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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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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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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唐伯虎》连载

第二十六章 把酒纵情

丧失亲人的痛苦,令先生足足大半年时间精神颓废。

不过,允明那一次和他借酒谈话,多少还是令他产生愧意,毕竟是一个大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在别人的接济之下生活吧?

自从经历过这场劫难,先生忽然下定决心立刻将自己的名字改回到“唐伯虎”,尤其在写字绘画时,果然将署名署为“白虎”。命运不是要捉弄他,叫他全家败亡吗?现在除了已分家的弟弟,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要挺起腰杆,跟命运做一番顽强的搏斗!

他现在继续同那些文友好友不停地交流着,时不时还写几首诗作几幅画,偶尔还被人请去写墓志铭。这段时间的感情创伤,让他的精神世界似乎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悟,所以他的作品比以前内容更深沉。比如他写给张西园先生的诗,比如他为福建闽县进士许天锡之妻高氏所写的墓志铭。许天锡爱妻原本系吴县人,年少且貌美,当年许进士到应天府参加乡试,后结识苏州府朋友,顺道来苏州玩耍,与高贞小姐一见衷情,二人遂私定终身,后结为夫妻,夫妻二人感情笃深,但人各由命,高贞不幸早亡。

许进士其时痛彻心肺,想要请人为其写一道优秀的墓志铭,同朝王鏊极力推荐,让他找苏州祝允明给写。许进士找到允明,允明却又推荐先生,希望他能从家庭败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只托个借口道:“如是写墓志铭,我这几日却要外出办事,确有不便。但苏州府另有一个合适人选。是唐寅唐子畏,文笔极是了得,不如请他来给您写好了。”

“唐寅?他能行吗?”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您尽可放心。”

于是允明主动给二人引见。先生见许先生与允明年纪相仿,却已在朝廷行走,而自己依旧是吴县一个生员,颇有些不自在。闻听他的妇人高氏去世,又勾起自己心事,心想,巧云可是比高氏更加年轻呢!人说黄泉路上无老少,真是不假。可是巧云,你一走之后从此一了百了,什么心事也不用担,可知现在活在世上的人比你更加痛苦?

心意一时涌动,当场应下差事。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摸着黑点起蜡烛,看见屋里陈设光景,恍惚见巧云抱着儿子款款走来,微微笑道:“先生,你又在夜读?巧云且为你砌一壶春茶。”

“不,不用,夫人,你且带孩子先去歇息……”先生心思动处,想要替她理一下云鬓,手指到处,哪里有半个人影?

“巧云,巧云……”先生泪眼朦胧,痴痴地在书案前坐下,磨墨提笔,沉吟之时,仿佛又想起和夫人徐巧云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泪流成行……

“令人讳贞,字闺德,吴县凤凰乡人,其先出自姜姓,郑有渠弥,齐有无丕,枝布叶分,实始宗祧……铭曰:睦睦令人,受质自天。壶内不惊,室外何专?寿不因德,福不偏贤。芝玉焚摧,伤复何言!引绋同嗟,生顺死全。昭垂令名,亿万斯年。”

先生意想不到,他写的是高氏之铭,痛彻得却是自己之心。先生写完之后,放下笔,似乎传来巧云的呼喊:“子畏,子畏……”先生忽尔警觉,松开手,夜空里哪里有一星人影?分明只有烛影摇晃……

眼看已到秋日,苦楝树上的叶儿开始泛黄,枝杈间结着的累累果实,多数已经发黑皱缩。运河边的枫桥周围,无数环绕侍立的枫树也已经开始现出红黄之色。运河里的各色客货船等日夜不息穿梭,先生不觉忆起当年晚唐时皮日休写的一首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给功不较多。”

