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太困了,一觉醒来,蒋桂娘才发现睡在身边的董琬不见了,她顾不上吵醒儿子,急忙问一宿未睡守在破庙旁的陈侍卫长。
“董琬呢?那伙女人呢?”
“刚走不久,是那几个女的悄悄叫醒了她,一块嘀咕着走了。”陈侍卫长说。
“你怎么不拦住她,追得回来吗?”蒋桂娘着急地说,“她可是忠王的妻子,被抓了,只有死了。”
“恐怕追不回来了,娘娘,外边天还未全亮,追出去,怕那些女人生疑,我们大家的安全重要,你和小王子的安全更重要。”陈侍卫长说。
“董琬啊,董琬,怎么这么多事,自找苦吃呀。”蒋桂娘叹息起来说。
董琬要离开,是她觉得无颜面对蒋桂娘和太平军的人,是她这一生的耻辱。无论怎样都洗刷不掉。躲在这庙里的人,除了蒋桂娘和她的儿子,其他的都是英王府的军士,都知道她曾经是忠王的妻子,而且是宠妻,如今沦落成风尘中人,如果一路同行,她怕大家耻笑。当同行的几个想趁这黎明时分离开时来叫她,她毫不犹豫地起身悄悄走了。她怕惊醒旁边的蒋桂娘,没有一点响动,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只有那些醒了护卫和守在门口的侍卫长目送她们。她知道,英王娘娘的这些卫士都巴不得她走,怕她又玷污了他们。
董琬一走出破庙门,就一直走在她那伙姑娘的后边。不声不响地离开英王娘娘,她也觉得心中有愧,有些难分难舍。在忠王府和英王府之间,她认为蒋桂娘和王尚书对她是真诚相待。每次去英王府,都一块聊天,留她吃饭,一块去英王府那很小的园子中喝茶,但从不留宿,怕忠王府的人不高兴。她也想跟英王娘娘走,但英王娘娘一道的有二三十人,这些人不可能都像英王娘娘那么理解,善待。她有种负罪感,所以才下决心离开。
董琬已经离同伴有段距离了,当从田间小道要拐向大路的时候,她看那几个姑娘被一队清兵拉住了,又拉又扯的。她听见她们在哭,在喊,吓得魂飞魄散地拼命朝那玉米杆地里跑,一直钻到估计看不见自己了,才伏在地上低声地哭了起来。那几个姐妹被抓走,最多不过被抓去被玩弄一番,而她被抓去,一旦经不住恐吓、拷打,暴露了曾经是忠王的妻子,肯定是先奸后杀。她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动弹。过后不久又听见有一队人的脚步声朝那破庙方向跑去,她更不敢动了。又过了好一会,听到脚步声又从破庙方向朝外走了,她就更不敢动了,就这样一直趴在那儿,顾不得蚊虫叮咬了,从白天一直到深夜。当天黑以后,她又听见有人从破庙方向朝外走了,她估计这次是英王娘娘的人离开了破庙,早上那队人肯定是清兵,但怎么没抓到人呢。她不敢多想,到了半夜,董琬又饥又饿,冷得发抖打颤。她实在熬不住,又不敢一个人独自走夜路。也不知道该朝什么地方走。家肯定满门遭灭,通匪连坐。她现在只想去那破庙中躲一下寒冷,找口水喝。她战战兢兢地钻出那玉米杆地,步履蹒跚地悄悄朝那破庙走去。走上台阶,走到半掩的破木门边,正要伸头朝里瞧,猛的被伸出的一支大手抓住拖了进去。
“是你跑出去告的密吗?”抓她的人是陈侍卫长,他粗大的手捏住她的脖子问。
“不是,肯定不是,我一直躲在玉米地,才爬出来了。”董琬尽力解释说,“可能是那几个女的,被清兵抓了说庙里还有人。”
“我估计也不是你。”陈侍卫长松开她的脖子说,“如果是你出卖了英王娘娘,清兵不会那么快就撤走了,肯定要派更多人来搜查。你怎么还没走,还跑了回来,董琬?”
“我一个人不敢走。”董琬依然颤抖说,“清兵没搜到你们?”
“我们躲后边的山林中去了。”陈侍卫长说。
“你咋还不走,一个人留在这儿?”
“其他人趁天黑保护娘娘和幼王朝广西走了,我要留下来等王尚书的消息,派出去的人都还没回来。”
“王尚书被抓了?还是死了?”
