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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紫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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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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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读红楼》连载

第九章 宝黛似曾相识初相见

黛玉该拜见的都拜见了,不知不觉得就到了黄昏,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接风的晚餐,就设在了贾府的最高领导,贾母房中。旧式家庭,即使是多么尊贵的夫人,在婆婆面前,吃饭时也要伺候,“贾珠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几个不同层次的媳妇辈,在老祖宗面前就得伺候着吃饭,这是义务,当然也是荣耀。

饭后的规矩也是颇多,先上漱口茶,再上洗手盆,最后方上吃的茶,吃饭才宣告结束,众人闲闲地说着话儿,贾母问黛玉在家念啥书,黛玉说,“刚念了《四书》”——这是好厉害的,《四书》包括《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没准,也是雨村老师建议女学生读的,你看之前他那套天地理论,没有充分的理论支撑,也说不出那一番高见。博学,雨村老师是真博学的老师。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对这些应该不太操心的,她蛮不在乎地说,“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黛玉这话是听心里了,她生性敏感,就是对着疼惜自己的姥娘,她的心里也是紧绷着一根弦,只怕说错了一句话,我这种评论,是有根据的,下面出现的宝玉问她读什么书时,她对宝玉的回答就谦虚多了,不同于对贾母的坦白。

再接前文,贾母与黛玉正谈论着念书的事儿,丫鬟来报,“宝玉来了!”黛玉心想,既然二舅母说他儿子如此恶劣,那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的没皮赖脸顽劣之极的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反正穿着华贵,长相帅气,“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更妙得是项上用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这绝对美男一个啊,黛玉奇怪了,见到的这个表哥和二舅母介绍的有天壤之别啊。眉目传情,眼波似水,看来少年的宝玉对女孩子真是有杀伤力啊。

更奇怪地是黛玉与宝玉对视后,大吃一惊,心中想到,“好生奇怪,倒像是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

天哪,第一回中那两个僧道说的“还泪”的序幕被徐徐拉开,乍相识,初相见,为什么却觉得在哪儿见过呢?这就是缘起啊,这就是情债了啊。最初的那块女娲娘娘手中剩下的石头,经过漫长的几劫后成为了神缨侍者,看到三生石的那棵恹恹的绛珠草,开始了著名的浇灌甘露,不仅那棵绛珠草活了命,复了神。而且那草又喝了愁肠水,消化知道情为何物,唉,那么,这一生情,只能用一生血泪还清那神缨侍者的浇灌,那块顽劣孤独的石头的无意浇灌,催开了绛珠仙草对爱情的渴望之花。

就这样,他们先后来到世间,来饱尝尘世俗人的爱情,欠债的还情,泪尽情了。

而宝玉见到黛玉的第一眼,多少劫之前的记忆,瞬间被激活,“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就奇怪了,两人都似曾相识,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千奇百怪的缘分了。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善”这字,注定黛玉姑娘为了爱情只会委屈自己,而不会伤害他人。又说“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这种感觉,俗世的贾母怎么晓得宝贝孙子的心思呢,贾母心里只觉得,黛玉宝玉,都是自己心头的珍贵的亲人,任何人伤不得。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问她与贾母之前的问题相同,妹妹可曾读书?而这时的黛玉的回答则完全颠覆了刚才的认知,说“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这太谦虚了!《四书》岂能与“认得几个字”同日而语?

宝玉一听这“妹妹”仅是“认得几个字”而已,就想显摆下,看她常蹙眉,就送字“颦颦”。且宝玉说“黛”这个字,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原来,黛这个字,不知她父亲林如海想到是否也有西方石头之意,取黛玉为名;而宝玉本是石头下凡,后来的宝钗称呼黛玉为“颦儿”也由此而来。

所谓的什么林石、金玉之说,在宝玉第三回送给黛玉的字“颦颦”面前,就不堪一击了,那十多岁的少年郎,一出口就是表石头意义的字儿,这是缘?这是劫?这是前生冥冥约定?

两人乍相识初相见,却感觉彼此像早就认识过似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天知道,贾母等人怎么会知道?

宝黛就这样,在一个美丽的黄昏,人间相见了。

宝玉因看黛玉常“眉尖若蹙,”就送给了黛玉一个颦字。都是十多岁的少年,再加上有亲戚,很快地他们就熟悉起来。

毕竟只是未成年的孩子,一句话说不准就要翻脸的。很快地,黛玉就领教了宝玉的喜怒无常。起因是宝玉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于是,她就很坦白地回答,她有没玉,你那玉也是个稀罕物儿,宝贝的不得了,哪能人人都像你似的衔玉而生呢?哪能人人都有呢?

刹那,宝玉发作了,他“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地摔在地上,且嘴里也不闲着,骂着说,什么稀罕不稀罕的,人的高下聪明愚笨分不清,啥也不知道,还说什么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破玩艺儿!

