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王祥河出院了。从久卧的病床上挣扎着下来,双腿刚刚着地,膝盖一软瘫下去,用了砸奶的劲不能站起。马瑜和顾兰香一人一只胳膊把他架起来,王祥河恼怒地推开他们,欲迈大步,竟连腿都抬不动,浑身没有四两力气。眼睛不能闭合,多少日子在病床上瞅着屋巴睡。医生允许吃烟的那天,通常习惯夹烟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那么也不能并拢,僵硬如两根竹筷。他深感自己伤残得不轻,迫切想知道脑袋上这张脸变成啥样了,叫顾兰吞拿镜子,怎么央求也不行动,向她发火她却笑。她说:“照什么照,奇好,奇帅。男子汉大丈夫,哪有照镜子臭美的。”
王祥河不相信自己的脸还是原装,从昏迷中醒来时,清清楚楚记得是打着绷带的。又跟马瑜要,这家伙自从插队以来从不照镜子,他觉得农民美就美在布满老茧的大手和皱褶密布的一脸沧桑上。顾兰香心细如丝,外出就把自己使用的小圆镜随身带走。央求马瑜去百货公司买,马瑜大街上转一圈回来说:“无货,连小店小铺都问了,都说这年代谁用那玩艺儿。猪八戒戴花,臭美个啥。”王祥河直到出院也没弄清楚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儿。现在更好,腿不能站,路不能走,直接成了废人一个。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健全人架秧子似的架着自己,眼睛突然模糊:他妈的这辈子算完了。
想到这里,下面像是证明什么似的,突然撑起小伞,提醒他别灰心,你还行。他妈的光你行有什么用?其他的事干不动,你干行。
马瑜和顾兰香两个人信心十足,回到村,住进副业大院一间闲屋,一天三时架着他练走步。马瑜说:“没事,保证两个月后你能赶集上店,练上一年半载,你能跑步上篮。”把王祥河说乐了:“到那时我还跟你闹,闹得你发火最好玩。”
顾兰香一个大“识字班”,也在院子里扶着他练走步。大院里的男女老少见了一愣,远远地围成一圈像看耍藏掖。顾兰香故意大声说笑,跟这个打趣,与那个斗嘴,想说闲话的根本张不开嘴。到年底,先后两次陪同去省城大医院整容,整一次顾兰香乐一次,最后整得没法再整了,就乐得整天合不拢嘴。
转过年来春二月,王祥河已经能够自己行动,天暖风和,顾兰香约他去镇上赶集。主要是散散心,见见人,天长日久锈在家里不到场面上走走心情不好。王祥河不想去,说:“咱这个熊样儿,不把集上的人吓死。”顾兰香说:“从出院回到村里大半年了,见过你的人也不少,你吓死了几个?”
集上人挤人,人挨人,长街变成了人的河流。男人身上的汗臭烟熏味,女人身上的奶腥雪花膏味羼杂在一起,在空气中横冲直撞,谁也没感到别扭。突然出现一个烧伤病人,却都受不了。有的人远远看见,早早躲开;有的人不知不觉中来到近前,蓦地与王祥河打个照面,胆大的,赶快扭转头,胆小的,嘴张开半天“啊”地一声,马上躲出去十丈远。顾兰香和王祥河身边,成了空白地带,啥难闻的气味也闻不到了。顾兰香笑着对集上人解释:“乡亲们都别怕,他不是麻风病。他是俺村的知青,为了救人性命遭了火烧。”人们不相信,心里嘀咕:“就是个麻风病嘛,干嘛睁眼瞎说。”
天晌了,肚子开始咕咕叫。两人走到一处老汤锅摊,锅里的汤水翻滚着煮羊骨头,散发出扑鼻的膻香。几张小桌周边坐了几个中老年农民,每人要了一黑泥盆老汤,汤上漂着葱花、香菜梗,把从家里带来的煎饼、饼子撕碎泡进汤里,都吃得满头是汗。王祥河也想来一盆,听村里人说:“喝老汤必须用黑泥盆才地道。"插队快三年了还没尝过呢。顾兰香去买来汤和火烧,前面桌上的人奇怪,为什么男人坐着享清闲,女人来来往往地伺候?忍不住回头看。这一看,有人吓掉了筷子,有的端起泥瓦盆去了棚外。大胆些的背转身,三口两口喝掉剩汤逃之夭夭。陆续进棚来的新客,还没站稳,看见王祥河如同大天白日撞见了鬼,立马掉转了身子……老板皱皱眉头对顾兰香说:“这汤,这盆,这火烧,算俺请客了,你和你男人去那边大槐树下,好吧?”顾兰香刚要张嘴说几句,王祥河把五毛钱丢在锅台上,拉起她的手就走。