“不知道。”
“有吃的吗,我饿极了。”董琬终于忍不住说。
陈侍卫长从包袱里掏出个馒头,伸手递给了她。她完全不顾哽咽,不顾过去的颜面,啃了起来。
“慢些吃,那边陶罐里有水。”
吃过馒头后,董琬虽然还是饿,但不好意思开口要了。
“要等王尚书多久?”董琬隔了会问。
“等到有消息为止,天黑你不敢走,天亮后你赶快走。”
“我一个人更不敢走,我陪你在这儿等。”
“担当不起,你是忠王娘娘,我是英王的下人。”
“我真不敢一个人走了,白天看到那几个姐妹被抓,真的吓死了。大哥,我们都这个处境了,别说什么忠王娘娘了,都是逃命的人了。答应我,陪你一道等王尚书的消息,有了消息我们一道走。”董琬哀求他说。
陈侍卫长心软了,估计她一个人兵荒马乱走出去也是造孽、遭罪,才点头答应了。
董琬困了就靠着他睡了会儿,饿了就吃他包袱中的馒头,喝些那土陶罐中的生水。七天过去了,包袱中的馒头也吃光了,当他拿出最后一个馒头,分了大半给她后说:
“不等了,再等久只有饿死在这儿了,有消息早该来了,吃了它,天黑就上路走。”
“别丢下我,往后我帮你煮饭,帮你洗衣,我们往哪儿走?”
“广西,追英王娘娘。”陈侍卫长笑了说,“还煮饭、洗衣,你会吗?”
陈侍卫长听董琬一说,心醉了。过去的富家小姐,忠王娘娘,如今也成了可怜的落难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他不忍心丢下她了,带着她一路去追英王娘娘,一段上千多里路的流浪。
陈侍卫长等不到王尚书的消息,干粮已经吃光了。派出去的人都杳无音讯,只好带了董琬在晚上离开了破庙。而王玉莹一行人在夜色中遭遇了清兵的围攻,她和她的卫士是在逃离天京城几十里时被围堵的。保护她和陈三元的卫士们都是赤手空拳,面对的是高举火把手持刀枪的几百个清兵团。三十多名卫士全部战死,只剩下王玉莹背着陈三元最后被围在中间,惊慌失措,绝望透顶。这种残酷、血腥的战斗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徒手的卫士一个个相继在一番搏斗之后倒下,倒在血泊之中,尽管如此,没有一个英王府的卫士丢下她跑掉,都是护卫她和陈三元而和清兵搏斗。英王府的卫士倒下了,三十多个,而清兵也倒了一大片,躺卧在血泊中。此时清兵都举着火把,围住她,见她是个女人,还背了个孩子,都惊呆了。
“是什么情况,都围在这儿?”一个清将模样的人骑马提刀过来,见围了个女人便问。
“报告,徐将军,一群赤手空拳的几十个人袭击我们,被我们都杀光了。”一个兵士报告说。
“杀赤手空拳的人,你们真下的手啊。”徐将军名叫徐月捐,是曾国藩手下鲍超的战将。他说,“叫你们搜捕太平军的漏网之鱼,你们怎么同老百姓干上了。”
“报告将军,这几十个被我们拦住,不准我们盘查,打了起来,他们都身手不错,拼命保护的是那个女人和她身上背的孩子。我们也 死了不少人,这伙人肯定不简单。”报告人说。
徐月捐听了后跳下马,朝围在中间被火把光亮照的睁不开眼,背着个小孩的女人走去,一看,大吃一惊。这人就是著名的江南首富王信照的长女,后来听说嫁了陈玉成,做了英王府的尚书,十多年前他见过,此刻他一眼就认出。于是吩咐手下立即安排马车送到他的府邸去,而且不准声张,看见王玉莹母子被送上马车,有一队清兵押送走了。他才又骑上马,朝其他地方巡视检查去了,到处都是战火后尸体和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血腥的味道。他骑在马上,后边是一队亲兵。他在想,也许是太幸运了,碰巧了。他的父亲和王信照是世交,他也到过王氏府邸,也见到过她。如果今晚他不是碰巧赶到,被其他人抓了,她英王妻子和尚书的身份被识破,不仅是她,恐怕陈玉成儿子的性命也要丢了。他望着夜空,暗自说了句谢天谢地。