他这一摔啊,把众人吓坏了,这可是个命根子,胎里带来的,有钱也没处买去呢。贾母急得搂着宝玉批评,“孽障!你生气打人骂人都行,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哭了,他满脸泪痕嘟嚷着,家里姐姐妙妹妹们都没有,单我有,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也没啥有趣儿的;如今来了这个漂亮神仙似的妹妹也说没有,我还要这破东西干嘛呢,早该就丢了才是!

贾母到底姜是老的辣,很会哄人转怒为喜,就说啊,你这妹妹呢,原来也有玉,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挂念着她,又阴阳两隔地再也见不着,就把你妹妹的玉儿带了去,作个念想儿,这样呢,一则那玉代你妹妹陪着母亲尽殉葬之礼,尽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的阴灵儿也可权作了你妹妹啦。你妹妹说没玉,是不表显摆自己多孝顺你姑妈,快点好好带着玉,小心你娘知道了教训你!一面说着一面自然地接过那玉,亲自戴到宝贝孙子的脖子上。宝玉呢,听他奶奶这么说,也有一番道理,想了一想,也就不再说啥了。

天都晚了,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大家也都看出黛玉身子骨弱,也没个操心人操心黛玉早点歇息的事儿。大家都哈哈地说笑着,气坏了一个人,谁呢,黛玉的奶娘,从小看这闺女长大,自然感情母女般的亲密。她心说,我这个老妈妈子,是客,怎么慢待我也就罢了,我觉儿本就轻,上了年纪,一路上累不累的还能撑得住,也没个替这林姑娘操心的!

这么想着,她索性来到贾母跟前,说,不早了,林姑娘应该累了吧?她在哪屋里歇息呢?贾母一愣说,仿佛才想起外甥女歇息的事儿,就说先将就一晚上,把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等过了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读到这儿呢,也有些奇怪,贾母早就派人去接外甥女来她跟前,却把这些前期工作没安排好,来了,匆促没准备,和姥娘暂且在一房间里,过冬后再说。这是老太太马虎呢,还是老太太安排别人收拾,执行力不强呢?反正这会子,我心里有点替黛玉难过,到人家家里,啥都不随便,急着接到姥娘家,以为是多想念她呢,没想到第一天的住处,都是奶娘给提的,唉。心里酸酸的。

谁知宝玉却拒绝和奶奶一起睡,他私下里还是愿和这神仙似的妹妹共处一室的。就说我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就很妥当,就不打扰奶奶啦(宝玉这会子嘴儿多甜多巧),您呢,睡觉轻,怕影响您哪,休息不好。贾母一听,这孙子说的话这么疼人儿,再说自己也是肃静惯了的,就依了宝玉,在碧纱橱外睡觉。

贾母就安排宝玉和黛玉两人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下的就在外间上夜听唤。期间,王熙凤就派人送了一顶藕荷色花帐并锦被缎褥之类的,给黛玉用。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就是刚才给贾母提出要黛玉歇息的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名唤雪雁。我一直不知道是林如海是如何想的,林府别管过的日子好不好的,怎么就抽不出个年轻点得力的照顾独女黛玉呢?虽说贾府派了人来接,你这当爹的就这么放心,把一老一小给亲闺女作伴,闺女本就身体弱,一路上怪累的,到了姥娘家,连个商量话的也没有呢。再者就是老林啊,一个读书的老男人,粗心马虎,黛玉一惯由她娘教育,他看来是很少插手管,黛玉她娘贾氏一去世,再加上老林还在丧妻之痛中没自拔出来,所以,只是随意派了两个下人跟着黛玉,倒是那个家教,还派了两个小童仆派遣呢。这老林哪,在对闺女的管理上,不细心。

再说贾母这当姥娘的,一看女婿老林就派了这两人出来,老的比她贾母小不几岁,小的一团孩子气,笨手笨脚的,心里可能也会暗骂老林呆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啦,闺女才多大啊,你怪放心,派了两个不中用的一老一小,混乱吃啊。于是就以己之心判断外孙女黛玉也会不遂心,就自作主张地把身边的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给了黛玉使唤;其他人员也重新进行调配,总之派给黛玉使唤的丫头嬷嬷们和孙女迎春等的待遇相同。

一切安排妥当,黛玉奶娘王嬷嬷与鹦哥(就是后来改名紫鹃的姑娘)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奶娘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的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再说这袭人哪,本是贾母身边的丫头,本名叫蕊珠,贾母只是因为太溺爱宝玉,担心宝玉的丫头嬷嬷们不中使唤,不听话,因这蕊珠跟着老太太好几年了,知道她心地纯良,就把她给了宝玉使唤。宝玉有天与她说起闲话,知她本姓花,曾记得有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于是就想改名,先汇报给贾母,准许了,就正式把这个蕊珠易名为袭人。

