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僧僧不语,雨村不耐烦了,就退出来,想到个附近的小酒馆喝杯酒,于是就移步行来,下山,山脚下有酒馆一家,于是就抬脚走了进去。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只听到相邻酒桌上一人招呼,雨村兄!接着那人就来到他面前,请他去和他一起喝酒。读书人吧,多少视力都不算好,有些近视眼,恍忽了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京城旧相识冷子兴,平时负责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的古董贸易,雨村很佩服他,能说会道,眼力过人,曾由衷地称赞过这冷子兴有个有作为有大本领的人。而冷子兴也愿意同读书人出身的贾雨村相交,沾些斯文气,因此俩人倒是情投意合,在京城里也常坐下喝茶聊天。只是雨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
二人寒暄了下,冷子兴邀请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新的酒肴,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冷子兴见多识广,提及京城中发生了一件异事,又对雨村说,这说起来,和你算是远房亲戚。雨村笑,说我京城无人。冷子兴就娓娓地讲述起贾家的宁荣二府。雨村笑,若真论起来,虽同谱,但他们那等荣耀,我等自知差距较大,不便去认亲,故越发生疏了。冷子兴说,贾家二府这两年不比先时光景。雨村不解,之前路过时在墙外看那宁荣二府院落是何等气派呢。冷子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人口多,事务日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但主仆上下,都是享受惯了的人,没有运筹谋划的当家人操心。排场大了去了,只是个空架子罢了。而且他们如今的儿孙,娇生惯养,一代不如一代!雨村与贾家虽同姓,便真不清楚,于是就很奇怪地问,这样的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的道理,他们应该是最懂教育的,哪里会像你产的那样不堪呢?
冷子兴就开始讲起了自宁国公荣国公的家族史。这个冷子兴啊,真不简单,就像当今的娱乐记者,专门写曝些明星的隐私,大概也是职业习惯,你想,专门搞古董的,眼光多毒辣,见微知著,以一管窥全青天,了如指掌。古董商人,明查秋毫,推及及理,大家族的管理,也是如此。
我简单梳理下,这个宁荣国公,是亲兄弟俩个,宁国公是哥,荣国公是弟弟。宁公死后,他长子叫贾代化继承了官位,也有两儿子,长子叫贾敷,可惜八九岁上就死了,只剩下一个独子叫贾敬,继承了他爹的官位。但他常与道士们在一起,久了,也不回家了,只在道观烧丹炼汞,不问别的事儿。他一心求长生不老,对家庭官位没了兴趣,这样,儿子贾珍早早地继承了官位,贾珍有一子叫贾蓉。贾珍因他爹自小疏于管教,因此不学好,整天无法无天找乐子。
而荣国公有两儿子,长子叫贾代善,娶了南京城有名的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儿子,老大叫贾赦,老二叫贾政。现在代善离世,但夫人还在,府里人都叫她史太君。贾赦就继承了官位,为人不错,不太管理家事。弟弟贾政,倒是自小爱读书,品性端方正直,皇上给他封了官职为某个局的副局长。贾政两个儿子,老大叫贾珠,也聪明好学,十四岁考中进士,娶妻生子,可惜不到二十岁,病死了;后来夫人又在大年初一生了个闺女;又过了十多年,贾珠病逝后,贾夫人再次有孕,生了个儿子,真是奇怪,一落地嘴里竟然衔着块五彩晶莹的玉,玉上还有字呢,奇怪不?
雨村第一次听说这世上竟然有衔玉而生的小孩,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冷子兴冷笑着说,都这么说,他奶奶史老太君更是拿着宝贝的不得了。但周岁抓周时,政老爷试他志向,摆了无数,看他抓啥,不想,他越过笔啊纸啊,书啊等,伸手就把那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他爹一见就不高兴了,说将来啊,不是流氓就是色狼,因此自那后也有些失望,不怎么珍惜。只有他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疼宝贝孙子。
冷子兴接着讲,慢慢地小孩儿十来岁了,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笑死了,将来准是色狼流氓类的祸害!
