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冬之末,不经意间竟过去了。
自去岁外出旅游之后,先生终于心气平和一阵子,然后专心在家中整理游记,以及各名山大种草绘之图。此时,他在心中立下的未来宏愿已逐渐清晰。先生因心情有所转变,时常也会发出自问:“大丈夫虽不成名,当要慷慨,何乃效楚囚也?”
这次回来之后,徵明带了几个新朋友来拜访他。先生外出旅游期间,徵明曾数次带他来拜访先生,不遇。这一次撞见回来,徵明大喜并介绍道:“伯虎,他却是直夫的表哥,姓薛,名章宪,字尧卿,今年春上始与我交往。闻听你之大名,非要认识结交,不想你这一去数月,竟一直不得见,上次过来之后,尧卿还写了一首诗给我看,你快帮着看看。”
先生闻听是徐经之表哥,不由多出几分恭敬。看上去,这位薛先生年在五十左右,亦是仪表堂堂,双手正捧着一张折叠工整的宣纸。先生连忙接过来看,却是一首《访子畏不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赢粮理轻楫,乘兴偶欲游姑摄。急风吹雨撼船窗,明发不寐听闛鞳。凌晨觅子子檥居,临水白木扉仍阖。童奴开门出速客,睡眼朦胧尚交睫。怪来久坐柳生肘,排闼入户敲斋阁。蛩声四壁阗无人,但见蟏蛸垂木榻。应似多情杜牧之,天马无羁事任侠。芙蓉溪上春正酣,稳睡花间类蛱蝶。”
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先生的劝解宽慰,分明是希望先生放松科考之后的悲观,振奋自己的人生。先生阅之不由大为感动,
看完诗作,先生连忙请薛先生和徵明到书房就坐。又问起徐经之事,薛先生微微摇头,道:“他自科场案后,亦数度消沉,但自去年春上之后,我去江阴探亲,正好见到他,却又开始发奋,意思还是想准备参加会试,不知还可否有这个机会?伯虎,你在京城里熟人挺多,可否替他多打听些?”
“他还是想参加会试?”先生听了,却失望地摇头道:“春花秋月,人生几何?即使朝廷恩准,我却也是无心了。倒不如学那杜牧之任情豪侠,了此残生也好。”
“伯虎,你,你怎能这么说呢?”薛章宪和文徵明闻见其说,一齐稍有震惊,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很快大年来到。等过完年之后,允明特意邀先生和徵明、张灵、祯卿到他家饮酒。此时的他们,应该是五人小团伙吧?只不过徐祯卿年龄最小,要比他们小大概十岁。但是他的才思聪慧敏捷,大有一比张灵和徵明之势,因此博得了大家的一致信任。这些日子,他却正与徵明合作,准备作一部《太湖新录》哩!
席间杯盏交错,先生与徵明碰杯,问:“听说你跟祯卿合作学问,已经动笔了吧?”
“你是指《太湖新录》?我现在正和祯卿酝酿呢!”
“你们倒有闲心,尽可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倒是先祝贺你们!”
先生听到别人研究学问,内心里总是推崇备至。这一本书,前些日子祯卿去他家拜年时,却也提到过,似乎跟太湖的人文地理典故有关。先生前些年多次游太湖洞庭,亦有过此类想法,后来又把心思都放到会试之上,把这件事情给丢下了,现在再有心思,一听他人已经涉足,却也不再考虑。
大家团伙许久未有如此齐全,酒席之间言谈甚欢。酒过三巡,各人一齐发表自己的未来规划,徵明和祯卿都已经有了,张灵却一直在忙着作画,他的画风愈来愈追先生,一阵竟也令先生产生过惶惑,既有如此追随者,自己又何能独树一帜?又有允明,这些日子一直在临张旭的贴子,又在家跋《米黼草书九帖》,又经常被人找去写墓志铭捞点银子,他的生活倒也丰富多彩。
听着大家议论,先生微微怅然,连祯卿小子都有如此抱负,而自己当年不也曾意气风发过?分明现在后生辈居然都追上来了。
其时允明见先生一个人惆怅,特意过来跟他共饮一杯,二人碰杯干杯之后,允明问:“你现在有何打算?也说给大家听听?新年新气象,大家倒是都有点抱负才好。”
“我?”先生只微微一笑,看上去有点古怪。只见先生深深嘘一口气,道:“你说,我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功名之心虽然尚存一点,却淡了许多。从今往后,干脆投身书画学问,总之一句话,现在的苏州府,大概能够养活得了一个唐伯虎吧?”