似乎大运河的历史起点并非是在隋朝,最早要从吴国开凿邗沟开始。再往后,则有战国时期魏国在中原地区开凿鸿沟用于水运。到三国时,曹魏又在华北平原开凿白沟、平虏渠等,而吴国则在江南地区开凿破岗渎。直到隋朝以前,这些运河规模都不大,而且互不连贯,时兴时废,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水运系统。隋朝统一中国后,为进一步巩固其对全国的统治,主动发展江淮漕运,切实增强北方边防力量,从公元584年(隋文帝开皇四年)到公元610年(隋炀帝大业六年)20余年间,充分利用过去开的运河和天然河流,先后开凿了通济渠、永济渠,并重修了江南运河,终于凿成和疏通以国都洛阳为中心,北抵河北涿郡、南达浙江余杭的大运河。唐代的运河基本沿用隋代大运河的体系,只是作了局部的变更和整修,大大便利了南粮北运,丰富了南北货物贸易。以致后人有“隋朝开河,唐宋受益”之说。

那天夜里,秋天的雨不失时机地来到了,一阵雨夹裹着一阵秋风,阵阵凉意透彻胸腑,令人感觉周身布满寒意。

在这寒彻冰骨的夜里,先生一个人躺在家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那一刻,他应该又想起他苦命的夫人了。不,还有他们刚刚见面的儿子,还有父母及小妹,居然会是一家五命?他们可都是他的亲人啊!转眼都离他而去。他现在需要借酒浇愁吗?可是家里的酒早已经喝光,怎么办?拿东西去换?四下瞅瞅,根本无什么值钱的东西,前些日子里,除了写墓志铭,再就画几张画胡乱赚几个钱,其它时间都是允明在接济,丢死人了。

不如,先去赊一点儿?

先生实在无奈了。离此不远的皋桥头,另有一家小酒肆,开店的老板姓苏,叫苏东古,也开一间小酒肆,竟命名为“东坡酒肆”,他年纪亦在五十岁上下,常常和酒客玩笑,说自己是苏东坡的兄弟,但大家皆明白他是开玩笑,苏大学士可是北宋时人,相差几百年呢。先生曾和张灵去过他那儿几次,听他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大声背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有一次,先生和张灵去东坡酒肆喝酒,刚刚坐下,听他又在吟诗,张灵便和他打趣道:“东古先生,今日里东坡先生在家否?可否请他同饮几杯?”

“哦,他却是先人,已经故去许多年,不可再提,不可再提。”

“你们是兄弟,他故去几百年,你却还活着,好大寿限呢!”

“这,这叫什么话?我只是开我的酒肆,顺便喜欢他的诗词大气磅礴。伯虎先生,难道你不喜欢他的诗词?”

“他的诗词豪迈大气,我是特别喜欢。”

先生当然承认,苏东坡的确算得上是宋时的诗词泰斗,似乎男人里面,只有李太白能和他一比。不不,李太白是恣肆汪洋,天马行空,苏东坡是雅中有意,内蓄道理。这个人,分明是治国的良才,但偏偏官场生涯中另外存在一个“拗相公”王安石。不过,似乎那王安石舍得贬他,却并没有忌恨他埋没他,最终王安石下野,东坡先生居然还亲自登门拜访他。

“二位先生,别看你们是读书人,可是,我所读他的诗词不见得比你们少。”东古先生忽然有点显摆之意,在这二位面前,他也算自负了。

“你倒会些什么?且背几首我们未听过的如何?”张灵兴致忽然上来。但他话音刚落,先生却制止道:“他只是一个开店的店家,且不要跟他计较。”

“不,你们是信不过我?你们不要小瞧人好不好?”苏东古忽然红了脸。先生察觉到他的心态,犹豫一下,道:“不好意思,其实真不该和您比试,如果您喜欢他的诗词,咱们倒可以做个交流……”

“今日里就是比试,以您二人桌上酒菜为赌,我要输了,酒菜分文不要,要是我赢了,你们得付双倍钱。”

“同意!”张灵猛地一拍桌子,他已经决意要比了。

“既如此……”先生略为沉吟,心说,今日倒又多出一桩趣事,不妨大家算一个乐子。便继续道:“那就听你的,大家只要开心,不准着恼。”

苏东古闻听,却自信满满,他手里正有《东坡乐府》和《东坡七集》,因为假意附会其为兄弟,平日里下了不少功夫。“那就按我说的比,你们随意提他的诗,以十首为限,我要背不上来,自然是我输。反过来由我提问十首,如果有一首答不上来,算是你们输。”

