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和先生的一众朋友再次喝醉。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分明多数人早已离去。因为彼此的心事,先生少不得秉烛和我夜谈。
真是怪了,那时吴门文友居然都喜欢喝酒?似乎诗书画酒从不分家,等到酒喝多了酒兴上来,大家或写或画,或仰卧捧读,极尽人生乐趣。
恍惚中,可见年轻的先生和徐巧云双双在吴趋里大街上闲逛,足迹几近踏遍苏州城内外。
当然,在他们身边永远少不了先生的跟屁虫儿张灵。一直以来,他总把自己当成是先生身边最知己的朋友,所以才会天天如影随形。他的举止,连巧云都有些嫉妒了,又说他是先生的“跟脚鞋儿”,走到哪里都丢不了。
张灵毕竟是俊俏后生,时间长了,徐巧云心里就有些别扭。那天夜里,徐巧云跟先生温存过后,忽然开始嘟呐:“你倒是给你那狐朋狗友赶紧说上个媳妇啊!整天跟着我们浪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知道的人说是你们俩相好,不知道的人一定在背后嚼些乱七八糟的舌头……”
徐巧云说到这儿,忽然羞红脸说不下去。
“我们在一起玩耍可不是一年两年了,这小子大概离开我就活不了了!”先生一见夫人把此事说得挺严肃,心下立刻不安。
“他离开你会活不下去?没这么严重吧?天底下哪有男人跟男人如此情形的?”徐巧云闻言大为惊讶。
“你不信啊?那行,咱俩明天且乘船去杭州玩几天,等过几天再回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到做到,先生当天晚上就跟老爹要钱。那时候,先生所作之画尚未到万人竞购的程度,尽管他已经作过几幅书画,大多都是以赠送的方式送给他人,只有偶尔几幅对方赠一点润笔费。老唐也觉得儿子新近成亲,和儿媳妇出去逛逛也是应该。再说了,杭州曾是南宋时的京师所在,听说风光秀美异常,倒是个游逛的好去处。便爽快地拿出三两银子交给先生。第二天一大早,老唐亲自送儿子和儿媳妇到枫桥码头登船。眼见二人坐着运河上的大船风一般漂流而去。
先生和徐巧云于第二日便到达杭州。二人慕名先去游西湖,先生在白沙堤和苏公堤少不得大发一番感慨,因为这两条堤分别对应着唐宋朝代的两个大文豪。白沙堤对应的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有“诗魔”和“诗王”之称号,他当年曾做过杭州刺史,相当于现在“省长”一级的地方官员。并在杭州筑过一道堤坝,世称“白堤”,却不是这道“白沙堤”,皆因白沙堤于他到任杭州之前就有。但这道白沙堤的闻名,却是出自他在杭州所作的一首诗,叫《钱塘湖春行》,诗曰:“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后来他由杭州刺史又调任苏州府刺史,因贴近民生关心百姓疾苦,民间口碑甚佳。至于苏堤,则是宋代大文学家、词家苏东坡先生任杭州知府时所筑,初时为修浚西湖,后来渐成一道著名风景,后当地百姓为纪念他,便命名为“苏堤”。
先生和徐巧云先游完白沙堤,后又逐渐游岳王庙、苏小小墓、武松墓,过苏堤,整整一日。第二日,又前往雷峰塔和灵隐寺游玩。
只玩到第三天时,先生就沉不住气了,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如热锅上的蚂蚁,犹豫着跟巧云提出来想要赶紧回到苏州。徐巧云却也不是傻子,大概瞧出他内心里一点点猫腻,高低不肯返程,怕他又要找张灵。一直玩到第五天,眼看银子将要花光,先生再也沉不住气,坚持要马上启程。徐巧云却说听本地人讲,杭州深山中还有一座大慈定慧禅寺,也是风景幽胜之地。先生推说已无生活银两,徐巧云娇嗔薄怒,言说:“你整日自夸一身诗书画三绝,就拿出一点本事换些银两给我瞧瞧好吗?”
先生吃她一激,果然将剩下的几个铜子儿买来笔墨纸砚,就在苏堤之侧,展纸抹墨,低头默想一番,眼看远处跑来一只黑犬,灵机一动,挥毫泼墨,立就。徐巧云看罢,微微皱起眉头,道:“大画家,这是你画的吗?你是想在这儿丢苏州文人的脸吧?就是一个人牵条黑狗,这也叫作画?”先生摇头道:“什么苏州文人?咱俩今日站在这儿,有谁知道咱们是从苏州来的?我且告诉你,这幅画里暗藏着一个字谜,谁要猜得出来,定是我的知音,银两随意给些不拘多少。要是猜不出,对不住,谁想要拿走画,得花上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就买你一条黑狗?”