“嗯,有道理,大家倒是都希望你学成一家呢!伯虎,我们相信你。从今往后,大家干脆封你一个名号,就叫‘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如何?”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嗯,好,很好。朝廷里从此少一个唐状元,江湖中从此多一个任情侠客,谢谢你们的封号……”
不知不觉,泪水湿润了先生的眼眶……
实际上,先生在未来的生活中的确选择了一种自我放纵和姿肆汪洋的方式。他既纵情山水,又著书作诗绘画,包括卖书卖画。他又喜欢交朋友,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和四个死党经常混迹一块儿,包括苏州的曹知府,现任的萧知县,以及沈周先生和周臣、朱存理先生,还有最近新交的韩世贞、黄志淳、邱舜咨、陆南、钱贵、叶汝川等一大批文人雅士,还有一些各地行商,无不慕名前来结交。
这期间,先生作诗绘画无数,有送韩世贞的《送别图》、赠叶汝川的《风木图》、为邱舜咨作《黄茅小景图》,等等。另外受勾栏之内数位才情女子所托,先生亦开始作一些精致漂亮的仕女图画,一张张描绘出来,都是生动传神,尤以《王蜀宫妓图》《李端端图》《秋风纨扇图》闻名于世,一时苏州府内无人不知。先生完全是性情之人,一生悟性极高,所画仕女图竟独步画坛举世无双。
为了生机问题,先生创作日丰,卖出的书法绘画作品也算畅销,毕竟他有“江南解元”和“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光环,又加上科场案他本是遭人诬陷嫌疑,竟也博得许多理解和同情,一齐向他求书求画,所以此时先生的手头竟也渐渐宽裕起来,更加任侠纵情。大概这一点,才是他“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之真正由来吧?
在这段看似悠闲的岁月里,先生继续着他癫狂高峰的创作,陆续又有《花溪渔隐图》《万山秋色图》扇面、《坐临溪阁图卷》《松溪独钓图》《江南农事图》绘成,还有一幅较为著名的《南游图》。令人称道的是,沈周先生其时作了一首《落花诗》,先生一时兴起,竟连和三十首,并抄录成册。此件作品,亦是先生流传后世的佳作。
关于《落花诗册》,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世上许多书法爱好者皆知先生留有《落花诗册》,却不知《落花诗册》有两种。现存世上的是先生中年时书写的一种,存于苏州博物馆。另外一种珍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因为写作时段不同,书法艺术功力上自然也存在着不同。根据考证,苏州馆藏的《落花诗册》,是先生在科举失败之后所作,亦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一篇。他其时追和沈周先生的《落花诗册》亦有原因,《落花诗》之事,最早源于沈周先生为悼亡已故儿子沈云鸿所作,共十首。其后附和者甚多,但其中最为出色者,则非先生莫属。此篇《落花诗册》章法清新扑面,结体明显存有赵孟頫的遗韵。用笔则完全是贴学一路,追求笔笔中锋,通篇几无懈笔。但似乎字里行间呼应稍嫌不足,字的笔意变化也不够多。
至于先生晚年创作的《落花诗册》,明显在书法艺术上有了长足进步,虽然还有些赵氏遗风,但其间已经穿插了“二王”笔意,此时笔法变化万端,结体平正中包藏险峻,章法上更是气势贯虹,如江流入海,一泻千里。想来此时先生早已顿悟,人生渐至佳境,所以书法上亦突飞猛进。可惜的是,先生的寿命太过短暂,在书法成就上似乎无法超过允明和徵明。倘若他有允明、徵明的高寿,凭他的悟性,再有数十年时间,必定也会达到书法绝顶。
这段时间里,另有一些社会人事变动。
