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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垛第一次“跑马“已经20岁，是去农村插队的第三年。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睡梦中追逐一只蝴蝶，逗你似的在前面上下飞舞，虽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追不上。蝴蝶变成朦胧的姑娘，扑蝴蝶似地扑了上去……
那是个寒冷的凌晨，右边大腿根内侧黏糊糊一团凉意，裤衩湿了。醒来后既高兴又羞耻：高兴的是，终于能跟王祥河一样“跑马”了；羞耻的是，那个蝴蝶变成的姑娘初看是廖敬懿，再看却是朝思暮想的鹿萱姣。
退回去50年前的冬天，老天爷依然遵循着古谚：“大雪不封地，不过三二日。”刚进入年末中旬，外面已经天寒地冻，知青屋里却热气腾腾。晚上，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们，在浑黄的油灯下围坐在小桌前吃饭，郑伟业来了。郑伟业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小眼眯缝，个子不高，头却不小，尖嘴薄唇，走路奇快，是个干脆利落的角色。今天，他似乎格外高兴，瘦削的腮颊上隐隐浮现出俩酒窝。知青们也学会了客套，有的站起来让他坐下吃点儿，有的递过去烟袋子让他吃烟。郑伟业摆摆手说： “你们吃你们吃，我说个紧急事儿，今个儿晚上都不要到队场去了。”
“你说得好。”田屹耘说。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却没当回事，天天用布把肚皮裹紧，还是一如既往地斗志昂扬，谁也没看出异样来。“不上场院，谁知道明天干啥活？”
王祥河说：“怎么不知道？前天傍黑扬水站竣工，连长说在家歇哈一天，后天都去西岭挖苹果坑。”
“是吗？”田屹耘把脸转向曾垛，“俺去县上开了几天会，俺不知道。”
曾垛点点头，边吃边看着郑伟业，预感到有好消息要宣布。郑伟业还是一脸笑意： “明天不要去岭上挖苹果坑了，都在家写总结。都要好好写啊，卖力气写。今个儿晚上先打个草稿，明天这个时候都要把稿子交给我。”
王祥河问：“什么大事呀，弄得这么紧张？”
郑伟业笑道：“大好事！国家要从你们知青中招工啦，招3名。贫下中农根据每个人的表现和个人总结打分，大队革委确定推荐名单。”
知青们不由得一阵欢呼。 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上，先是一片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欢笑，继而变成真假参半的怀疑：真的吗？是真的吗？不是扎根一辈子嘛，这才不到3年就参加工作？郑伟业你可别哄人。可是，郑伟业是哄人的人吗？不是。他从来对哄人的人恨之切、怨之深，连自己的亲大哥也不例外。只要你不说实诚话，你口是心非，在郑伟业眼里你就不是好玩艺儿。这个，曾垛再清楚不过。郑伟业的大哥在外面服兵役提了干，转业留在南京，多年没有回来探家。老父亲想儿子，每到年根儿就叫伟业打信去，大哥连着3年推说事务缠身，又总是保证下年一定回来，却年年不见人影儿。3个月前，曾垛和郑伟业去公社开会，一路无话，爬上西岭顶他开始自言自语，一张黄白脸涨成紫茄子。曾垛细听，才弄明白郑伟业在怨恨自己的大哥又说话不算话。曾垛问：“今年还是不回？”郑伟业更生气了：“我就不信，天下还有不老的猴子！”
曾垛跟郑伟业浸洇日久，自从干上大队会计，就跟这个大队革委副主任兼“知青办主任”联系愈加密切。郑伟业的潜台词曾垛心知肚明，分明是说：你也有老的时候，叶落归根，到老了我看你有脸没有脸回来。
自打前年春天知青们插队进了庄，郑伟业就是知青小组的服务员，见天跑来嘘寒问暖，安排生活，上情下达，组织学习，排解纠纷等等。还兼职顾问，知青们凡是不明白的农村、农事、农民等问题，一问郑伟业立马一通百通。知青们没有咸菜吃了，郑伟业就通知各生产队到社员家挨门挨户去凑；冬天烧炕的柴火用光了，郑伟业就叫知青们到队场去拉……由此，知青们对郑伟业有着不一般的好感。他一走进知青院，经常会听到一片“伟业、伟业”的呼喊声。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觉得亲，犹如来了多年不见面的亲哥。由于郑伟业的实诚、认真、负责任，知青们在村里吃再多的苦也不觉其苦，反而感到苦中带着丝丝的甜。曾垛就特别感同身受，自己这个知青组长，基本上成了摆设。半年前刚当上大队会计时正赶上麦季预分，自己什么也不懂，都是在郑伟业不厌其烦的指导下才成就了自己今天的独当一面。
想到这些，知青们心里都踏实了，在知青中招工是真实得不容有丝毫怀疑的特大好消息。 在高兴、振奋之余，紧接着心情就不一样了。有的人兴奋，有的人喜忧参半，还有愁云密布的。是啊，全组9名知青，招工名额只有3个，自己能有幸被推荐上吗？……许多人在心里都打上了问号。
