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和宝玉一早来到宁府,一直到吃过晚饭方回,他们受到东府热情款待,而且宝玉还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无疑,这一天,他们一直是快乐的。若是没有焦大这一出,在东府的这一整天,是凤姐和宝玉他们可圈可点的快乐时光。
只是,这一切,被一个叫焦大的口无遮拦的臭骂,蒙上一层阴影。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天黑了,尤氏说,派两个小子送秦哥儿家去。下人一层层地传话出去,不料,却派出的是醉汉焦大。尤氏秦氏一听,都叫苦不迭,怎么偏又派他做什么?
凤姐在旁边听着尤氏发牢骚,忍不住说,成日家说,你也太软弱了,惯得家里下人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吗?这样的敢明目张胆地顶撞主子派遣的奴才,荣府里是没有的。
尤氏无奈地说,你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没听说过这焦大吗?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关瞎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以后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
从以上尤氏口中,我们得知这个最下等的奴才也是个功劳巨大,对贾家宁荣二公有着似山高海深的恩德,可谓劳苦功高,用句现在夸人的话即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舍己为人,先人后己的高贵品质,对主人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可就是这么一个英雄似的老人,却被贾家后人如此怠慢,这与贾府一贯怜老惜贫的待人方针大相径庭。
尤氏说的焦大在残酷的战争中救了祖宗的命,这应该属于没齿不忘的恩情,但是,却为不下主人。“老爷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为什么?有祖宗时,因为救命的恩德,“另眼相待”,而所谓的另眼相待,是什么?没给房子没置地,没娶妻生子,大不了,也就是在他骂人时,“另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或者给他酒让人喝,这也就算对他救命的功劳而回报吧。难道说贾府主子冷酷无情?也应该不是吧,第二回贾政对贾雨村,第六回对刘姥姥,对他们尚且出手相助;而且同样叫“大”的人,赖大,是荣国公的奶娘儿子,那几乎与贾家主子平起平坐的,而且长期仰仗贾府这样的靠山,赖大竟然有相当于大观园一半面积的花园。这奶娘与救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就与焦大自身性格有关系了。有着光辉的历史荣耀,却常常抖搂出来显摆邀功,久了,会让人心生反感,再者酗酒乱骂,尤其是骂主子的隐私秘史,这更加让人不能容忍。可怜他一片忠心,在花团锦簇的贾府中却毫无立锥之地。他,焦大,这个老迈的忠臣,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躲之不及。
再接着看凤姐如何说,“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到底是你们没主意,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所谓的“庄子”就是比刘姥姥所居的天子脚下的村庄不知要苦多少倍的偏僻穷困的村子,逢上旱涝年,那是颗粒无收,若真是到了那儿,如罪犯劳改,也就是任由焦大自生自灭了。仿佛,宁国府还不太好意思把人置于绝境,还是不忍心的。
凤姐到底是杀伐决断的人,王家是军人世家,自然女孩子养出来有些男子洒脱性格,凤姐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在宁国府,以贾珍为代表的高管们,却是迟迟不肯打发老焦大。
毕竟荣府与宁府各过各的,凤姐只是说了自己的建议,就和宝玉坐车回府了。
照例,如开始邀请凤姐来时的隆重场面一样,尤氏等“送至大厅前,见灯火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本来这就是送客回家了,却看到了一场宁府的骂戏。原来焦大又恃着贾珍不在家,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这样黑更半夜的送人,没人愿去,就派他,瞎充管家。焦大越说越生气,干脆一吐为快,甚至口出狂言,说什么“你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些。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焦大骂人,也不是无中生有,摆事实,讲道理,先说了管家欺软怕硬,黑夜里送人,按说应该派年轻的小厮才合常理,派他去,明显是瞧不起焦大。既然被瞧不起,就要把这种愤怒诉说出来,借着酒遮脸儿,把他的多年的委屈直抒胸臆诉说出来。
“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众人喝他不住,贾蓉忍不住便骂了几句”,并叫人“捆起来”。
这“捆起来”的命令,看来是第一次对焦大实施,焦大本就满腔愤怒,现在小主子竟然胆大包天地想像捆畜牲似的把他捆住,他哪里受得了?再说也根本不把这个小哥儿放在眼里,就大叫,“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段可是揭了不止一人的短,相当于把整个宁荣二府的历史都揭了个底朝天,只是可悲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祖宗在时,感念你焦大的恩,下面的小子们,对你如此犯上招人厌的话儿早就烦透了!果然,凤姐在车上愤怒地说,“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亲友知道,岂不是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规矩没有?”贾蓉答应着,是。
这人别逼急了,逼急了保不清说啥话呢。焦大就这样。
文中提及“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真气坏了,气坏了的普通人的发泄方式,要么骂人,要么动手。动手,焦大年老体弱,应该早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只有骂了。而且这次,不比上次居功自傲地“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的叫嚣,而是口无遮拦,乱嚷乱叫,直接揭开主子们的“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真是说出的话是“有天没日”的,众小厮干脆就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这马粪和马溺作为马的排泄物,在本回中出现过二次,前一次是尤氏对凤姐跟着太爷当兵打仗时的善举,这是一种对主子忘我的忠诚,以致于年轻的尤氏也感叹不已;而第二次则是下人对焦大进行的侮辱性的惩罚。前者是主动的,后者是被动的。读到这里,悲伤似冰水从脚底漫延全身,此时的焦大定是老泪横流,内心应该是多么绝望和荒凉呢。
凤姐和贾蓉听得真切,但都装作没听见。宝玉也听到了,但他好奇“爬灰”是什么意思,就请教凤姐,凤姐毕竟是大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好意思对宝玉讲这种粗鄙的语言呢,只说是醉汉嘴里“胡吣”,说宝玉还是想着回老太太,请秦钟念书要紧。
“爬灰”解释下,即为公公与儿媳妇通奸。这焦大的著名的骂人,醉汉口的话是“胡吣”还是真言,宁府的主子应该心知肚明,但也因为这位下等奴才的话,也坐实了公公贾珍与尤氏貌似“爬灰”的传说。公公的称呼除了贾珍就是他爹贾敬,贾敬整日住道观,可排除“爬灰”嫌疑,也有人就焦大的话,探讨过“养小叔子”的对号入座,可谓惊天动地的话语,奠定了焦大在红学上的醒目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