其一是苏州府的曹凤知府进京述职时,因功绩卓著,被提升为山西左参政。曹知府于先生身上也算是有恩之人,故先生主动参加了他的辞行宴会。其二则是一件哀事,大明弘治十七年七月初十,先生内心尊崇有加的吴宽状元,其时刚提任礼部尚书仅一年左右,竟卒于任上。消息传来,先生和徵明等曾受其恩惠者,无不悲哭长泣。先生曾意欲赴京吊唁,不想朝廷竟派兵将吴尚书的灵柩由京城护送至吴县,先生和徵明等听闻,只能一齐到吴府悲痛祭奠,心愿遂了。
看上去,先生在一生中,无论岁年月日,总是有许多奇情逸事发生。无数杂乱的事情,亦令先生的生活颠簸。但似乎所有事情根本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所谓人生,其实就是人从降生到谢世过程中,总要见证和经历无数痛苦,然后再扶摇离去。有一句话说的好,每个人自一降生就开始哭泣,是因为这是他苦难的开始。人之逝去,又有无数人为其哀哭,是悼其一生所经历的欢乐和不幸。
之前曾说过,先生的好友文徵明,他可是千古难寻的好男人,他的秉性完全继承了文林老先生的优点,他作为先生自年幼时就交往的最好朋友,在文学艺术上完全认可先生的学问和诗画才能,在精神上却也认可先生和大家任意放纵醉酒当歌,他唯一不能够认可的,是先生又开始留恋于歌院勾栏。
有一日,徵明欲到先生家中找他交流诗画心得,意外遇到一支奇特的丧葬队伍,里面几乎全部是年轻女子,亦有数位公子哥儿。徵明意外发现,先生竟然也在那些公子哥们的队伍里,且神情极为悲怆。徵明稍一打听,竟是苏州府内最著名的青楼女子之一徐素病逝。而先生和那些公子哥们居然会对一个妓女如此动情?真是可笑……
只在一瞬间,徵明心里的不满突然爆发了。
徵明什么也不顾,立刻赶到先生家门口,门自然是关着。过了许久,才见先生回来,脸上泪痕犹在,神态略有恍惚。徵明强压住内心的怒火,阴沉着脸愤怒地质问他:“伯虎,你今日这是做什么了?”
“徵明,你说,人活一世到底有何意义?倘一闭眼过去,是不是任何烦恼都会了却?”
“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不会是中邪了吧?”徵明眼神里颇带些不屑。
“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我又没做过分之事,今日里只是为一个故人送行而已。”
“故人?是勾栏里的徐素姑娘吧?” 徵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怒气冲冲道。
要知道,眼前站着的男人可是他最敬重的唐伯虎!他们二人从小一起学习长大,父亲文林曾给予他多少教导和希望?原本以为他中了江南解元之后,可以继续会试高中,也算了却父亲的心愿。想不到他居然完全陷入诗酒画意中,并且还在迷恋青楼女子?
“唐解元,你可是堂堂的江南解元,她不就是一个青楼女子吗?值得你抛头露面为她送行吗?从此之后,你能不能不再去那些非议之地?”
“你在胡说什么?你是在教训我吗?人各有志,你想要去,那你也可以啊!”先生的面皮儿有些发热了。
“唐解元,我今日真是好意来劝你,其实这也是当年家父的意思。不管你听不听得进去,要么安心诗画,要么安心学问,只要你肯努力,一定还有机会……”
“这些我都明白,但你所说的那些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我的生活行不行?我就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行不行啊?”先生心里真是气愤了,徵明现在居然一口一个“唐解元”,他是在讽刺自己吗?似乎无论谁被人揭到短处,都会恼羞成怒。徵明想来也意识到自己言辞激烈,他的确是一个老实厚道脾气,现在眼见先生已经动怒,他却在内心深深一声叹息,眼圈瞬间有些发红,猛然转身,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徵明远去的背影,先生心里若有所失。但他在表面上又怎能认输?并且一怒之下,他即刻回家给徵明写了一封书信,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徵明多管闲事的怨意,其中有一句是“寅未发从事,二十年关。不能翦饰,用触尊怒,然牛顺羊道,愿勿相异也。”