曾垛始终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自己是组长，又是大队干部，这次就工除了田屹耘手拿把拤外，若论老二自然是舍我其谁。要说表现，是一等一的好。刚下乡时撂大圈粪，从一人深的猪圈里，把黑不溜秋臭哄哄的粪肥，一锨一锨撂到大圈外面。一圈粪，他和马瑜、王祥河整整撂了3天，每天带着屎尿臊臭吃饭睡觉，都感到再正常不过，没有人说三道四。虽然收了工就扎进西岭采石湾里彻底清洗，你能洗净手脚和脸，你可没有那么多更换的干净衣裳。大圈粪浓厚、质感、深入骨髓的味道，早已匍匐在皮肤上，根植于衣服的纤维里了。那几天，女同胞们如果收工早，谁不匆匆忙忙先把饭来吃了，以免碰上3个臭鬼。最后一天干完正是黄昏，3个人跳进湾里把全身上下好一阵清洗，回到知青院马上换上干净的衣裳，自觉无臊无臭了，不想还是惹出了麻烦。这事后面再说。
曾垛干活舍得下力气，从来不偷奸耍滑。割麦子，刨玉米，刨高粱稭子，推小车，拔棉花柴等一应苦累农活，都是跑在前面。刚下来那年，初次拔棉花柴，不了解风干的棉桃壳已变得坚硬如尖锥，是最磨损衣服的时候。他迎着农历十月凌厉的西北风，跟着干活把头一阵猛冲猛赶，仅仅干了一个来回，手腕上就血痕纵横，八成新的衣服破了胳膊肘子。说不心疼是假，明白了干农活就是这样，也就心情坦然了。
论出身，曾垛属中不溜儿，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崽子”，是中农，团结的对象，这就不妨碍前途。王祥河出身工人阶级，响当当的“红五类“；他把粉碎机改造成小麦脱粒机，为生产队“三夏”大忙救了急；虽然与拴儿不对付，动手打了几次架，两方面相抵，应该也有被推荐就工的可能。马瑜出身成分高，人是积极得不必说，一心靠拢组织，可如今还是“白脖子“，全组知青谁不觉得他比在组织的还在组织？不过，那年头如果政治上不清爽，浑身上下你就都不清爽，遑论被推荐就工？……分析来分析去，男同胞里只有自己和王祥河够格，心里不觉踏实了许多。
女同胞们，曾垛最希望鹿萱姣被推荐上，主要原因她是自己多年暗恋的对象。特别关键的是，年初从岛城过年回来，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有所改变，由以前的似是而非变得有点脉脉含情了。这让曾垛异常振奋，多年的期盼没有白费，有可能修成正果。鹿萱姣出身没得说，城市贫民，在曾垛看来，跟工人阶级是一个档次。令人担忧的是，会不会栽在表现上？她爱穿戴、爱打扮、爱美，会不会被认为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臭小姐？……曾垛心中不由得一紧，一晚上都在肯定、否定、又肯定、又否定中辗转反侧。最后，他帮鹿萱姣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推荐不上，就把自己的名额让出来，让她先离开农村。半年前，鹿萱姣被安排在村小学干民办教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很受人羡慕；在曾垛看来，她更适合到城市去过更安逸的生活。再说，农村里谁能欣赏她的美呢？农村喜欢的是像田屹耘那样朴实能干、不怕脏累、人高马大的女人啊。说句心里话，别看暗恋多年，自己都有点欣赏不了呢。人是百里挑一的美，这没错，可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跟她不是一路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己是卑微鄙缩的仆人，心里想她又怕她，始终没有跟她正经说过一句话呢。
曾垛暗恋鹿萱姣，下乡前就有了，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小学的时候。如果说，有人下乡插队是抱着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等等雄心壮志而来，而曾垛下乡的目的很低级：因为鹿萱姣报名下乡，所以自己也跟着报了名。下乡插队的目的，就是把鹿萱姣搞到手，让她做自己的老婆，做自己一辈子的女人。
在曾垛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两幅画面：