老羊汤越喝越不是味儿,火烧泡了一个,忍着一肚子气吃完,剩下半盆汤水要泼,顾兰香夺在手里,就着半个火烧消灭掉,抹抹嘴说:“这老羊汤奇香哎,下辈子俺也托生个男人,赶集就来喝,养人哩。”王祥河脸阴得厉害,顾兰香一番说笑硬是没逗出一丝笑意,只管自己扭头开步走了。顾兰香紧赶慢追跟上,巧嘴灵舌专拣些调皮呱啦给王祥河听。王祥河非但不领情,到了相夫崖,竟然独自爬上高高的崖头,呆呆望着下面怪石嶙峋的深涧不知要干啥。到闷过味来,吓出顾兰香一身冷汗,疯了似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一张粉脸紧贴肩头。过了一会,王祥河才平静下来,顾兰香故作恼怒地往后背推了一下,叫道:
“跳呀,快跳呀!咋不往下跳啦?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多好!”
背上这一推,虽说没用多大力气,王祥河的身子也往前晃了一晃,不由得出了一身虚汗。幸亏,腿上突然有了劲儿,硬是挺住了,不由得怒道:
“危险!毛手毛脚的,推什么推!”
“你不是要往下跳吗?俺陪你,反正俺也活够了。来吧,咱们手拉手!”
“兰香!”王祥河转身把她紧紧搂进怀里,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顺着顾兰香的脸颊流。“你看我这个熊样儿,还有法儿活吗?手不能提,站也站不久,脑子里有积水,走路头重脚轻,我是个废人了,什么也不能帮你呀………”
“俺说过让你帮吗?俺抱怨过你没有?这一年多来,县里县里,省城省城,俺说过一个不子没有?”
王祥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两个人从崖上下来,顾兰香紧紧搂着王祥河痛哭失声……
过了端午节,王祥河高高兴兴去城里上班了。商局长没有食言,安排在粮油供应公司库房干保管,与外界打交道极少,王祥河很满意。3年后,顾兰香作为知青妻子,招进农村信用社干信贷员,就在家里收存放贷。王祥河周末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回家,风雨无阻。即使大雪封地,也要迎风斗雪赶回家去。顾兰香把炕头烧得烫烫的,燎上一壶老白干,炒上两个小菜,看着男人嗞儿嗞儿喝得小脸通红,常常泪花闪烁。结婚几年先后诞下两个千斤,两个人亲得什么似的。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坦途,都创下了好前程。大嫚在省城,小嫚在县城成家立业,老两口也省里县里忙着照顾第三代……
王祥河出院不久,马瑜接替他干了柴油机司机,在王祥河指点下,很快能够胜任愉快。晚上住在敞棚一角垒出的小屋,成了廖敬懿的近邻,不免走动多些。社员们发现两个身影踏着星光在副业大院周边原野上散步畅谈,有的亲眼所见两个人在大院里赏月饮酒,还有的撞见他俩在黑暗的敞棚里拥抱亲嘴等等,整个村子传得活灵活现。他们纷纷为这对天下绝配叫好喝彩,他们说:“咱庄的知青,再也没有谁能赶上他俩。"谁知道事情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在村里把他们传的如天仙般美好的天赐良缘时,马瑜竟然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西山的刺槐林里。
曾垛接到田屹耘的电话时无比震惊,他的心脏像被铁钩子抓了一把,那种无以名状的疼痛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机械人似的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柳条箱,想带一件礼品为马瑜送行。他一眼看到箱子底部的红袖章,那是与马瑜参加与武斗红卫兵对着干的东风红卫兵发的袖标。叠在里面的是红领巾,红旗的一角,他跟马瑜都是全班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最里面紧紧裹住的是一枚铜制共青团团徽,这是曾垛佩戴过的第一枚团徽。