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刘姥姥等到了凤姐。描述凤姐他们吃饭,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摆列,仍是满满的鱼肉,不过是略动了几样”。刚才就说现在时刻离刘姥姥自村里出来已过去小半天了,板儿是个孩子,饿是肯定的,所以一见那满满当当的菜,就吵着要肉吃,刘姥姥打了他一巴掌。这个巴掌打出了刘姥姥那种乡间妇人遵循的本分和体面,即使肚子饿了,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才是。
这时刘姥姥抬眼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叫她,刘姥姥会意,带着板儿下炕,周瑞家的又和他“咕唧”了一会子,“蹭”到这边屋内。刘姥姥这个蹭,就把她当时忐忑不安的心情再现出来了。
幸好,这贾家怜老惜贫的,王夫的“不拿大”的作风,体现出一个贵族千金小姐的修养。刘姥姥见到的府里这些人,即使是有心显摆优越感的周瑞家的,在礼法上,还是给了刘姥姥面子。见了凤姐,刘姥姥照例问安。凤姐“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问好,又说,“亲戚们不太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这两句话细琢磨,很有深意。在刘姥姥面前,凤姐是骄傲的,是站在高高的位子上俯视一切的目光。她说,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是有些体恤刘姥姥这种贫穷亲戚不走动,为他们找的能说得出的理由,不知道的那句,是说给贾府这些年没和这帮所谓亲戚走动的台阶。刘姥姥啥人呢,阅历丰富,自然也晓得凤姐说的话的涵义,就坦白说,是他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显得亲戚情谊生分了。凤姐一听这话,笑了,说“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这话五分真五分假,的确娘家祖上荣光无限,凤姐进了贾府管理内务好几年了,府中经济状况她是深知的,但说出去,这大宅院是个空架子,刘姥姥是不会信现在贾家是个“穷官”。
凤姐还叫人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很周到的待客之道,周瑞家的见凤姐和颜悦色的,对这刘姥姥也挺客气,就趁热打铁地对凤姐回复了太太的意见,让刘姥姥有啥事只给凤姐说便是,太太今天不得闲儿。说完呢,还冲了刘姥姥递了个眼色儿。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她只得勉强地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刘姥姥一把年纪的乡村老妇,却对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妇“你老你老”的作小放低,的确是个挺难为情的事儿。正想说出来这家庭困难情况呢,巧得很,东府贾蓉来了。原来贾蓉是奉他爹命来借王熙凤的玻璃炕屏的。
贾蓉借炕屏一节,贾蓉是东府的贾珍之子,眉清目秀,身段苗条,凤姐和他说了关于借屏的笑话,这段意义有些模糊,不知是凤姐也是喜欢和帅哥说两句呢,还是因为自己有可供借出的宝贝骄傲呢,不太明白。我感觉她对贾蓉说话随意不客气,好像这种随意不客气里有点亲昵。不过呢,作者安排刘姥姥一时荣国府时,让她与贾蓉同台亮相,应该是有深意的,一个是巧笑倩兮,一个是生分冰冷,难道后四十回刘姥姥救了巧姐,而蓉哥儿就是那个“奸兄”?这个应该不会,蓉哥妻秦氏可是王熙凤的好朋友呢,大概因为和他妻秦可卿是好朋友的亲密关系,才会这么说出的吧。
刘姥姥等他们说完了事儿,就说了以下的话,“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又推板儿,批评他“光吃果子”,凤姐一听就明白了,听刘姥姥这么一说,就问周瑞家的,刘姥姥吃早饭了吗;刘姥姥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忙说,“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便让人传饭招待他们娘俩吃饭。
乘刘姥姥他们吃饭的空儿,凤姐问了下刘姥姥的底细,心里也就有了主意。
刘姥姥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
凤姐看他们吃饱了,笑着说,家里“从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未必信”,管饭了,凤姐开始对着刘姥姥说起府里作难艰苦来了,刘姥姥觉得人家一哭穷,这给钱周济的愿望就会泡汤,于是也不说啥,心里挺焦虑。但是呢,人家凤姐接着又说了一句话,“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又让刘姥姥充满欢喜和希望,她接着听,原来啊,“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你不嫌少,先拿了用去罢!”平儿拿也一包银子,还送给姥姥一吊钱坐车。然后凤姐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这就是表示送客的意思了。
二十两啊,刘姥姥一听高兴极了,眉开眼笑,很体谅地对凤姐说,“我们也知道府中日子艰难,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刘姥姥几乎是欢天喜地,这第一次打秋风,就这么惊喜地,收获了二十两银子,到底京城遍地是钱哪,就看你怎么使法捡拾了,在家说的这个理儿,想想,还亏了自己舍这张老脸求这富贵亲戚。
刘姥姥末了还拿出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人家给跑了半天的腿,说了些好话,这情是要领的,当算回扣吧,周瑞家的,作为太太的陪房,哪里看得上这点银子,当然不肯要,刘姥姥自是感激不尽。
当生存都受到威胁时,面子,特别是穷人的面子,可以暂且放放,就像刘姥姥说女婿狗儿的话,不要“拉硬屎”,不求人,什么君子的“富贵不能淫”地饿着肚子长志气,不足为贵,仓廪实,后知礼节,前者是必要条件,那是一定的。
其实,谁也没有前后眼色,凤姐哪里预想到,经过漫长的一百回之后,自己无意中轻描淡写打发乞丐般的二十两银子的这个根本不屑一顾的村妇,救了自己宝贝闺女的命呢。这人哪,还是平时积德修福地好些,这是做人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