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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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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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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唐伯虎》连载

第四十一章 逃出困境

有一个疑问,先生所指何秀姑新勾搭上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好友都穆?此又是先生一生中不清不白的一段公案。单从所有证据指向来说,都穆的嫌疑最大。

但也有现代人替他表白,说某年某月某日,苏州博物馆收藏过一张《故怡庵处士施公悦墓志铭》拓片。这块墓志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土于灵岩山,拓片文字清晰,右侧清楚地写着“都穆撰”“唐寅书丹”等字样,分明一个是撰写,另外一个书写。拓片左侧提到的“施公悦”安葬时间是弘治庚申 (弘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十日,此时离科场案已经过去一年多。研究者坚称,科场案举报者,一定不是都穆,否则,两人为何还会于一年之后合作为同一人写墓志铭?

事实上,这种证据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历史上的都穆自中进士并授受官职之后,似乎还算是一个清官吧!而且文名挺盛,他平日里坚持搜访金石遗文,拓印缮定,著写了《金薤琳琅录》二十卷。晚年告老还乡后,寄身南濠里,自谓“南濠先生”,日夜研读,写了诗学批评专著《南濠诗话》,后世评价亦是不错。

曾有一则故事形容都穆在文学上的努力,说是谁家晚上要是无有灯火,不管到夜里几点,只要去南濠里都元敬家,一定可以借到。顺便解释一下,古时候的火可不是随时都有的,不像现在,划根火柴,或者打一下打火机都行。古时候取火,大多用火镰加火棉,星星之火引燃之后,再专门保存火种。

但实质性的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说清楚,历史传说中的都穆跟何秀姑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生新婚之后尽早入京城备考,都穆却也算得上是先生的朋友,他自上门多事并上位,似也在情理中。

总之一句话,自科场案发之后,先生和都穆的关系相比以前有很大的变化,其实从此之后完全形同陌路。

何秀姑离去之后的第三天,先生终于从污秽的床上醒过来。

先生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到底醉了几天。似乎有人来敲过他的门,可是他的身体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他在醒来之后,感觉头痛得厉害,而且床上和身上发出的味道令他迷茫,自己这是在哪里?是下地狱了?分明不是,只见窗外阳光灿烂,卧室之外案几上,隐隐摆放着一些酒菜,另外还有一个歪倒在地上的空坛子。先生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终于想起离去的何姑娘。

“她还真是坚持要走?走就走了吧!落下我一个人更好,从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名山大川任我畅游……”

先生踉跄着起身,见自己身上脏得不行,连忙把衣裳全脱掉。幸好是夏天,天气倒也不冷。又闻见满屋子都是臭气,一看那剩下的肉食,全都长出长长的霉毛烂掉。先生微微一笑,心道,正好今日彻底打扫一遍,从今往后开始一个新的人生!

先生光赤着身子赶紧动手,忙里忙外,一阵把所有的脏秽东西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先生又把衣服洗干净拿到院子里晾了,又到水缸边上,用木勺满满勺了一桶水,迎头浇下,把自己冲个精光。

先生翻找出去年的夏衣穿上时,内心已然生出一丝爽意。为什么?为什么在遭遇了那么多打击之后,竟还有这样的感觉?难道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解脱?先生解释不清楚,他只隐隐感觉到,过去的一个自负孤傲的唐寅唐伯虎将要死去,一个新的唐寅、唐伯虎,已经诞生了。

为了这新生,他必须得走出去散散心。至于浙江小吏,就去他的吧!只要不是皇命威逼,他断不肯前去就任。

在出行之前,他还想着寻访一下苏州好友,互相交际一下心情,再了解一下现在的时政。但一念之间他又失去兴趣。想当年离开苏州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时真觉得状元郎可以手到擒来,如能成功,现在的苏州府内应该到处都是迎接他的鲜花。但是现在呢?他不但连进士都未中,居然还被关了近三个月的大狱?真是有些羞于见到那些苏州同仁……

他正拿不定主意,门忽然响起来。他悄悄到院子门口,隔着门缝一瞅,却是张灵!好小子,回来才有几天,根本没人在意我,你却头一个上门了。你不也是天性厌恶官场?倒算是一个知音,且放他进来。

先生顺手打开门,张灵在门外正踌躇,听街上人传说先生已经回来了,为何还见不着身影?一转眼,门忽然开了,只见先生衣着光鲜地出现在门内。不对啊?整个苏州府都在传说先生在京城下了大狱,他的身上怎不带一点颓废之色?

