧着半只卤鹅在他背后提醒道。
“哦,不不,我不急,还是让这位姑娘先买好了。”
张灵惶急地躲过一边。
姑娘此时一见张灵,倒愣了一愣,心说,这是哪里的公子?这公子模样儿长得倒也清净,而且身上带一股子书生气,哦!他的眼睛可是有点讨厌,居然盯着自己不眨眼?男人如此看女人,一定是轻浮浪子。但他又何以礼貌地让出道路让她先买?
于是便不做声,只是双手轻轻相扣微微下蹲,做一个小小的万福以示谢意,连忙上前去买,她却不是要半只,竟要了一整只。店掌柜称好包好,将卤鹅递到她手里,眼见她转身要走时,无意中又看一眼身边男子,只见青年男子双手手指紧紧交叉抱在胸前,头略低下,却又忍不住偷看。姑娘不觉脸上微微一热,心说,这男青年甚是有趣,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分明也不像是徒有虚名的登徒浪子。想到这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一溜小碎步快速离去。
张灵哪里想到今日会有如此艳遇?当时目瞪口呆地送姑娘走出老远,直至拐过街口不见,想来去了枫桥方向。其时店掌柜喊他拿卤鹅,方才醒悟。等他接过卤鹅并付了钱,犹回头环顾,惊鸿一瞥早已无影无踪。张灵不由连连顿足。
意外的是,他的表现完全被店主看在眼里,却笑道:“张公子,张公子,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魂儿被人家给摄走了?”
“你,你,不要胡说。”张灵被人点破心事,又羞又急。不过,他忽然想到,店主只在本地开店,说不定有所熟识。连忙向他询问。店主却也是热心,道:“她好像不是本地人。她现在所居之地,应在运河边枫桥码头一只船上。不知何故,那条船在此逗留有几天了。听人说,好像是豫章姓崔的官员经此路过,特意到姑苏城内游玩几天。”
“枫桥码头?枫桥泊船?原来她是路过的官宦之女?”张灵当场心凉半截。不难想象,他家一直赤贫度日,年成好时尚能吃上口饱饭,年成不好时,老爹也曾整月在城外有地的财主家打短工,老娘也跑到大户人家去帮洗衣服。他们内心里倒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可是,天下读书人几十上百万,朝庭历三年才取一次仕,每次不过录取两三百人,哪能容易考中?那些落榜者,有些至五六十岁还在坚持读书科考,有些干脆死了心,从此寻个生机了此一生。所以,以他现在的家庭身份,又如何去见那意外邂逅之姑娘?
现在他把自己的心事向先生和盘托出,先生连连点头道:“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你这个金童已经找到适配的玉女。想不到你整日里心高气傲,今日里却被一路过之人所困。呵呵,倒也有趣。你放心,只要是在姑苏城里,我一定想办法帮到你。”
先生承诺完,还想跟张灵讨论些宋时画技,分明张灵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先生摇摇头,心说,他现在可是中魔咒了。想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现时王鏊右侍郎之女王素兰小姐时,不也是胡思乱想了好几天?但他和王小姐终究有缘无分,完全是镜中花水中月。幸亏后来认识了徐巧云。岳父徐庭瑞小有医术之名,却也有善解人意之心,听媒人说他年十六岁即中吴县第一名秀才,一口答应。岳父的心意似乎跟父亲老唐有些相似吧?恐怕也是押了自己的宝,想要女婿以后出人头地,那时女儿岂不也能得无数荣耀?
先生与张灵交谈不畅,立刻就要告辞。临走时,张灵也不送他,仍坐在那儿痴痴发愣。先生心里嘀咕,既然他已经痴魔了,倒要尽力帮他了却此桩心愿才好。
先生一向尊重允明,凡事也愿意向他请教。不但因为允明年纪大些一直当兄长,还因为他虽然喜欢去勾栏会姑娘,但实质上却是一个温敦厚重之人,同时他还经常教导先生发现世界和思考世界洞察世事。允明的努力没有白费,处在成长期的先生,不再只会挑灯苦读埋头创作,他在欣赏整个世界美好事物的同时,也学会思考和观察大自然和人类之间的关系,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间,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甚至后来还对自己为何降生于这个世界的问题也思考了好几天。自从先生跟允明进入到勾栏之内,认识了那些美丽的姑娘之后,先生顿时感觉又获得了读书绘画之外另一种人性的灵动。于是,蕴蓄在先生体内的潜能和才华开始爆发。他的跟美人有关的大量诗作和春宫画,应是这一时代的代表。
先生出了张灵家后,立即马不停蹄直奔允明家而去。但他隐隐感觉,这件事恐怕没什么希望,毕竟整件事情的经过类似天马行空,这也太离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