先生其时是不是气糊涂了?他忘记和徵明两小无猜的关系了?而且书信一旦写就,他立刻想要把书信送给徵明。出了门,自感又不想亲见徵明,正好遇见兄弟唐申,皱皱眉头,对唐申说:“子重,有一件事我不太方便,你且帮我送到长洲德庆桥西北曹家巷文徵明家,回头上我这儿喝杯酒。”
他们兄弟之前虽有不睦,却也是弟媳从中掺和些事情,兄弟俩的感情还算好些。唐申接了书信顷刻去了。
唐申走后,先生回到屋子里,就一壶冷茶喝着,却又慢慢消了气,忽然又开始后悔。是啊!数几十年的感情呢!而且当年文林老先生待自己如亲子,教他学文识字,此等感情岂可背负?先生急匆匆跑出院子,想要追回那封书信。气喘吁吁,一直追到德庆桥附近,眼见唐申空摔着双手回来,先生心里蓦地一沉,心说,恐怕徵明眼下正在看信呢!先生连连跌足,只把心一横,心道:“或者话儿重了些,一时却也不好反悔。从此是好是坏,任凭天意。”
先生万万想不到。文徵明因为对先生的规劝吃了闭门羹,心里好生无趣,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才回到家,先生的书信就紧紧追着屁股来到,打开来一看,竟像是一封绝交信。“苟不同,不相为谋”,古人不是如此说的?绝交就绝交,从此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分明意外之间,先生和徵明的关系忽然冷淡下来,弄得允明和一帮熟络朋友均大惑不解。大家再有聚众场合,此二人也都到场,但是彼均不搭理。若是安排在二人家中行事,便都互相找借口,你不去我家,我也不去你家,外人问起来,也不做任何解释。这样的日子很快变成平常,竟许多年延续下去。
先生和徵明突然断交,允明整日里又忙,张灵此时却不得不为生机而考虑。而祯卿此时已经开始醉心学问。先生自然也要忙活生机,且甚是投入。但是闲暇时,偶尔想起和徵明的瓜葛,不觉有些失落,愁绪无处可解。忽然一天,有一个新人的影子出现在先生面前。
这个人,就是沈九娘!
不错,先生现在心里出现的人物就是她。前些日子,因为素素病了,先生却也去瞧过几次,每次几乎都见到沈九娘在素素身边照看,似乎二人的交情还不错。而到墓地送走素素的那天,先生又意外见到沈九娘哀怨的目光。她这是怎么了?是在哀叹徐素和自己的凄凉身世?是想要寻找一个新生吗?
不知为什么,先生现在每次见到沈九娘,心思就有些慌乱,一定会想起当年他在赴京城之前和允明一起听她唱曲儿的情形。先生纵不想和她做情谊交往,却欣赏她的天簌之音,以及她的一手好琴。
有天上午,先生再忍不住心性儿,打起精神直奔怡红院,少不得妈妈出面接着送至沈九娘房中。先生和沈九娘数日未见,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四目相顾,分外多些眷念之情。先生试探着坐到九娘案几前,亲抚古琴弹奏一曲《声声慢》,沈九娘一时心声震动,不由和着曲儿婉转低吟,声音凄婉如诉……
此后数日,先生又来找沈九娘。每每到她房里,沈九娘竟有些慌张,又是准备茶水,又是准备纸墨笔砚,偶尔还替他磨墨。在沈九娘房里,先生竟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本已枯萎的情思又开始复苏。
那一日,先生一个人在家再次回忆起自己的身世,感念伤怀之时,自然忆起素素姑娘的许多情景,心意微微荡漾,索性执笔吟诵:“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王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来生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兼容。”
吟罢,正自欣赏着,忽然有人敲门。先生急步出院开门,大为震惊:门外之人竟然是沈九娘!
“九娘,是你?你,你怎会屈尊光临寒舍?”