于是对赌开始。

先生和张灵真是想不到,苏东古果然对苏东坡的诗词熟通得很。张灵费尽心机,只想些刁钻古怪的题目,什么《浣溪纱·万顷风涛不记苏》、《浣溪纱·簌簌衣巾落枣花》之类,以及《减字木兰花·莺初解语》、《如梦令·春思》等等,竟都难不到他。

转眼十首过去,现在,该轮到苏东古提问了。

苏东古先皱皱眉头,道:“二位先生,我要提些《江城子》、《蝶恋花》之类,肯定难不到二位,请稍等,我去去就来。”自己径先过弄堂门回内室,不一时回来,有板有眼道:“二位,有一首《老饕赋》,你们可曾会背?”

“《老饕赋》?”先生和张灵齐齐愣了一下。

“对,就是《老饕赋》。”苏东古看他们二人发愣,忽然有了信心,吴侬软语也强硬不少。

“《老饕赋》……”先生和张灵苦思冥想,竟记不起苏大学士诗词中是否有这首诗赋。也难怪,平时他们学的完全是诸子百家,并非苏大学士一家吧?

“怎样?你们心里并无印象吧?还是认输吧!小老汉我这顿酒钱,还是不敢赔出去的。”苏东古微微地笑了。

先生和张灵果真答不上来,只得认输求教,苏东古非得二人将酒钱结清之后再说。无奈之下,二人只好赶紧喝酒,那酒喝得也无滋味,心里只是想着《老饕赋》,赶紧结了双份酒钱,听那苏东古得意地自言自语:“可千万别小瞧我苏东古,我这名儿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既然要借他的名字开店,自然得费力周折,我倒也结识了几个乡土秀才,搜罗到不少苏大学士不在集册的诗词。这一首,是苏大学士爱吃蟹子,特意写首吃蟹子的赋,且取其一段:‘……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酷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

“妙,真是精妙之至!”先生和张灵至此方知天外有天,齐齐叹服……

黑夜里,先生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终于躺不住了,干脆爬起来,提了那个掐腰葫芦做的酒壶,上面还有个软木塞儿,然后摇摇晃晃地出门。

先生到达皋桥东坡酒肆时,柜台上早无人影,内室却还有烛光。先生犹豫之下,只得试着敲门,只听屋里有人喊:“谁啊?”

“东古掌柜,请开开门,我要打酒。”

“打酒?咋早不来呢?都这么晚了,明天吧!”

“明天?不行,不行……”先生说话开始哆嗦,似乎近一年来经常喝酒大醉,身上已经有了某种反应,一不喝酒,手就会抖,而且说话时嘴唇也跟着发抖。

幸好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墙上所挂灯笼的光,立刻照在先生身上。眼看着苏东古从店里出来。

“哟,是唐秀才?还真是酒瘾上来了?快请进来,我这小店的三白酒,在苏州却也是正宗呢!怨不得你们文人喜欢喝我的酒。想当年,名震江南的吴宽状元也曾到我酒肆里喝过酒,我这酒肆,差点改成状元酒肆。只是我对苏大学士情有独衷,思虑再三,还是得保留老字号。”

他说话向来口没遮拦,先生听了,只在心里笑笑,倒不顾他讲什么。

“唐秀才,你要打多少酒?”苏掌柜接过酒壶拧开壶塞,问他。

“打满吧!”先生的酒壶,大概能盛两角左右。先生眼看着他把酒壶打满,又说:“有下酒的菜,也弄一点儿。”

“小店里除了招牌菜东坡酥肉,另还有太湖糟鱼,都是现成的,您都来一点儿?”

