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一年后,未等巧云给先生生下一子半女,唐家忽然灾难来临,这些打击,几乎要把先生从精神上完全地击垮。
这一年应是大明弘治七年。这一年中,先生已经二十五岁,确切地说,应是二十四周岁。古代人计算年龄,都是从出生当年就算一岁,也就是大家常说的虚岁。一直以来,我认为这种算法完全正确。一个人从最初生命的起源,就已经算是一条生命,而这条生命在十月怀胎时即将分娩时,不是已经存在将近一年有余?所以在出生之后,完全可以算做一岁。
这年春天,眼瞅着徐巧云的肚子越来越大,但是一场意外的瘟疫,突然袭击了吴门唐家。
最先是父亲唐广德得了伤寒。本来唐家酒肆都是他一力支撑。他才有多大年纪?不到五十岁,可是一场意外的病令他很快坚持不住。那种病的症状挺吓人,先是开始发热,后来肚腹就有些疼痛。再后来,竟还小便带血,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父亲刚生病时,先生立刻着急找城里的郎中来看时,一次次看过去,都说是伤寒,按着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医书,开几剂中医服了完事。后来病情一再发展,眼看父亲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却无进的气,先生便害怕了,只好央巧云挺了大肚子,数次回娘家请徐廷瑞来诊看一阵,但徐廷瑞的手艺,仅是在针炙方面出色,于伤寒却是无着。
想不到,老爹的病还没有治好,老娘似乎也受到了传染,而且妻子巧云竟也受到传染。自老爹病时起,弟弟子重和弟媳就跟他们分屋分院独住,连饮食也不相往来,只有巧云跟二老一起吃饭,相信她的病和爹娘都是一样吧?
其时先生接连不断地请回大夫来给家人看病,那些郎中一见这室内三人症状古怪,都慌了手脚,不管谁来诊断,只是胡乱开些药,早吓得一溜烟走了。先生眼睁睁看着一家人的病熬成绝症。初夏的一天,老唐终于第一个撒手人寰。
处理老唐丧事之时,先生本来少些打理家业的手段,诸事只好依靠弟弟。好不容易处理完丧事,先生才要继续四处遍寻名医为老娘和巧云治病,但是现在老娘也坚持不住了,数日之后竟又病故。这次先生真是慌了,眼看着徐巧云拖着快要生产的身子病得越来越重,只好托上门探望的允明帮着延请名医。徐巧云现在怀着孩子呢!那可是一身两命啊!
爹娘的离世,已经给先生以沉重的打击。但是先生心里明白,此时万万不能够倒下去。面对着日渐病危的巧云,先生一边想方设法请医生耐心诊治,一边主动到西硎山中观音寺祷告,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她们母子二人。到此时,因吴门老唐家连去了两口人,城里的郎中似乎都已经得了信儿,都不肯来了。许多郎中在私下里流传,唐家人得的应该是“瘟病”,这种病谁敢去招惹啊?先生一时气得大叫:“什么不敢招惹,我天天在家里陪着,不也平安无事吗?”尽管如此,始终无人肯上门。
又过十来天,徐巧云带病一身突然临盆。先生那一阵心思真是凌乱了,要是叫他吟诗画画,或者弹琴写文章啥的,他都不愁,唯独打理生机操持家务,他算得上是“门外汉”,要命的是,此时他尚未与兄弟唐申分家,家中财物诸事都在兄弟媳妇手中把持。因平时家务营生也是唐申和他媳妇操劳,兄弟媳妇没有一点儿私心也不可能。
那一天,病倒在床上已经瘦出颧骨的徐巧云,肚子忽然开始阵痛。绝望中,她吓得大声叫唤先生。先生其时正在柴房内一边煎为她刚刚抓回来的药,一边回忆生前的爹娘,偶尔想起爹娘的种种好处,正暗暗落泪。忽然听到徐巧云的叫喊,慌得火也不顾得烧了,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见她苍白的额头上尽是汗珠儿,急问:“怎么了?你现在是肚子疼?”
“我,我恐怕要生了。子畏,快替我去叫,叫吴二婶,快去啊!”