为了像他那样胸前佩戴上这样一枚徽章,马瑜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千方百计追求进步。可惜的是,在学校没有戴上,下到农村仍然没有戴上,这是此生马瑜最感遗憾和痛心的。自从兴起红卫兵后,曾垛就把团徽珍藏起来,3件物品构成他人生初始年代的坐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的。曾垛郑重地把团徽戴在胸前,跳上自行车,从老所长身边唰地飞过去。老所长喊他,也许没有听清,也许听清了来不及下车解释,眨眼间就闪出大门。
当曾垛到达副业大院,田屹耘、廖敬懿、榆梁嫂子等人已哭成泪人。她们一边任泪水流淌,一边为马瑜整理遗物,风干的泪痕把她们白净的脸颊弄的黑不溜秋。马瑜微闭双目,干干净净的面容似在酣睡;咽喉处,一道淡淡的但十分清晰的勒痕似在诉说死者的决绝。身着从来没有穿过的崭新军便服,是为学习田屹耘特地进城购买的,不知为什么做了压箱底之物。胸前别着一枚暗红色的微章,曾垛知道那是田屹耘的团徽。在她的眼里,马瑜早就是合格的共青团员了。在曾垛心中何尝不是这样呢?他把自己佩戴的微章摘下来,并排别在一起,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田屹耘、廖敬懿和榆梁嫂子的眼泡肿成肥桃,她们一言不发,垂首哀伤。当郑伟业和社员们把马瑜的遗体抬上金铢钩的马车,向火化场进发时,她们再次爆发出撼天动地的嚎啕,坚决要求再陪马瑜一程。王祥河说从城里直接赶过去,参加最后的告别。火化场在迎马岭,30里路,走了一半路程,田屹耘胸前就洇湿了一片,刚过周岁的女儿在家里可能嗷嗷待哺了。
马车未到火葬场之前,王祥河已经在等待了。他在大门外面走来走去,两眼不断往远处打量,直到看见马车摇摇晃晃的影子才安静下来。马车到达面前还有一段距离,他大步奔跑过来,手扶棺木大哭:“马瑜呀马瑜,你这个不够意思的家伙,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干什么都是自己单打独斗啊,你早说一声,我陪你一起走不好吗?唉唉唉……马输!唉唉唉……马瑜走好……”王祥河鼻涕一把泪一把,过了片刻又数落开了:“马瑜你这个大傻瓜呀,你不缺胳膊不缺腿,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让你这么不待见自己啊。你比我这个半人半鬼的人还让人抬不起头来吗!……”知青们都抽泣不已,直哭得昏天黑地……
除了鹿萱姣半年前去了新疆军垦农场,寻她姨妈并在那里参加工作没有赶回来,其他知青悉数到场。晚上回到知青院,曾垛和王祥河宿在他们3人住过的东屋,睹物伤情,唏嘘良久。吃了一番烟,躺在烟雾缭绕的土炕上细细叙说起来:
“马瑜自从到榆梁嫂子家里学习,与廖敬懿日久生情。特别是从城里回来,住到副业大院之后,接触机会日益频繁。其实,廖敬懿心里啥事没有,在她眼里马瑜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下乡知青,住在一个屋檐下,在一个锅里摸勺子而已。至于别的,顶多把他当作一个大哥哥。马瑜可不这样想,他把廖敬懿的温柔、体贴、热情当成了爱。每当夜幕四合,两个人漫步在副业大院外面的原野上,踏着姣好的月色默默不语,任心灵信马由缰放飞思绪时,马瑜的心中就会升腾起千般蜜意万般柔情,就想拉拉廖敬懿的手,亲亲她的额头,紧紧把她拥入怀中。马瑜想到这些,瞭一眼廖敬懿似乎并不理会,像个不喑世事的小姑娘,心里就如猫抓般难受。有一天晚上,他俩散步回来……”
王祥河正说到紧要处,田屹耘沉重的脚步声响进来,微微喘着粗气说:“知道你们不会睡,果然。"两个人赶紧坐起来,把油灯拧亮。曾垛说:“今天你累了吧?黑灯瞎火的还跑过来。”田屹耘说:“没啥,咱有保镖。”曾垛朝门外喊:“老程,快进来吃烟。”程收秋两只手卷着喇叭烟走进来,嘿嘿笑着说:“一身棚圈味,不愿意到人前。”曾垛说:“看你说的,我们怕那个吗?”说着递过去香烟,程收秋抽出一支夹在耳沟。