“梦晋,你小子还记着我啊?有些日子不见了,早就想我了吧?”先生现在的脸上带着无限感慨,说话似乎也比以前从容些。

“伯虎,我倒是想你来着,你这一走足有五个多月了,这次会试如何?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你什么时候回的家?怎不到我家找我叙叙?”张灵惊喜地冲他发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现在肯定想知道先生的所有事情。这小子,的确还是把先生放在心上。

“所有之事一言难尽。其实呢我也有点儿想你了,快请到屋里坐,正好家里还有些酒,你我正好喝几杯说说话儿。”

“有下酒菜吗?要不等我去买点回来。”

“咱俩喝酒还用得着下酒菜?只要有酒就行。走,先进屋看看。”

先生很快领了张灵进里屋。一进屋,张灵就嗅出些味道,诧异地四下里看看,道:“你又喝酒了?是一个人自斟自饮?你到底回来几天了?”

“大概,有三天吧?”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喝得大醉,无非是怀有心事,这可不怎么光彩。

“三天?前日和昨日我可都是来找过你,你家中却毫无动静。哎!何夫人呢?她没在家?”

“以后再不要提她,我,我已经把她给休了!”先生犹豫着回道,且不好意思地低头。

“你把她给休了?何夫人不是挺贤惠吗?伯虎,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好不容易才把她娶回家。你肯定是受刺激了,你肯定憋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你一回来就看人家不顺眼,就跟人家吵,对不对?最后你把她给惹毛了,她现在气得已经回娘家了,对不对?”

“够了,你别胡说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看她不顺眼,所以我才把她给休了,行不行啊?”先生突然跳起来愤怒地道。

张灵吃惊地望着先生,不觉愣怔。先生现在的脸色完全扭曲,而且阴沉得可怕。

“哥,我可没别的意思,行,咱现在不提她了,咱不提行了吧?哥我今日里啥也不干,就陪你喝酒,咱们只喝酒,不谈家事……”

张灵一边说着,一边四处翻找,竟找出一坛子腌菜苋,那菜苋,其实就是青菜中的一种,是临开花之前收的,似乎是何秀姑的手艺,闻起来香喷喷,带些咸鲜味儿。这种腌菜苋方法是苏州府平常百姓的拿手。张灵用筷子夹出些,放在盘子里,又夹一小条放嘴里尝尝,连声道:“不错,几乎赛过大伯当年手艺。”他所说的大伯,是指先生的父亲。张灵一见先生神色低沉,不敢再言,赶紧摆上两只碗倒酒。

先生这一次和张灵只是徐徐畅饮,并谈论些苏州近期轶事,二人并未放量大醉。先生已经醉过三天,忽然想保持一点清醒。似乎这世界上该做的事情挺多,再不应该醉生梦死。但他今日里对张灵的认识也有所改变。以前他曾有看不起张灵的处世态度,他的文才本来不错,竟对科考越来越不热心,令先生十分不解。现在,先生完全理解了,原来张灵早已经是彻悟之人,那官场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

或者,这一次自己该向他学习,学会放下一些东西,认真做一点属于自己的事情。他想要做的,自然是研究画作、练好书法,再就是研究古典典籍。但是允明和徵明会理解他吗?已经有半年多没看见他们了。

“梦晋,允明和徵明呢?他二人干啥去了?”先生赶紧问张灵。

“允明大哥应该在家吧?他这次亦是会试不中,立刻回来继续忙他的事情,好像他现在已经成为苏州府内作墓志铭的名人了。他却也不知道你在京城发生那么多事情。后来有人传话回来,说江南唐解元科考舞弊被下了大狱,允明急得不行,差点再去京城,被我给拦下了。诺大京城,即使让他去了又能怎的?”

“说的也是。徵明呢?”

“他也不在苏州,听闻他父亲在温州任上病了,好像事有不妥,他前去温州探亲,至今未归。”

“文先生病了?”先生闻听此言,不由吃了一惊。此一生,文先生对他的恩德如何?亦是他毕生不能相报。文老先生之病,他自然要挂在心上。

“他的病严不严重?梦晋你到底知知道多少情况?”先生现在真正急了。

“好像病情挺厉害,徵明还从苏州府带了名医过去呢!从他走之后,再没有新的消息回来。”

“不会有别的事情吧?”先生当场坐卧不安,他索性放下酒碗,对张灵道:“这样,你先自己喝着,我还有点事情去去就来。”

先生立刻抬腿走人,张灵奇道:“你干吗去?是要去徵明家?”先生不动声色道:“不是,另有别的事情。”

先生临出门时,看到门后墙上挂着一顶竹叶棕丝编成的旧斗笠,顺手拿了戴在头上。先生想,除了可以遮挡一下阳光,大概还有些其它用处。

先生很快去了文徵明家。一路之上,他不时地用手扯一扯头上的头笠,恐怕被熟识的人看见多嘴。

先生此去果然没有见到徵明。只听家仆说,徵明与夫人家人等全部已去温州,尚在其地未归,估计近些日子定有消息。

先生内心惶惑,又不能立刻就去,苏州离温州足有八九百里,去一趟,至少得一二十天。先生慨然长叹一声,心说,文老先生一生学儒,理应心宽体胖,大概只是一般病症无妨。自己正有出游之意,不如借出游机会启程前行。可是,一去一回得数月吧?万一路上错过呢?

