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怎么也忘不了,凤姐的笑声,凤姐的倩影,真的是“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他只怨爱情的滋味美好和折磨得人百爪挠心,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了两日,“得了空儿,仍找寻凤姐。”凤姐看他又来了,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起誓,真来了,我若没来,天打雷劈类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书中这样写道:“凤姐因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
关于这位痴心的小子贾瑞,曾有争议,大多人把贾瑞之死归结在凤姐身上,认为是凤姐屡次戏弄他,又诳他,致使他丧命的。你贾瑞自己没有判断力,怪谁呢,人家之前也有礼貌的,说这说那的,对你也客气了一番,是你一再地得寸进尺,借请安之名妄图幽会,异想天开行苟且之事,人家才使用计谋的,这也算是先礼后兵吧,只是哪想到你这痴心的汉子这么不经折这么脆弱呢?
书中道,凤姐为让他知道改过,就又约他说,今天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就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屋子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害怕失约,很认真地问,“果真么?”凤姐道,“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以上这小段是原文。从两人的对话里,可看出,贾瑞必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著,将爱进行到底的决心,来悲壮赴约。甚至贾瑞说了这话,“必来,必来!死也要来的!”,这是一种什么样激情在燃烧呢,死了也要爱,被青春勃发的情欲召唤的贾瑞,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竟然,真的为自己无处释放的激情搭上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这话啊,千万别说绝了,仿佛咒语似的有灵性。
那天的贾瑞和之前的等天黑的急切心情一样迫切,不,比那天还要迫切,因为凤姐给他一个定心丸,他今天一定会得逞。这爱情的力量,让他在家度秒如年,来亲戚他烦,掌灯了,又看他爷爷睡着了,才敢动身。他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里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通通地剧跳。但是,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时,他又害怕了,不住地猜疑着,“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
正在胡猜着,只见黑魆魆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觉得一定是凤姐,狂喜不已,哪里还顾得上辨认真假?“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死死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引号部分为原文。
被情欲折磨得痛不欲生的贾瑞,这个长期被爷爷以“好好学习,考取功名”的激励下苦读,在棍棒下成长的大男孩,自见到凤姐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心中爱情的种子激活了,没人理解他,没人引导他如何处理青春期的懵懂情感,没人对他说其利害,他只有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心灵的召唤,持剑在手,来体验这爱情的美好滋味。少年笑贾瑞痴傻猥琐,中年对其沉湎情欲不能自拔深感痛惜,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青春的苏醒不可遏制地来到了,如滚滚波涛,暗流涌动,声势浩大地宣告着,我长大了!
只可惜他家境贫寒,没能像宝玉、贾琏似的在身边放个准姨娘伺候他,解闷儿;父爱的缺失,又让他在这未知的身体成长里,不知向谁请教,不知寻求谁的帮助。只是郎有情妾有意,才可成功,他读不懂成人的世界里的微妙。
再接着读原文,贾瑞如此不能压制地炽热情感的抒发,却得不到对方“那个人”的回应,本就是个奇怪的事情,但贾瑞已是箭在弦上,哪顾得了那么多?“那人只不作声,贾瑞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硬梆梆就想顶入。”灾难就在这最幸福最美妙的时刻降临了!突如其来,令人始料未及。
“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蜡台,照道:‘谁在这屋里呢?’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真相来得太残酷,那人,贾瑞一直以为是心中的凤姐,不料却是个男人!这说明,他与凤姐的约会,凤姐告诉了第三者,根本不拿他爱的表白当回事儿。晴天霹雳!
自然是这个大男孩羞臊不已,几欲钻地,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贾蓉。他转身就想逃走,可是哪里跑得了呢?在人家这一亩三分地里,贾蔷在第九回金荣闹学堂时,给宝玉的跟班茗烟出馊主意,不费一兵一将,把个金荣给教训得五体投地,此人外表俊秀,内里有心机,不可小觑。他一把揪住贾瑞,——也是贾蔷在学校的代课老师,他根本就不把这代课老师放在眼里,贾蔷很严厉地说“如今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调戏她,她暂时稳住你在这里。太太听见气死过去了,这会子叫我来拿你,快跟我走罢!”贾瑞已被巨大的灾难吓得魂附体,哪里敢去见太太呢?他就求情,结果好说歹说,说好赔五十两银子。贾蓉也趁势作梗,威胁贾瑞,结果贾瑞只得答应也赔五十两银子。他一个穷书生,哪有余钱,只得打了借条,说赌钱赌输了欠的债务。
这个倒霉的为爱痴狂的男生,为爱情付出了一百两银子的沉重债务,这还不算惨,最惨的是,临走还被从头到脚地浇了一桶肮脏冰冷的尿粪,“贾瑞掌不住‘嗳哟’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屎,深身冰冷打颤。”贾瑞方出得荣府的后门,“三步两步跑到家,天已三更,只得叫开了门。”
每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只是贾瑞的爱的代价如此沉重,我读这段,是流着眼泪读完的。贾瑞错在爱错了人,应该说是他的初恋的美好情怀,终究被冷酷的现实给斩断了。
家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么了,他少不得又撒谎,说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赶快地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此时才想到是凤姐根本看不上他,玩弄他而已,因此发恨心,再也不理这个坏女人了!再也不打她的主意了!再想想凤姐的标致模样,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里,理智和情感冲动的挣扎间,忽左忽右,胡思乱想,想了一夜,不曾合眼睡着。但不管咋说,自此只在心里想着凤姐,再也不敢往荣府里“请安”了。
读到这儿,我总觉得诳银子的事儿,凤姐应该不是指使蓉蔷做的;浇一桶冰冷的粪尿这种下作手段,也应该不是凤姐支持的。凤姐只是不出面,让贾蓉贾蔷装作她在屋里,让贾瑞彻底死心罢。谁知道呢?
这是贾瑞成长中的痛,若是就此住手,从此以后发愤读书,长志气,认定“女人是老虎”惹不得,时间久了,可能也能过去。没准若干年之后,也考中进士这个也保不准,可惜啊,他一意孤行,从没放弃过对爱情的渴望,一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