“你千万挺住,我这就去叫人。”先生闻听,立刻跳起来跑出去。吴二婶是相邻不远的一个接生婆。不一时领了吴二婶回来。吴二婶早听说唐家家里闹起“瘟疫”,本不想来。可是她是菩萨心肠,一见先生来叫,慌得收拾一个小包裹挎着,颠着小脚跟着先生就跑过来了。
待先生陪着吴婶回来,床上的徐巧云哪里还有气息?分明被子里有些动静,吴二婶掀起被子一看,只是个闭着眼睛的小孩子,身上还带着脐带。吴二婶嘴里念一声“阿弥托佛”,先给孩子剪断脐带并包扎起来,然后再抱起孩子头身偏下,从背上不轻不重拍上一下,只听孩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吴二婶眼望着孩子,登时眼泪就下来了,叫一声:“子畏,巧云已经去了,只给你留下个儿子。”
“啊……”先生吃惊地木呆呆倒退一步,却又上前接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当场悲痛地声泪俱下……
幸亏有几位热心的近邻愿意帮助先生处理巧云的丧事。主事的吴趋里陈老伯待要招呼事儿,先找到先生,只见先生手里抱着孩子拼命地哄,孩子却哭闹不止。
陈老伯为难地:“孩子这样哭不行,得找个有奶的人家喂喂他才行。”
先生焦急地:“老伯你能帮我找到人吗?街面上都说俺家遭了瘟疫,不肯相帮呢!”
陈老伯闻听,长长叹一口气,道:“子畏,倒也不瞒您,不光街上传说,俺们几个帮事的也是这样说呢!所以才要赶快把孩子他娘下葬,免得祸及四邻乡亲。”
“那就有劳老伯和众乡邻了。”
“可是,可是,既然要办丧事,总得给您媳妇买一口棺材吧?这样让她走了可不太好。”
“老伯休怪,我倒把这一岔给忘了。您请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拿钱。”
先生立即抱着孩子去内屋找钱。可是为了爹和娘的丧事,巧云大概把她平时攒的一点银子铜钱都拿出来了吧?先生无奈,只好去找弟弟唐申。
先生抱着孩子到唐申院门前,他家院门却紧闭。先生愣了一下,不顾怀里孩子啼哭,隔着门朝里喊:“子重,子重你在家吗?你开一下门,哥有事找你。”
可是,先生喊了半天,院子里哪有一点回声?先生有些急了,开始大叫:“子重,你到底在家没有?你得帮帮我把您嫂子的后事给办了,你快开门啊,你听到没有?”
先生到此时,却也有些醒悟。前些日子为爹和娘办丧事时,唐申还同意拿钱出来,可是弟媳当场就拉长了脸道:“一家子在一块儿过日子,有钱没钱你不知道啊?咱家哪里还有钱啊?要花钱,弟兄们一人一半,家里没有钱,就出去借点也行。”好歹拿出一点银子,爹的丧事还隆重些,到娘的丧事就有些糊弄了。
先生心里清楚,现在弟弟和弟媳妇都应该躲在家里,他们居然开始嫌弃自己了?
“子重,你到底在家没有?哥求你了,哥得把您嫂子给葬了啊!”先生忽然抱着孩子哭了。
突然,先生背后有人道:“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些跟我回家去。”
先生回头一看,居然是小娥!只是,她的脸色为何也是苍白难看?
“是妹妹,你咋过来了?”
“哥,你先把孩子给我吧!”小娥顺手接过孩子,小心地哄着。也奇怪,大概因为小娥是女人,也不知是不是孩子哭累了,一到她怀里,竟不哭了。
“哥,咱家现在出那么多事儿,我能不回来看看?哥,大概嫂子得的也是不好治的病,得赶快给嫂子把后事办了。”
“这个我倒明白,所以我才过来找您二哥借点钱,可是……”
先生话到这儿,忽然止住,一脸的无奈。
“小娥,你且抱您侄儿回家去,我到别处想想办法。”
“哥,我这儿还有百十文铜钱,你都拿去,侄儿我先替你看着。”
“不用,我不需要你的钱。”先生眼瞅着妹妹手里的铜钱,眼泪差点下来。可是妹妹执意将铜钱塞到他手里,抱着孩子进屋。
望着妹妹的背影,先生的泪水瞬间流下来。
先生一时走到大街上,心想,自己该去向谁告借呢?允明?徵明?他俩都是有条件的,找他们借肯定没问题。至于张灵,就不要提了吧!