曾垛看一眼程收秋,又看一眼田屹耘,两个人反差挺大:程收秋胖了,白了;田屹耘瘦了,黑了。程收秋还扔掉了拐棍,能够像以前那样,跛着一条腿行走。曾垛说:“老程你行啊,越来越壮了。”程收秋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小田不舍得吃,还一个劲催俺锻炼……”田屹耘说:“听他瞎说,前段我带着身子,能少吃得了吗?”曾垛让他们坐,程收秋蹲在门槛,田屹耘炕沿上坐了,舒舒服服伸开腿说:
“唉唉,马瑜死得真可惜。……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村里有了风言风语,敬懿回避不见,以为变了心。其实马瑜理解错了。那天吃完晚上饭,马瑜先回了副业大院,敬懿去社员家看病人,一等不来,二等不来,马瑜沉不住气,以为敬懿故意躲他。等到敬懿回来,前脚后脚跟进了卫生室,明确摊牌,说喜欢她。敬懿呆了,还没缓过神来,就被马瑜抓住手,硬往怀里搂。敬懿一边挣脱一边说让我想想。马瑜哪里肯听,搂抱得更紧。敬懿抬高声音,大声说马瑜你干什么,不要自己的脸了吗?我还要呢。马瑜非常激动,一边狂吻一边说我们还有什么脸,你姓黑我也姓黑,咱们正是门当户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这么看不起我吗?敬懿说不是看不起你马瑜,在我心里你是大哥哥,我非常敬重你。马瑜,你是没有认清自己,看不起自己,破罐子破摔。马瑜你是谁,你有资格这样不负责任吗?……如果真的……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马瑜说,有什么不合适,只要我们愿意,就合适。你给我一句话,你同意不同意吧?廖敬懿斩钉截铁地说,不同意。我再说一遍马瑜,这辈子永远不会同意!
“马瑜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廖敬懿对自己是这样的绝情,自己在深爱的人的心目中怎么都这样微不足道。他说田屹耘是这样,你还是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马瑜丢开廖敬懿,一声不响地走出去。敬懿怕他想不开,愉偷溜进敞棚小屋去看他。小屋里黑咕隆咚看不清,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敬懿回来睡下,天明事情就发生了。我刚从炕上爬起来,有人敲门进来告诉我,西山刺槐林里吊着个人……”
田屹耘边说边擤了几次鼻涕,眼圈通红。程收秋蹲在门槛上连声叹气。曾垛鼻子一酸,抖着的手怎么也点不上烟……
回到高乐埠,一连几个晚上失眠。翻来覆去想马瑜,睁眼闭眼都是他的身影。马瑜啊马瑜,世上有多少好姑娘,你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牛不饮水强按头啊。再说,廖敬懿没有错,你们两个“老黑”在一起,想生个“小黑”再遭歧视吗?
自从马瑜出事,廖敬懿除了自责还是自责。是不是来的太硬了?是不是太不讲情面?是不是有更委婉的办法来处理?……晚上到榆梁嫂子家复习功课更积极了,企图以此来加速淡忘自己的草率和内心的歉疚。她甚至实施“颈悬梁,锥刺骨”般的严酷措施,往眼皮上抹辣椒水,强迫自己通宵达旦地学习,常因学到深夜而宿在榆梁嫂子家。几年后知青小组拔点,终于安排就了工,如愿以偿分到公社卫生院。那时,一度涌出深藏已久的念头,给高乐埠去信。她想他会回信的。她知道他的为人。后来,她努力抑制住念头的疯长,嫁给了公社机关一个根正苗红的转业干部,过上了不曾幻想过但确实是心安牢靠的平静生活。恢复高考那年儿子不满周岁,交给农村的婆母照看,一头扑进迎考中。并与榆梁嫂子联系,请假回村共同复习。两个人双双考上大学,榆梁嫂子进了北大,廖敬懿上了省城医学院。10年后,榆梁嫂子投奔伯父去了美国。廖敬懿毕业后分配到邻县的人民医院。其间,榆梁嫂子曾多次打来越洋电话,力邀她赴美开创新生活,都被她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