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与平湖之行,似乎稍稍抚慰了先生的痛失亲人之痛。
自出游归来,先生的确多了些兴致。这段时间里,他接连做了不少事情,比如于冬月初写了长篇行书诗卷,内中全为自作诗,有《骢马驱》、《紫骝马》《夜中思亲》等,是系献给史君之作。他的惬意写作,甚至得到了文林老先生的祝贺,赞其笔锋颇有“二王”“赵子昂”和米芾之意,并亲笔为诗卷题诗。
此幅书卷,竟然传至后世,现藏在故宫博物院内。至于史君,先生只是一提就过去,竟不知其人是谁,甚是遗憾。由先生所遗留的书法真迹来看,其作品多为行书,至于正楷及草书,竟难得一见。若是推断,先生于楷书肯定是行家,因当时科举取仕,必以端正小楷行文,先生后又得过乡试第一解元,楷书必然成器。另外关于草书,先生应也不陌生,因为他的大哥兼好友祝允明本身就是草书大家,文徵明对于草书也是擅长。先生一生性格放浪,岂能从不练习?事实上却是,先生的草书几乎举世无所踪迹。
接下来,先生还曾投入研究学习《东馀画论》,他的画艺水平,因为作画理论上的提高,亦得到很大进步。除此之外,他还开始大量寻访搜集历代有关诗书画方面的著作,家中书橱日渐充盈。当然,这些都得自于他生活条件的暂时好转。因为有允明、沈周先生和周臣先生的再三推荐,此时苏州府内已经有不少文化人士,包括一些富裕商户,已经开始购买和传播先生的字画。
冬日的一天晚上,天气真是挺冷了。先生正在客室内烧着炭炉,就着烛光开始研究推敲新得的一本《太玄集注》。那本《东观馀论》,前几日却是被徵明借去了。
因为条件的好转,他现在甚至还可以喝一点上好的碧螺春茶。他现在正品着香茗,独自沉浸在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之中。他的专心研究其实有两种作用,第一是可以应付科考,第二是对传世的古籍作一些校对。古时候的典籍,有着丰富的治国思想,必须从中得到很好的汲取。但在汲取古代思想的同时,他也发现其中存在相当谬误。
这种投入,肯定非至一日两日,好在此时先生现在能够耐心坐下来,且于学习校注中修心养性。
先生正一笔一划校点着,门外忽然有人喊:“伯虎在家吗?”
“是徵明来了?”先生微微皱一下眉头。不是他不爱搭理这位老弟,实在是投入学习之际,谁来打扰他都是一种罪过。再一个,这个徵明近期常来借他的书,借书是一种交流,只要是好友,但借无妨,可徵明却有一个小小的特点令先生不满,每每借了书,他却喜欢在上面写写画画作些校点。倘是一般的书也就罢了,他所借走的书里,有些很是珍贵。先生有心不理他,又感觉不太合适。是故,先生立刻高声应着:“门未关,你进来吧!”
只见徵明怀里抱着一本书,笑嘻嘻地进来。一见先生案几上的茶壶,嗅嗅鼻子,道:“好香,你今日又弄到好茶了?”
“坐下喝一杯吧!尝尝这茶怎么样。”先生手里替他拿茶杯,眼睛却盯着他怀里的书,正是前些日子所借《东馀画论》,他却不顾倒茶,着急地一把将书夺过去翻看,只见书中第一页上,果然小行楷题写着“唐伯虎富藏书,饮子畏小楼诗”字样,其后又有一首题诗。先生看也不看,埋怨道:“你又给我乱题乱画?”
“哎,伯虎,我可是好心好意。你就想想,谁家的藏书不是多人题跋?有更多人阅看,才说明你所藏之书更有价值。”
“你这是歪理吧?家中藏书,首要一件是不可随意污损,你若是这种腔调,往后还是少借些。”
“哎哎,你先别急嘛,你看看我写的诗,要不我念给你听:‘今日解驰逐,投间傍高庐。君家在皋桥,喧阗井市区。何以掩市声,充楼古今书,左陈四五册,右倾三两壶。我饮良有限,伴子聊相娱。与子故深密,奔忙坐阔疏。旬月一会面,意勤情有余。苍烟薄坛友首,振袖复躇踌。’咋样?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我是在帮你传播名声呢!”
先生听了颇有意味,这才略点点头道:“这次倒还罢了,下次记着不要这样做,再如此,连茶都不给你喝了。”一边说着,一边捧一杯茶递给他。徵明接了茶,笑着道:“彼此彼此,我家那些藏书,却也有些你的题跋,你都忘了?”先生一拍脑袋,忽然笑了,道:“那现在咱俩算是扯平了。对了,前番叫你出去游玩,你也不去,这些日子忙啥呢?”
“自父亲致仕之后,一直在家养病,前些日子状元郎吴宽吴侍郎不是守制在家?父亲非要我拜他为师,每日里听他指点,以利于明岁会考有些长进。”
“是这样?”先生听了,内心稍稍震动。吴宽可是苏州府的骄傲,徵明竟拜他为师了?似以吴宽之文采,将他以为师完全可以精进。但是,自己纵有心也去拜师,凭一介穷家布衣,既无显赫家世,又无富裕财产,又凭何相见?心思之下,脸色微微阴沉。他的心事立刻被徵明察觉。都是多年的好兄弟,彼此心气几乎都相通呢!徵明道:“伯虎,你是不是也想拜吴状元为师?不如我跟父亲说一声,让我父亲想想办法。”
这年冬天,先生人生中又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达成心愿,经文林先生介绍,先生终于见到仰慕已久的吴宽状元、当朝礼部侍郎。
在见吴侍郎之前,先生稍稍做了些准备。这些年,他所作的诗文歌赋积攒了不少,他已经全部认真整理抄写一遍,并装订成册。等见到吴侍郎时,文林先生为他说了不少赞扬的话,说他聪慧灵性,勤奋好学,又富于创意。他所抄写的诗卷,很令吴侍郎惊奇,细细览过之后,微微点头,听说他画艺出众,又令他借着自家后花园假山高树,现场作画一幅。先生唯唯诺诺听命,一时作罢,呈给吴侍郎,但见画作之上石质坚峭,皴法斧劈,笔法劲健,墨色酣畅淋漓,分明带有宋元之风。
吴侍郎一看就喜欢上,沉声道:“想不到吴门之内又有后浪推前浪之辈,也好,我正赋闲在家,若不嫌弃,闲暇时大家倒可在一起研讨些文字游戏……”
先生自此不时到吴侍郎家,听他讲些文学之道,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忽一日,先生归家,却见唐申领着一人拿一封书信在门口,说是从有客船从杭州捎过来的。先生接了书信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那封信居然是湘君姑娘写的,第一句竟是:“伯虎先生敬上,在您接到此信时,湘君已无颜苟活世上,决意脱离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