打定主意,却也不敢立刻出游,只好先回家里……

时间不长,先生就和允明、贞卿等人见面了。几个好友相聚,只缺徵明一人尚在温州未归。见面之后,自然聊一些最近学问。允明其时正在家里忙自己的《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尚有五首未完成。

先生前几日闲着无事,亦在家静心整理《蕉刻岁时集》,共有十卷。本年冬月时,朱存理家中毛驴突然病死,他的出行便成问题。先生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将他整理的《蕉刻岁时集》拿到大街上卖了,再三要价,只得了三两六钱银子,帮他重新买上一头毛驴,却也帮了朱存理一个大忙。

大家闲聊中自然会谈到先生遭遇的科场案,纷纷替先生抱不平,无不慨叹人生及官场的无常。然后先生谈到自己的未来,无非淡泊功名,平日里多看些书作些字画闲散心情。倘若再有充裕条件,就出去逛一逛名山大川松散心情。至于平时生机,先生道:“熬了这些年,倒也能拿出几件称手的东西,大概有几幅画可以卖出去吧?”

贞卿却先摇头道:“依我看,还是考取功名为好。就看看我吧!不也希望以字画养家?可做这一行毕竟阴晴不定,也有青黄不接之时。伯虎,你不该这样一蹶不振。”

允明闻听,略略沉思一下,却道:“伯虎说的其实有道理。我比你们年岁都大些,参加会试也有好几次了。经历这么多年,大概也有些体会,要想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绝非容易之事。其实咱苏州府本来商贸发达,倒是很有些人喜欢买字买画附庸风雅,岂不是很好的机会?伯虎,我倒有个想法,你也不要一味把心思放在卖画之上,闲暇之时,还是得两头兼顾。”

先生听了,脸上只是微微带笑。

弘治已未十二年冬,一个噩耗终于传来,文林先生竟因病谢世,恰是在先生等人为他设宴饯行的一年之后。这是先生在本年中科考和婚姻遭受双重打击之后,所经历的第三件重大事情。

徵明将文林先生的灵柩运回到苏州府后,因文林先生的名声不但在苏州颇盛,连到任不过一年有余的温州地方也有传颂,所以竟有温州地方乡绅主动伴随吊唁,本县新任萧知县亦送来花圈挽联,表达对文林先生的敬仰之意。

先生听闻文林先生灵柩回来,立刻换了素衣素服悲痛前往,未及文家大门,早闻先生长长哀号。及见到灵柩,先生旋想起文林先生一生对自己的关怀照顾,以及教导学问。先生恐怕还想起自己前些年失去亲人之痛吧?当场泪如泉涌,伏地大哭,悲凄之状令人唏嘘。

先生凭吊完毕,早有文家家人上前将他扶起到书房歇息。先生坐在书案之前,仍不断回忆起文林先生的音容笑貌,动情之时,怀思千古,心绪如潮,只见他和着泪水,傍案执笔,郑重写下流传千古的凭吊铭帖:“维弘治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学生唐寅谨以修脯,致奠于故温州太守文先生之灵。惟兮温州,番番令傑。文为国纪,武振邦朅。三仁舞喜,翩哉明潔。茹饮園泉,若将终没。士女怀惠,投章守阙。再屈受绶,卧护瓯越。寅昔不敏,执席预列。敢谓夙成,寔藉无斁。声咳在耳,勉以睿哲。承训北征,强笔书,公为莅职,远堕词札。不谓邇者,人事飘忽。寅坐罪谤,脱帻废斥,公思念祸殃,行车辍迹。使寅无階,趨侍坐席。使公尚在,怒眥应烈。念此反覆,涕集心结。吁嗟我公,眉目永别。城东言笑,正尔契阔。斗酒生芻,敢酹英烈。仰号再俯,不胜怅咽。三泉有知,歆其芳洁……”

先生写罢,不由抚帖宣读,徵明一家人等,听罢祭文,无不恸哭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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