袭人这丫头倒是工作做事儿的也不错,非常敬业,跟着谁,就眼里心里只有谁,处处操着十八下的心思,处处替主人着想,反正是个挺懂事的丫头。宝玉这个主子和贾母不同,那简直天壤之别,一个老一个小,一个懂世故,一个乖觉,这个袭人真是头疼。因见宝玉性情乖僻,看了就忍不住规谏主人要好好学习,做个乖宝宝才是。但宝玉从不听,根本对她苦口婆心的劝说不屑一顾,常你这儿刚扯着耳朵嘱咐着还没说完呢,他早出去了,远远地答应着,她心里非常忧郁,觉得老太太派给她宝玉,若不能辅佐帮助小主子学好,那就有负最高领导的提拔之恩。

那天晚上宝玉和他奶娘李嬷嬷都已睡,她睡不着,眼看着小主子宝玉越长越大,心里对他的未来他的成长,担忧不已。如此反复地想着,就失眠了。

袭人隔着一层碧纱的黛玉鹦哥还在小声地说着话,就卸妆后,悄悄地进来,笑着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看到袭人来了,就忙笑让:“姐姐请坐。”黛玉的“忙笑让”,和本回之初写她在路上给自己树的方针“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此行为,怕也是落实在那种方针指导下的行动中的吧。没想到袭人大大方方地“在床沿上坐了,”要论说起来,黛玉刚来,贾母的人事安排也是主子身份的,你一个丫头岂能随意地在姑娘床沿上坐的?你袭人去探春姑娘房间里试试,看她让你坐吗,你也敢坐吗?

不过,从这儿也看出,其实黛玉姑娘是很体恤下人的,至于众人都看不好她的小性儿,多愁善感和宝玉怄气呢,她只针对的是宝玉,她对其他人都是友好的吧,算是,至少没使过什么心眼儿吧。看来,这人都欺生,欺黛玉是刚来的客,袭人大抵如此想法,才会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坐下的吧。

鹦哥就说了还没睡的原因,说林姑妨在这儿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儿的,自责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们宝哥儿病来,要是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她不会回答说话的过错吗?真是的,我劝了好久,好容易才劝好了。鹦哥这姑娘,贾母真是慧眼,这姑娘对黛玉那真是泣血关注,是黛玉这短暂一生的好姊妹。袭人说,“姑娘快别这么着!将来只怕比这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状,你多心伤感,只所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

瞧这袭人说的貌似宽慰黛玉的话,仿佛一语成谶,后续一百多回宝黛的故事,“更奇怪的笑话儿”和还“伤感不了呢”,当全书看完,我们就会有些悲哀地发现,袭人早在文字之初,就料想到宝玉的反复无常,是不是呢?

但不管怎么说,咱们的黛玉姑娘已来到姥娘家,就得顺着这儿的规矩,生活下去。于是黛玉很乖巧很懂事地说,“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以后果然目睹亲历过宝玉许多“更奇怪的事儿”,经历一次,流一次泪,只是她“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起“从冬流到夏”?

有诗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乍相识,初相见,花骨朵般的年纪,最美丽的华年,是最美好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是遗憾的理想,也是宿命的叹息。

自开始认真地读了这部巨著前三回,心里百感交集。有道是,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自文初的老甄这位真士隐藏起来,一直到书的最后方出现,而贾雨村虽出场不多,但却对这部书起着重要的穿针引线的作用。老甄和老林,甚至老林的二舅哥贾政,差不多的读书人秉性,平易恭谨,对雨村的晋升都起到非常大的帮助作用,但雨村却又是如何回报的呢?首先对老甄,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与老甄家被拐的闺女小英莲狭路相逢,却不出手相救,让她与母封氏团聚,而是判给了呆霸王薛蟠,但从此以后就和荣国府攀上了关系;其次对老林,孤女黛玉在贾府中,他从未去探望过一次,寄人篱下的日子里,父亲曾倾心相助的家教如此冷面,仿佛师徒成了陌路;对贾政,则更是让人不忍称说,在贾家大势已去,他立即贴紧忠顺王,亲自去查抄贾家,贾政此时是否心里暗骂自己瞎了眼呢?

但是,无常很快来到,狡兔死,走狗烹,雨村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再次被革职,此时的他是否想起,那荒庙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警示?会悔吗?官位财富如膀胱里屡屡被充盈的尿液,来得快也去的快……

君子之前的友情尚且如此,男女恋情也大抵如是。泪尽情绝,只剩下虚无,即便是最后宝玉泪流满面地追忆黛玉诗词又如何?也只剩下凭吊了,这种虚无的感情终究没了可依止的地方。

也许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无常现前,大厦履为平地,只见空荡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时,宝玉着红蟒袈裟长袍,遥拜他爹贾政时,贾政可能在荒凉的贬谪之地,举目远眺,心中长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附文中《西江月》二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又曰: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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