第一幅是他和老班长坐在校园南沟崖头上闲聊。那是上小学二年级，大炼钢铁运动的第二年，一个秋天的下午。那时候学校还没有院墙，只上半天课，老师有时候上完上午课还叫同学们下午来学校集体补习，向阳的南沟崖就是集合地。老班长十四、五岁，比一般同学大六、七岁，那时候超龄的小学生并不罕见。老班长人生得老相，经常心事重重，但他很热心，爱帮助人，同学们都愿意跟他玩。曾垛跟老班长闲聊了几句，就看着沟底一闪一闪流淌的溪水，又看对岸崖头上密如蛛网的电线，从一座红砖房里延伸出来。这座变电所东墙外面有一条从高坡上挂下来的羊肠小道，那是班里许多同学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老班长扬手指了指说：“看，来了一个。” 曾垛也看见了，但他不能确定是哪一个。那时候在曾垛眼里，班里的女生都差不多：梳两条长辫或短辫，穿花的蓝的或者彩方格衣裳，娇娇弱弱的样子。男孩子不稀罕跟她们一块玩，见了面连句话也不说；即使住在一个宿舍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不说话。那时候男孩子跟男孩子玩，女孩子跟女孩子玩，分得很清。如果哪一个男孩子不远不近地跟女孩子混在一起，立刻就会招来非议：什么“小流氓”，什么“不学好”，还有什么“舔小嫚的屁股”等等都来了，没有哪个不知趣的男孩子能受得了。
全班同学，好像就是老班长和鹿萱姣在一起时不怕人家说闲话。这是曾垛从这天的观察中感悟到的。那个人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楚从羊肠小道走过来的是鹿萱姣。那时候的鹿萱姣娇小瘦弱：脸是小小的，胳膊和腿是细细的，两只丹凤眼凑得很近，很亮很有神；一口齐斩斩的糯米牙，很晃眼的闪耀着瓷光；皮肤很细很白，像被牛奶滋润出来的。听老师讲，解放前有钱有势的人家用牛奶洗澡，洗出来的皮肤又细又白。鹿萱姣家就是有钱的人家，人家的爸爸是制药公司的总工程师，专门从上海请来的专家，每月的工资好几百，一大家子人都穿新的穿好的，吃大馒头喝大米稀饭。 这天，曾垛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小女生。鹿萱姣走到老班长面前就不走了，大大方方看着老班长说话。她站在老班长面前也等于站在自己面前；她跟老班长说话也等于跟自己说话，因为自己就坐在老班长身边。但是她只跟老班长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来一眼，就像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曾垛没有生气，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作生气。曾垛很有兴味地听他俩说话，趁机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至今还记得非常清楚，鹿萱姣那天穿着崭新的雪白衬衣，檀色大方格布裙，黑娃娃小皮鞋。那时候班里甚至全校都绝少有穿皮鞋的女同学，鹿萱姣是唯一。这一身从头到脚全新的行头，再加上清新细白的长相，鹿萱姣活脱脱就是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也像一棵透着茉莉花香味的豆芽菜，这个印象在曾垛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第二幅是在一家部属大企业的大礼堂看演出。那时候已经是上初中二年级的中学生了。黑鸦鸦一片脑袋的海洋上，飘荡着此起彼伏的嗡嗡声，同学们都在议论今天即将演出的独幕话剧《100分不算满分》。同学们很兴奋，说话声不断。有个男同学说： “听说节目是咱校同学自己演的？” 立刻有同学嗤之以鼻：“那有什么看头，咱学校什么时候演过话剧？” 曾垛好奇地听着，自己一点也不知情。邻班一个同学戳戳他的后背问：“听说里面的主角是你们班的？” 曾垛更摸不着头脑：“我们班的？不会吧？谁？男的女的？” 那个同学脸有点红：“你们班的那个……那个又白又漂亮的那个……” 曾垛又问：“哪个？叫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曾垛并非佯装不知。虽然已是初二的学生，还是沿袭小学时的习惯，男女授受不亲。女生的活动，只有女生知道。这时，大幕徐徐拉开：舞台上，母亲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女儿小宜轻盈地走到镜子前，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哼唱着歌曲……简单几个细节，由于表演得真实、自然，一下子抓住了观众的心，没有哪个人再去追问谁扮演的，完全被剧情和生活气息浓郁的表演所吸引。曾垛坚信，并且非常武断地认为：这台小戏绝对不是本校所演，女主角小宜更不是鹿萱姣扮演，因为她的身高没有那么矮，嗓音没有那么亮，特别是表演水平直逼专业演员，鹿萱姣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演出结束后，校长揭开了谜底：场上的6名演员，全部是本校师生。校长为他们业余时间排练演出的小话剧如此完美而高兴，为他们真实自然的表演而振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