但他沉思之下,忽然谁都不想去借。他羞于出门借钱,这并不是大丈夫的立身之道。是啊!自己为何弄成现在这样?一抬头,一眼看到大街对面有一家文房四宝店,心里忽然一亮,自语道:“有了。”也不去买纸笔,大概总得学着节省一些,连忙转身回家。
一到家,先生倒顾不得看顾妹妹和孩子,忙不跌地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展纸磨墨,画是顾不得画,一瞬间,写了有二十多道条幅,另有以前画的几幅扇面,有桃花竹子,又有美人儿,都是见过勾栏之内的姑娘。赶紧拿一枚“唐寅”的朱红印章钤盖上,一并抱了,寻思一下,连宣纸带砚墨一并捎着。一溜小跑到大街上,寻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当街摆下,眼巴巴等客人上门。
其时已是大半上午,大街上行人客商来往不少。只是,先生冷不丁拿了这堆书法条幅来大街上摆摊,他现在的名气远不如允明。有几个街面上走动的,似是文人,看到“唐寅”二字,又看看他有些年少的面容,似熟不熟,摇摇头都去了。眼看到晌午,只有一个开茶馆的老板娘,有三十多岁,打此地路过,一眼看到其中一幅写着“茶香怡人”四个字,正合了她茶馆风格,问:“这张多少钱?”
“这张?只要一钱银子。”先生见过张灵卖老祝的字,一条竟要到三钱五钱银子,他只要一钱银子,是怕吓跑了人家。
“你狮子大开口想要吃人啊?十文钱,十文卖不卖?”
“不,不卖。”先生通红着脸坚持着。
“不卖啊?不卖拉倒,不卖我可走啦!”老板娘说完,立马抬腿要走。
“哦,不,不要着急……”先生有些急了,巧云的后事现在正急着用钱呢:“要不,要不这样,您就看着给点,我是家里急用,要不然……”
“要不然也不会卖这几个钱,对不对?”先生身后忽然有人接话。先生早听出是谁,回身一看,果然是允明。
“老,老哥!”先生差点一口喊出“老祝”,话到嘴边,却又变成“老哥”。如此窘迫之时,允明突然出现,意味着他的救星到来,这怎不令他激动?
“老哥,你咋来了?”先生眼泪差点流下出来。允明上前小声道:“家事我都知道了,你且稍等。”
他却有意朝老板娘举举他的右手,问她:“请问,您是想要买字吗?”
“你是……你是祝枝山?不不,枝山是你的别号,你该是叫祝允明才对。”老板娘居然知道得不少,想来是茶馆里人多嘴杂,免不了议论苏州府里的奇闻逸事。
“不错,屈屈正是祝枝山,今日我兄弟当街卖画,他却也是苏州书画界有名之人物,名唤唐伯虎,当年吴县县考,他曾得过第一名,难道你没听说过?”
“第一名?”老板娘微微摇头,“还是个生员?真是没听说过。不过咱吴县当年出过一个施状元,再就前些年出过一个吴状元,这些我都知道。”
“哦,他现在不是,将来肯定是。这样,既然你想买这幅条幅,我再在上面加几个字好不好?”
“好啊好啊!你要加了字,就再加些钱我也要。”老板娘早就听说祝枝山的名号,如今见他要主动加字,拿回店里裱好挂起来,就是一份荣耀,竟一口答应。
“如此,子畏且替我磨墨。”
眼见允明出马,人家才肯要字,先生此时内心纵有些羞愧,却也顾不得,连忙找出笔墨砚台,又飞速从街旁杂货店里讨来一碗水研墨。等到墨成,只见允明提起毛笔在条幅上笔划行走如飞,于那条幅左侧瞬时立成一句行草诗句,曰:“春风入芳壶,悠然芝兰香。”又署上“长洲祝枝山”五个字,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印,呵一口热气,用力盖在题款之下,拿起来问:“这张条幅,你可喜欢?”