“当然啦!你再好好看看,我这条狗画得咋样?精神吧?识家一定会看中,肯定会有人喜欢。”
“你是,你是在说胡话吧……”徐巧云大惑不解,一边诧异,一边低了头歪着身子看那幅画,这一瞧,倒真发现些什么。只见雪白纸上的那只狗,果然跟在主人身后精神抖擞栩栩如生,似乎是守护主人的啸天犬。徐巧云点点头道:“要说这幅画,画得倒也精致生动。只可惜,你要卖十两银子,恐怕是让银子给想疯了。”
先生笑道:“自古货随有缘人,咱游山逛水只要不缺银子就行。”
正说着,果然有人上前来看画,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见他画的狗倒也十分像,问他:“这狗咋卖呢?”先生回答:“十两银子。”
“十两?你是想讹人吧?”
“公子且不要动怒,您若识得这幅画里意思,本人情愿不需分文白送给您,若识不得,少了十两不卖。”
“一张破画,又非什么名人,要十两?你就自己留着吧!”
无数人匆匆而过,都是这样说。眼见得天色将晚,再无人过问。徐夫人正要笑话先生,又见一少年儿郎薄纱裹面,似是一个养蜂人,到眼前卷了画就走。先生一见他的举动,大吃一惊,只是惋惜摇头。徐巧云却惊呼道:“不好了,有人把画抢走了!”先生依旧微微摇头叹息。徐夫人急道:“画都没了,今天晚上要跟你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啊?”先生道:“你却不知道抢画之人是谁?只片刻便知。”
话音未落,眼看那抢画的人疾风似地又转身回来,转眼到达眼前,把头上纱罩一揭,徐巧云一见,登时头皮都麻了,天哪!那个人居然是张灵!原来先生仅从他刚才之举动已知。
“你,怎么会是你?你咋又找到这儿来呢?”徐巧云不免又惊又怒,瞅瞅先生,他的脸上却是春风得意,二人似乎是久未谋面的情侣,不,甚至比情侣还要亲三分。
徐巧云一愣之下,扭头就走。先生吓了一跳,连忙追上扯住她的衣袖,大喊道:“不,不,这完全是意外,我真想不到他会寻到这儿。梦晋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确是这样,这完全是误会。”张灵一瞬间被巧云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他本来只是凭着自己心性与先生交好。自从少年时跟先生在一起,他觉得世间只有先生才是自己的知己。直到长成青年后,他依旧不恋女色,只把伯虎先生当成他生活中唯一的寄托。想不到前几天,先生突然失踪,他岂能不着急?他惊慌之下四下打听,数次到到唐家酒肆询问。老唐对于儿子的这个密友早就熟悉,因他曾牵连影响到儿子科考学业,自然不喜欢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他。张灵无法,只好瞅着老唐外出购货之时,偷偷溜进店里偷问唐申。
其时唐申已经是半大小子,已经在店里打杂生活。唐申虽然年少,因父亲对哥哥关爱有加,不让哥哥干活,只让自己在店里帮活,心里却也存些不满。不过自从嫂子进了门倒也勤快贤慧,替了他不少家务活。眼见哥嫂外出数日不归,家里的杂活又全落到自己和娘身上,心里自然有一点委屈,张灵一打听,他就把哥哥的去处透露了。张灵这才急急忙忙从苏州乘船经大运河赶过来。
“对不起,嫂嫂,我真是有些日子未跟伯虎哥纵酒论诗论画了,一时见不到他,不免四肢无力头脑发昏。嫂嫂且请放心,此番已得见哥哥,已聊解思念之苦。张灵不便打扰,现在就回苏州,二位请自便。”
一见张灵惊慌凌乱的样子,倒也让巧云感动。似乎男人跟男人之间也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或者叫做友情吧?不错,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例子,比如俞伯牙与钟子期,一曲《高山流水》将二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钟子期意外谢世,俞伯牙竟摔琴谢知音,从此世间再无他的琴声。现在,她的先生和张灵也会是这种样子?两个人虽整天癫狂,不过联结他们友情的应该是诗书画艺。张灵的才气好像不比先生差多少呢!
但只一件,张灵的“得钱沽酒,不问生业”品行,却是徐巧云最担心的。他这是咋的了?为何要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张灵本来就家业艰困,家中不但无一童仆,父母整日亲身耕作,连一日三餐都只是勉强维持,而他只是依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整日和先生泡在一起,难道不会影响到先生的未来?
眼见张灵远远地离去。先生似乎有些遗憾,道:“好不容易他乡相遇,想不到被你三言两语给打发走了。”
“哟,你今晚还想跟他抵足而眠啊?既如此,倒不如我走好了,就让他回来陪你好不好?”巧云说罢,立刻把脸色给放下来。
“你要走?你要往哪里去?”先生闻听开始紧张。
“杭州如此之大,又有许多歌坊,我去哪里不可以?总比守着一个酒气熏天之徒度过一夜自在。”
“不不,那怎么成?我刚才只是戏说,抱歉抱歉……”先生连忙向徐巧云深施一礼。
自从第一次见过巧云的面,探知她的人品相貌后,先生内心早已暗暗发誓,此生必与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哦!他的岳父也算是苏州城里的知名人士。徐氏针灸,名满苏州,曾治好疑难杂症无数,乡民中口碑颇佳,有这样的岳父,他何敢造次唐突?