经过很长时间颠簸,马车在天亮时间到了一座府邸。跟来的那队清兵,很客气地请她下了马车,把她和陈三元交到府邸迎出来的几名佣人手中,交待一番,就又驾车骑马走了。
这府邸原先是个太平军将领的住宅,称之为将军府。太平军败走后,徐月捐就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府邸。虽然不大,三进院式的宅院。太平军的将军驻扎时,还专门进行了修缮,古色古香,别具风味。徐月捐看上了这院子后,什么都没动,只是叫人把院门口的将军府牌匾,换成了徐府的牌匾,他认为将军府太俗气了,就像各地纪念张飞而建的将军庙一样,换成徐府文雅一些。
王玉莹和儿子被府上的佣人安排进了一间宽大的房间,面朝天井,十分明亮。她抱了儿子陈三元,一进屋就惊魂未定地立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屋外的天井。她不知道那个姓徐的将军把她弄到这儿来干什么,是囚禁吗,不像。是要打算以后强迫她吗?她也不知道。反正她的身份现在还没暴露,那些人还不知道她和陈三元是谁。她尽力去猜,猜不出。九死一生,几十个护卫都为她和儿子殉身战死,那一幕她现在还历历在目,都是奋不顾身,没让清兵靠近她和儿子,一想到才不久的血腥一幕,她忍不住泪如泉涌。
“夫人,请梳洗,换身衣裳。”两名佣人端来两个大铜盆的水进来说。
另外一名佣人也捧着大人和小孩干净的衣裳进来,放到床上,才退了出去,关了房门。
十多天过去了,也不见这个姓徐的将领来过问自己。王玉莹更加迷惑不解。每日饭菜有佣人送来,还算不错。她问过佣人,为什么把她和儿子囚禁在这屋里,佣人告诉她,没有囚禁她。她可以带孩子到宅院里走动,但不准出府邸的大门,到外边去。佣人说外边很乱,到处是强盗出没,灾民,难民涌动,府邸有军士守卫,很安全。这样她除了闷在房间,就可以牵着正在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陈三元在宅院里到处走走解闷。虽然如此,还是排解不了她心中的郁闷和猜疑。
一天晚饭过后,徐月捐回到府上,脱了战袍,穿了件长衫,在佣人的带领下,来到王玉莹的房间。他近三十多岁年纪,长像斯文,不像个武夫。他进屋后四处看看,佣人搬过座椅后才坐下,吩咐佣人替他和王玉莹斟茶。
“王小姐,受惊了吧。”徐月捐坐下说。
“请问徐大将军,你把我们母子囚禁在这里什么意思?”王玉莹抱了陈三元,坐到床沿边问。
“这哪是囚禁啊,王小姐用词不当。”徐月捐笑了说。
“不是囚禁,为什么不准我走你的府邸大门。”
“是为你和儿子的安全考虑。你和别的人不一样,别人可以随便进出我的大门,你不行。”
“你知道我是谁?”王玉莹吃惊地问,一脸惊讶。
“我不光知道你是谁,而且早就认识你,见过你。你那年十岁,有八九年的光景了。”
“我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徐月捐,家父是徐继先,同王信照老先生是世交。想起来了吗?”
“徐伯伯,我知道呀,你是......”
“徐继先是独子,家父去年刚过世。我在湘军中任职,供职于曾大帅和鲍超将军。”
“既然你是湘军,你又知道我是谁了,为啥不把我交出去处置,而要囚在你的府上?”