谁知雨村反对他的看法,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冷子兴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没有大学问,又看雨村说得这么严肃,就忙向大知识分子请教。雨村当过家教,自然口才极好,谈古论今,就开始发表了对天地与人才,天地与大仁大恶之间的关系的演讲,举了好多典故,从开天辟地有人类开始,到历史上的好人坏人,不好不坏人,怪异人种种,进行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这一段文字非常多,好奇有兴趣的可以找出原著读读,)这又天又地又气又风的,把冷子兴唬得一惊一乍的。
我再试着小解下雨村同志的演讲。他的意思是,天地产生了人,人类又分,大仁大义和大奸大恶,除此以外,没多大差异的庸庸碌碌之人。大仁大义是顺好的时代出现的,天地之正气,应运而生;大奸大恶的,就是乱世道而出现的,如历史上有名的尧、舜、禹、周文、武王、孔、孟、老子等就是大仁大义;而蚩尤、共工、桀、纣、安禄山、秦桧等,则属大奸大恶。天地正气是清明灵秀,大仁大义的人就承受着这种正气;天气的邪气是残忍乖戾的,大奸大恶的人就承受着这种邪气。正气中还有一些多余的气,就漫无所归,飘散在空中,为甘露,为微风;那邪气不能荡溢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凝结充塞在深沟山谷中,也有些跑出来,与正气相遇,这样呢,正不容邪,互不相让,形成风水雷电。
如果谁承受这种正邪互不容的气呢,那他就既不是大仁大义也不是大奸大恶,比一般人聪明,举止怪异,这样的人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是情种情圣,生在清贫的读书之家,则隐士高人,纵然生在穷苦之家,就会成为有名的音乐舞蹈戏剧杂技类的人。又举了例子,说比如陶渊明,卓文君、崔莺莺等。
雨村的这一番讲话,颇有理论功底,让冷子兴瞬间长知识了。
贾雨村看到听众敬佩的眼神,更激发了他的演讲热情,渐入佳境,他接着又从自身短暂的家教生涯说起另一个南京城甄家差不多的孩子,也是常说些维护“女儿、姐姐”这样的话,觉得女儿极尊贵,平时说起女孩名字,要拿茶漱口涮嘴才行别糟蹋了这样的好字儿。平时也是痴呆暴虐顽劣,但见了女儿们,则变了个样子,乖得不得了。
冷子兴又说了贾府中几位姑娘,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也是个个长相貌美,知书达礼。因之前雨村说在林如海家做家教,冷子兴便说林夫人即是贾家赦政二公的胞妹,名叫贾敏。雨村一听,登时明白平时女学生为什么写“敏”时的困惑,现在明白了,唉,我那女学生也是个聪慧姑娘,百里挑一的不凡。
雨村又说起刚才冷子兴提及的衔玉公子,就奇怪贾政哥哥贾赦没孩子吗?冷子兴说我还没讲完贾政呢,他还有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那个赦老爷,也有一子,叫贾琏,也二十多岁了,也买了个官做,也就不太愿念书了。后来亲上加亲,他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内侄女,这个少夫人哪,可是个人才,上上下下没有不称颂他夫人的,“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一听,又想再续起刚才演讲的有关正邪天气之类的学说,用贾家这几位来印证他的理论高深确凿,但这次冷子兴真有点不满了,心想怎么你就得波得波地说个没完了,不就是读书人嘛,你反正赚得钱不如我多,你显摆啥啊,你能行了吧。他于是就毫不客气地打断雨村的话,说,不管他们正也好,邪也罢,别说那些别人家的事儿啦,咱喝咱们的酒!
雨村也笑,说好好,喝了这一杯,咱就撤吧,回晚了,小心关了城门,咱们进城以后再细谈谈,也可。呵呵。冷子兴见雨村很听话地不说那些了,也喝酒了,怪不好意思地,就稍客气了一下说“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但雨村已喝尽酒,坚持先回城再说。
于是两人结账买单,正想走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谁呢,雨村忙回头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同被革职回家的张如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