但巧云今天的确是动了些怒气。不是吗?跑出几百里来正玩得开心,张灵居然又追过来,这叫什么?不行,非得给先生一点教训不可。
于是,当年的苏堤之上便上演了这样一幕:一个美丽的娇娘急匆匆向前碎步快走,另一个文弱的先生慌慌张张在身后紧紧追赶。直到两名巡堤的捕快上前将先生拦下,疑心他大白天滋扰妇女,巧云才惊慌地停下脚步回身解释清楚。
乱哄哄一阵后,捕快无聊地走了。先生自然被整得垂头丧气,巧云其时意外发现张灵的身影在湖边徘徊,便有些过意不去。
却在其时,张灵看到他们二人在湖边纠缠,又惹得捕快盘问,正急着赶回来。一见事情完结捕快将要离去,自己却也要离开。先生心中恋恋不舍,只偷偷看他一眼,又偷偷观察徐巧云的脸色。此时徐巧云心中一口恶气大概已经消除,总算所嫁的这个男人有些才气,他就有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也不为过。索性大方地道:“算了,既然都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晚上我们可以在一起吃个饭,你们想谈多久就谈多久,好不好?”
“可是,现在我身上一文不名,这天色……”先生又开始发愁。倒是张灵老远听见,连忙哈哈一笑跑过来,道:“这个无妨。大白日寻访到你之前,我在灵隐寺前已经卖过几张画,共得了二两银子,大概够咱们晚上住店吃喝了。”
一场小小“闹剧”终于收场。
那天晚上,先生和张灵特意选了西湖边上一家叫“青云同舍”的客店,分别要了两间上房,又要了美酒佳肴。在那个年代,二两银子能办不少事情。整个晚上,巧云只管倒茶倒酒,先生和张灵自然兴奋地谈诗论画,一时又提到沈先生和周先生的画作,张灵随手拿出那副《黑狗图》问先生:“真是想不到,无论沈先生和周先生,都未曾画过这种小俗气玩意儿。你居然这样做,是不是想毁了老师名声?”
“没那么严重吧!我只是偶然产生兴趣才画它出来,其实你不是也猜出它的意思了?”
徐巧云在一旁插言道:“什么意思?你们是拿画打哑谜啊?”
先生笑道:“你再瞧瞧那张画,上面画的是什么?”
徐巧云只好取过画,仔细察看,仍然摇头。张灵却笑道:“狗的又一个别称叫什么?”徐巧云接续道:“是犬。噢,我明白了……”
先生和张灵见状一齐哈哈大笑。笑完,二人又转回对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的议论。
“梦晋,关于沈先生和周先生,这两个老师你最喜欢哪一个?”
先生忽然提起这个问题,倒令张灵愣了一下,道:“我是不敢随意评论两位老师,你看呢?”
“其实二位先生各有千秋。依我看,沈周先生的笔法更加老到。他所作的《庐山高》,乃是凭借想象之作,画面饱满但水云空灵,我实佩服之极。另外他于数十年前所作《仿董巨山水图》,虽非巨幅,但整体石岩组合稠密,层峦相叠,又山溪幽长,其势纵深,真乃我辈所学山水中之摹仿佳作。至于周先生,他的画构图清旷周密,笔法清新自然得体,独成一家。此二位老师,都于我得益非浅……”
“但我还是喜欢沈周先生的画多些,他的作品显得厚重大气,而周先生稍显轻灵些。伯虎,我却再有一个比较,你跟我之间呢?”
“咱俩啊?算是相当吧!或者我要比你稍稍出那么点头……”先生在张灵面前一向很有自信。
“快拉倒吧!你分明是自我感觉良好,我还觉得比你要强几分呢……”张灵却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
杭州旅舍中的夜晚,浩月当空,先生和张灵侃侃而谈,巧云只坐在旁边看着两个人大杯畅饮谈笑风生,只抿着嘴儿微笑不语。
画面之外,我却又静默地观望烛灯下的两个古人,内心稍稍发出些感慨。且问世间文武大家,到底谁大人物是英雄?当历史的年轮行进到一定空间,岁月一定会把渣滓荡洚一空,剩下的是否都是精华?
只可惜,因为少年才气和县考得意,先生自负和自傲的性格已经显现。不是吗?他崇敬于自己的老师,而自负于学友张灵,包括允明和徵明。先生的画作在后世的确有些价值,据传先生的《松崖别业》图曾在北京拍出7130万的价格,但沈周先生的《松窗高士》图却拍出了惊人的1.523亿元。在国际市场上,沈周先生的画作似乎升值空间更大,远超先生。至于周臣先生,他的画作虽然因名气所累,在国际市场上也曾有超越先生之作。
这里面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先生当年拜周臣先生为师时,二人画作笔法几乎相同,后先生名气远盛,上门求字画者络绎不绝。先生时有酒醉或不喜作画时,便拿周先生所作之画作具名顶帐。
还有一件意外,因两人风格相近,曾有人拿周先生画作挖掉题款,然后贴补上先生名字,再拿去祝寿。虽然这些都未经证实,倒也可以显示先生当年在绘画方面颇负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