“哎呀,您可写的太好了。想不到今日里会遇到您祝大爷亲笔题字,谢谢,谢谢。”老板娘笑逐颜开地拿出十文铜钱,想要付帐拿画走人。
允明却毫不客气地挡住她的手道:“不不,你先别着急。你之前只是买我兄弟的字,他的字也不止十文。现在这幅字上加了我的字,难道我的字只值十文钱?”
“这个……”老板娘当场惨白了脸色。是啊!前些年苏州府内就已有传言,祝六指虽然算是个残花儿,可是他的书法是上天神仙下凡赠予,是天下一绝,所以才有苏州豪绅之家一齐上门求写匾额。更有长者去世,以请到其写墓志铭为荣,所费润笔,多者竟有数百两银子。今日这幅字,主题说的是茶香,祝枝山题写的又是比喻茶香之意,这样的笔意,就是请人去写也难,难得如此巧妙,分明可以招揽无数茶客,又怎可轻易放过?
一怔之下,知道东西尚在人家手里,不敢造次,连忙转换一副笑脸道:“借问,祝先生,祝大爷,这幅字,到底要卖多少钱?你就出个价吧!”
“哎,刚才我可听俺兄弟说啦!他说是听凭您的出价。”
“那,一钱银子可以吗?”老板娘试探着问。
只见允明也不看先生,只是微微摇头。
“那就两钱?五钱?不会是一两银子吧?”
其时,先生现在心里真是十万火急。眼见老板娘的出价已经到一两银子,他只得偷偷拉拉允明的胳膊,意思大概差不多就行了,允明回头瞪他一眼,叫他稍安勿躁。老板娘丝毫摸不着头脑,待狠心不要,扭头要走,只走出几步又回头瞅一眼,禁不住诱惑,只数步回来,咬咬牙,对允明说:“这幅字,我倒真是看上了,可再好的东西没有赏识之人,也是废纸一张。我给你二两银子成不成?你再不卖,我宁可现在就走。”
允明闻听她已经出到二两银子,微微叹口气,道:“本来俺俩合伙写成这幅书法,就卖个十两八两也不差。看你像个买家,也罢,就结个人缘,二两银子卖给你吧!”
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看着那老板娘忍痛拿出两小块银子给允明,然后捧着条幅,爱恨交加地走了。
允明忙将银子递给先生,问他:“够不够?你先拿着回家,剩下这些,我一并帮你卖了。”
先生不顾其他,先拿着那二两银子风一般地跑回家,赶紧找陈老伯和其他乡邻买棺材,又欲陪小妹抱着儿子看郎中。不想丈人徐廷瑞早闻报丧,亦和夫人一起过来看顾,一见小娥和外甥模样,当场惊慌失措。他接过外甥,垂泪道:“子畏,你怎才回来看顾?我小外甥的性命休矣。”
“你说什么?岳父,这可是我跟巧云留下的唯一骨肉!岳父,无论如何您也得想想办法,千万得救活他,千万,岳父,子畏求你了!”
毫不犹豫,先生竟跪在徐廷瑞面前再不肯起来……
徐廷瑞的医术,终究没有救活孩子。两天之后,先生一心盼望且痛爱的儿子生命亦走到了尽头,他从出生到离去,仅仅隔了数日。意想不到,先生的小妹回到婆家之后,不过半月亦病发,眼看着饮食不进,身形消瘦,最终不治身亡……
关于唐家的一连串悲剧,乡邻乃至苏州府内的一小部分学子都议论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当年先生的父亲唐广德曾给先生起名字“伯虎”,有如《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多才秋香所言:“伯虎,白虎,你娘怎会给你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的确,古代人对于白虎一直怀有敬畏,认为是不祥之物。风水学中有“左青龙,右白虎”之说,左右之分,一般以左为上,左青龙为吉,右白虎则为凶。还有一说,“宁让青龙高万丈,不叫白虎高一头”。包括其他一些说法,比如青龙管丈夫,白虎管女人,往往那些在隐私部位天生缺少体毛的女性,亦被称之为“白虎”。但有“白虎”却不可怕,只要青龙高大威武一些,白虎温柔顺从一些,这样的搭配照样旺家。
在现代文明中,这些东西似乎都是迷信吧?无论如何,很难想象是因为“伯虎”二字,才让死神判了先生一家的死刑。所以在我看来,肯定是某种当时医学无法判定的“瘟疫”,才是导致先生家庭灾难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