“王小姐,一你父亲和我父亲是世交,二当初我父亲主张王徐两家联姻,你父亲推托你还小。你虽然嫁了陈玉成,但陈玉成是我崇拜的人物,大小战役上百次,屡战屡胜。曾国藩大帅也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英雄。我比他年长,更是自愧不如。我见你的时候还很小,但我见了就很喜欢你,印象很深。所以当那天晚上数百兵丁围住你,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父亲,还有桂娘他们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把你派马车送回来时,我就连夜赶去了王氏府邸。我怕连坐,伯父一家凶多吉少。到了一问,才知你父亲和家人预计到太平天国的命运结局,王伯伯早就变完了家产,举家迁到南洋去了。王伯伯真了不起,有先见之明。”
王玉莹一听又惊又喜,泪水直往外流。
“蒋桂娘也是没有被抓被杀的消息,就是好消息,逃脱了,躲过了屠杀。只有吕慧娘还在胜保手中。看来,陈玉成的三个妻子和两个儿子都还活着。你和陈三元在我府中。”
“求你了,徐大少爷,你能把慧娘从胜保那里救出来吗?我和桂娘当初派了很多人出去,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探到她的半点消息。”王玉莹一听慧娘还活着,她留泪哀求说。
“救不了,别说是我,就是曾大帅出面都不行。胜保是什么人,你们可能都知道。”徐月捐摇头叹息说,“你至少应该高兴蒋桂娘和她儿子还活着,吕慧娘还活着,你和陈三元也还活着。”
“你打算呢怎么处置我和我儿子?”王玉莹直接问。
“你怎么这么问,王小姐?”徐月捐喝了口茶说,“陈玉成不该死,慈禧和曾大帅都这么说过。太平天国的其他人都该死,石达开、李秀成等降与不降最终都是死,而陈玉成不一样,他虽然是叛贼,是天国的英王,但他是个国家的人才,杰出的军事将领,他降与不降都可以为国家为民族效力。”
“说到底还是为清廷效力,玉成不可能,他才选择死。徐月捐你说实话,你把我囚在这儿该不是想强娶我吧?我都不会从。从了就玷污了英王的名声。”王玉莹口气坚决地说。
“王小姐,我不会有半点强迫你的意思。”徐月捐赶紧站起来说,“蒋桂娘逃走了不说,只要外边人知道你还活着,被抓走,你和吕慧娘在外人眼中,或者在后人眼中都把英王的名声玷污了。”他走上前几步,站住说,“我又不敢放你们母子出去,一旦被抓,肯定死。王小姐,你不为谁,也该为三元想,把他养大,让他活着。你要是愿意,我给他改个名,收他为义子,就叫徐三元。至于你,我不强迫你嫁我,至少要使三元活着,陈玉成有个后代。”
王玉莹知道父亲和家人平安无事,躲过一劫,已经欣慰了。如今她又陷入迷惘,痛苦不已。她和吕慧娘先后落入清将之手,无论什么原因,无论什么遭遇,后人都会认为这两个女人沦为清将小妾,背叛英王,败坏英王名声,令人不耻,遗臭后世。这话她对吕慧娘赴军中前说过。如今轮到自己总不能为了顾全名声而置小小的陈三元不顾。过了些时候,她向徐月捐提了建议,想设个灵堂在房间,一年为限。徐月捐告诉她陈玉成死后到天京沦陷已经三年多了,你和桂娘二位娘娘守灵已经三年了。现在别说一年、两年他都等她,但还是先把陈三元的名字改了,先收为义子,避免引出事端。
按照她和他的要求,陈三元改名徐三元,收为义子。一年后,她和他结婚,悄悄地进行。婚后,她为徐月捐生了二儿一女加上徐三元,共三儿一女就由王玉莹在府邸开馆授课,教育四个孩子直至长大成人。当清王朝被推翻,辛亥革命后,徐三元已是年近四十六七岁的人了,而且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了。王玉莹已经是老太婆了。她认为改朝换代了该把三元的生世告诉儿子了,她找出了珍藏的天王封诏,告诉儿子,他是陈三元,是英王陈玉成的亲生儿子,可以公诸于世了。她以为儿子会惊喜,没想到儿子却对她说:
“妈,你怎么能让我活下来,认敌为父,你让我今生今世再如何做人,愧对生父。妈,我还有脸去说我是英王的儿子吗?妈,你和我都把脸丢尽了,你做了徐月捐的妻子,我做了他的义子,我们母子俩都玷污了英王,成了历史的笑话。妈,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有儿女了,我怎么为人父,开口对儿女讲,认敌为父,苟且偷生。他们的爷爷是英雄,父亲呢,是什么样的人?妈,当初你真该让我死,不该让我活下来。我活了下来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人耻笑,辱骂,就是个行尸走肉。”
说完这话,陈三元抹了抹眼泪,过后不久,抛家弃子,离家出走,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每日诵经吃斋。三元一走,王玉莹也心碎了,绝望透顶,开始每天念经数佛珠,望着天花板,变成了个麻木痴呆的老太婆。
历史就是如此的残酷和现实。好似永远在和善良的人开着玩笑,书写着令人荒唐而又凄凉的故事。一代英雄的儿子出家了,念经超度去了。历史记录的都是悲剧,而这种悲剧又在不同时期、时代不停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