“还有糟鱼?挺好。不过苏掌柜,实话跟你说,我今日的账是要先赊着,等有了钱再给你送过来。”

“赊账?”苏掌柜惊异地睁大眼睛,像是不认识先生,先生只觉得脸面都丢尽了,心中好大羞惨,心说,难不成今日这顿酒赊不成了?以前来这儿时倒听苏掌柜说过,小店薄利经营,概不赊账。

“苏掌柜,我,我今日实在是……不然如此,我只赊酒,只赊酒行吗?”先生现在满脸陪笑,他也是完全无可奈何。先生现在的眼睛牢牢盯着酒壶,生怕苏掌柜把酒再倒回酒缸里。

苏掌柜却也是熟历社会,一见先生光景,只把酒壶往柜台上重重一顿,沉声道:“唐秀才,这些年来您倒也算是看顾小店生意。您现在的家境我也听说过,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如意?另外您的人品口碑在皋桥一带还算有些名气。您放心,我赊给您。”

说完,早拿新鲜蒲叶替他包了一方东坡肉,又另外包一包糟鱼,也不过称,连同柜台上的酒壶一发递到他手里:“拿去,啥时候有了再说,我这边不急。”

只这一句话,先生的眼泪差点落下来,连忙伸手接了,又举双手作一个揖,赶紧离去。

等回到家中,先生将赊回来的东西在床上摆好,忽然想到:“要是张灵这家伙在这儿该多好?只可惜,他现在该睡下了。再退一步说,他现在要是过来,恐怕这一壶酒不够,还得再去赊。”

便自己找个碗,脱了鞋赤脚上床,看那烛火头儿剩得也不多了。先满满倒一碗酒,拿筷子夹一条小糟鱼,略微尝一口,微微点头。哦,不得不承认,这糟白鱼真是太好吃了。这种白鱼号称“太湖三白”之一,当地人又称“太湖银刀”,肉质细嫩,酷似鲥鱼,是太湖名贵鱼类。先生为这道美食,亦曾查考《吴郡志》,其中记载:“白鱼出太湖者胜,民得采之,隋时入贡洛阳”。《吴郡志》另有记述:“吴人以芒种日谓之入梅,梅后十五日谓之入时。白鱼至是盛出。谓之时里白”。因这种鱼多数梅雨季后捕捞,渔获众多,又不好储藏,当地人便利用糟鹅的办法,将吃不完的鱼清洗摘净放入糟缸内,加入盐、甜酒和其它香料,密封腌制三月方成。出缸时早已肉烂骨酥,糟香扑鼻,食用时或蒸或炖或煎,全在自己口味。先生今日买回的糟白鱼即是炖后冷食所用。

借着东坡肉和糟白鱼,先生连饮了三大碗酒。到此时,身上稍稍有些暖和劲儿,先生却放慢速度,看那烛火儿摇曳将息,不由得又开始伤感:大概人的一生,皆如这眼前的烛火儿相似,一支烛,便是一条生命,有些可以燃烧到终点,有些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风吹熄。

烛火儿忽然连跳两跳,再无力跳动,眼瞅着熄灭。幸好窗外还有一角儿月光,倒也看得清床上的东西。先生又倒一碗,才要喝,忽然门外有人喊:“伯虎在家吗?才刚看见你窗上亮着灯,你现在睡下了?”

先生闻听,手一哆嗦,竟是张灵那家伙过来了?想不到这么晚了,他竟还想着我,大概这就是兄弟的情分。不消说,立刻放下手中碗,连忙寻了鞋子穿上,出去帮他开门。张灵一进屋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嗅着鼻子道:“好啊!一个人偷着喝酒,还有糟鹅,还有糟白鱼,是从苏东古那儿买的?喝酒还不点灯,你倒怕个啥嘛?”

先生在黑影里,瞅着他手里提了一坛子东西,心知不用另外为他沽酒,登时笑道:“睡不着,这才去赊了点东西,正寻思你不得空,想不到你却来了。有句话说的好:‘说曹操,曹操就到’。也好,既然你来了,咱二人干脆痛快一醉。”

于是忙摸索着找火镰火绒,又寻一根蜡烛打火点上,二人重新上床,张灵主动倒酒,又伸手拿一条糟白鱼胡乱塞进嘴里,“啧啧”几声,端起酒碗,也不说话,只跟先生碰一下,一口喝干……

那一夜,他们一直喝到整支蜡烛再次点完,而且半边月亮已经沉下地平线。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背着古代名家喝酒的诗,像什么王翰的《凉州词》,李太白的“将进酒”,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临到结尾时,张灵居然站起身来,凛然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只要有美酒佳肴在身边,天下还有可愁之事吗?

张灵吟罢,回头再看先生,早已倒在床上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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