“我怎么不能过来?我只是想过来瞧一瞧,堂堂江南解元唐寅的府邸到底是什么样子?”沈九娘轻移莲步进院,端详着院内那栋四间青砖瓦舍,以及旁边两间草屋,目光略露诧异。
“不错,这就是我的家,几十年来,我一直住在这儿。”先生老老实实回答。
“家中既如何简陋,你为何还要经常去那种地方?这难道就是堂堂江南解元想要的生活吗?”沈九娘眉头微挑,言辞犀利。哦,连她也提到“江南解元”四个字了。先生感觉到脸上有点发烫,但他对她根本无可动怒。
“我?我只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先生的回答完全言不由衷。
“不,你完全错了。”沈九娘面色冷峻,眼神里分明露出一丝不屑。
“我错了?我错在哪里?我有自己的事情做,写诗画画,也喜欢研读些古典诗文,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好啊?”先生一脸迷茫之色。
“你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对吧?你既然有事情做,为何还要到那声色之处沉沦?你本来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你从来没有把事情当成你的志向。你可以想一想,以你现在的成就能够和谁比肩?论书法,苏州城无人不知祝枝山。论绘画,石田老先生的画儿又有谁能及?再论起写诗作文,不错,在勾栏之内,我倒见过你的几篇词曲,什么‘还怜冶容细腰,怎禁持者般懊恼;倦来刚睡,又被魂梦飘,精神少。’,什么‘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狗屁文章啊?难道也可以流传后世?你这一辈子,难道非得泡在温柔乡里一觉不醒吗?”
哇塞!九娘的这一番说词好尖刻。先生听闻之后,估计脸儿早红得像一块布,肯定还有些羞臊。不过他却也不解,沈九娘找上门来到底想干什么?她居然不顾忌一点世俗的议论?哦,要是她能够出籍该有多好?似这种精致的女人,恐怕天下难以找到几个,就冲她这一番尖锐的话,先生内心早有悔悟之意。
“对不住。九娘,唐寅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过错。可是,现在能有挽回的余地吗?可能我这一生已经无法改变了。抱歉,我并不是个好人,也请你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你,你还是赶紧回吧!”
先生果断下了逐客令。是啊!即使他可以当她是一个好人,但回顾自己已经走过的路,他又何尝不担心伤害到她呢?
但是沈九娘并未即时离去,反而四面环顾。她的目光正落到案几上,只见她莲步轻移,直到案几前捧起那张尺素,一见到“哭妓徐素”四个字,却是吃了一惊,小脸儿登时白了。先生早忽略此事,一见她拿起诗笺,当场目瞪口呆。只见九娘手捧诗笺,双目清泪汪汪:“‘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王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哦,原来你心里装的是她?你真是希望她可以重生再世吗?”
“九娘,我,我只是……”先生顿时羞愧得无以言表。
“先生,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本来你我之间并无太多交往,内心里,我也害怕单身一人到你这儿来别人会说三道四。但是,只是区区一个徐素,一个勾栏女子,你堂堂江南解元居然也肯屈尊送行。这份情义,那些逛勾栏只为打情骂俏放纵情欲的男人谁又能比?由此,我才认定你是一个衷情重义的好男人,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文人侠士。自然我的心也被你为徐素送行之事所打动,这才想找你说说话儿。其实我来的最终目的是不想你自甘堕落,是想你能够发奋努力。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既然你有如此才华,既然你还当自己是一个好人,你为何还要把自己心思放到藏污纳垢的卑贱之地?你要是有志气,就不该再这样继续沉沦下去。你该施展你的本事,或者金榜题名成就一番事业,或者投身书画学问成为一代宗师。这些事情难道你一件也做不到吗?你要是真做不到,一定是我看错了人……”
未等沈九娘说完,先生双眼中早充满感动的泪水,内心亦如开水锅沸腾不止。是啊,像这样的话,当年巧云曾对他说过,但她却无缘陪他一生。何姑娘也曾说过,她却只是为了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除此之外,又有何人这样劝解过他?
“九娘,你的话我现在完全懂了,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可是,我,我现在的家况你都看到了,其实我倒是想,想要和你……”先生在内心里已经认可沈九娘了吗?本来他还想压抑自己,可是从今日起,他对于未来人生的态度分明已经被沈九娘给改变了。
“先生,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九娘也不想听你胡言乱语。想我微薄贱躯,只是苟活于世上,又怎敢累及他人……”沈九娘此时的心绪竟也乱了,她何尝不想有一个崭新的生活,但是,她又知道世俗的无奈,想要踏出这一步需要极大的勇气。
“九娘,既然大家心意明了,我却一定不会辜负于你,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食言……”
先生意想不到,九娘突然掩面回身,急匆匆向外奔去。先生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不觉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