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瑜、王祥河前脚后脚从场上听活回来,噼里啪啦忙活着洗脸,洗脚,擦身。曾垛听见厨房里的响声,问:“明天干啥活?”王祥河说:“我们队还是挑水秧地瓜。”马瑜说:“我们队也是。”曾垛想我们队肯定也是吧,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眼睛就能看事了,担上水桶上坡去。晚饭后听见他俩要去队场,曾垛爬起来也想去,走到院里,两眼黢黑,夜空变成倒扣的大铁锅,根本看不清往哪里迈脚,只好嘱他俩路过队场时,进去跟队长说一声。这会突然想起来,曾垛问: “你们跟队长说了吗?”
王祥河抢着答:“你看看,这可咋办?忘得一干二净。”
马瑜不出声,脖子后呲牙偷着乐。
曾垛信以为真,突然上来一股无名火,大叫:“王祥河,你能干点啥,这么大的事你都敢忘,可真有你的。”
“老曾,不光我忘得精光,两个人呢,光说我,你偏向。”
“我就说你,你队跟我队最近,不怨你怨谁?”
“马瑜是强烈要求进步的积极分子,跟我们一般群众不一样,怎能光批评群众而不批评积极分子呢?太不公平了,我抗议。”
马瑜说:“别听他胡说八道,逗你开心呢。”
曾垛跳下炕:“好小子,找揍也不看火候。”曾垛摸着炕沿往外走,王祥河早笑到院里。郑伟业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来,问:“都回来了吧?“王祥河说:“差不多,我们男生齐了。”郑伟业走进男生屋,看到曾垛肿得两腮包鼻的残样儿,忍不住脸上堆成花,笑道:“知道土蜂的厉害了吧?不能惹,能蜇死驴。”曾垛说:“谁敢惹呀。那些小子太危险……”郑伟业说:“对那些小屁孩,只能撂块石子吓唬走,惊了马蜂,它见人就蜇。”曾垛说:“好办法,你早说呀。”
两个人说着话,西屋那帮女知青围拢过来。田屹耘进屋就说:“郑伟业,你官不大僚不小,你说说,多少日子没踏进我们知青院了?”女知青应和道:“就是,快把知青院大门朝哪开都忘了。我们知青有困难,都不知道找谁去解决了。”郑伟业说:“你们那点困难还叫困难?囤里有粮,心里不慌。没缺吃的吧?”女知青一齐质问:“缺吃的才叫困难?”郑伟业说:“对你们知青来说,就这点困难。缺烧的到生产队去拉,缺咸菜疙瘩由农户凑,我早就说过的,还能不作数?说吧,缺什么?”知青们听郑伟业这么说,都大眼瞪小眼,没词了。田屹耘说:“两年前说的话,还算数?”郑伟业说:“怎么不作数?只要你们知青在我们郑格庄待一天,全村的老少爷们就好好待你们一天,这不含糊。”田屹耘说:“我们扎根一辈子,不走了。”郑伟业说:“那就像亲人一样待你们一辈子。”知青们心里热乎乎的,缺烧、缺咸菜等困难倒不好意思提了。郑伟业说:“你们的困难,我来说说看对不对?一是缺烧,上年冬天冷,你们多烧了半个月的热炕,分到的棉花柴基本烧光;二是,为了上《纲要》,跨黄河,去年各队扩大了粮田种植面积,辣菜种得少,你们没有到大集上买点辣疙瘩添巴添巴,当然不够吃啦。”田屹耘说:“郑伟业你真行啊,数算得奇细。”郑伟业说:“这算什么,居家过日子,全在个谱气。你们没听过老一辈说:吃不穷,喝不穷,数算不到就受穷。”知青们嘴里啧啧着互相看看,一脸的甜蜜笑容。 “今天上午去公社开了个知青工作会,”郑伟业说:“主要是知青再教育和发挥作用的问题。县里传达了省、地知青工作会议精神,要求对知青既要抓好再教育,也要充分发挥他们有知识有文化的作用。”
郑伟业即使说起非常严肃的话题,也是满面带笑,两个深陷的酒窝特别亲切。“我从公社回来,马上向大爷爷汇报,这不,大队革委刚开完会,我就直接过来了。”
知青们一听事关自己,朝气洋溢的脸上都沉静下来。
“大队认为,咱庄的知青下来干得都不错,没有出问题,能吃苦,不娇气,叫干啥就干啥。贫下中农反映也很好,说没想到这帮从大城市来的孩子一点架都没有,见了面都是人家先招呼咱哩。”
知青们盯着郑伟业那张薄薄的尖嘴,心里非常平静,好像说的不是他们,倒像表扬的是外庄的知青。其实,郑伟业明白得很,此刻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泛泛而谈的表扬,怎么能跟命运的走向相比呢?郑伟业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宣布:
“经过大队认真研究,对几个知青的工作做些变动:曾垛从明天开始,就不要到生产队去了,接手大队会计工作,每天需要在办公室值班。”
“不行不行,我不会打算盘,还是小学五年级学过,早忘光了。”曾垛忙摆手拒绝。刚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突然。才在队里干了两年多,就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不行不行。对下乡插队想的很简单,就是下来修理地球,与老少爷们一起战天斗地,改造旧山河,争取粮棉夺高产。至于别的什么,想也没想过。
“不会可以学,最好学的就是打算盘。生产队会计算盘打的噼啪响,都是在干中学会的。”郑伟业说。
“我也不懂预分、决算什么的,再有一个多月就到麦收核产、预分预算了,我可不懂,别误了大事。”曾垛还是不同意。
“有老师在,你怕什么?我不会帮你吗?我保你经过这个麦季什么都懂都会了。”郑伟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曾垛没有话说了。王祥河说:“我说老曾你谦虚什么?你干会计才是人尽其才呢。你看你那做派,如果穿上灯笼裤、小马褂,再带上一顶瓜皮帽,活脱脱就是从前的账先生再世。”
大伙都笑了。王祥河问:“伟业,给俺安排啥好活,快说说。要不,老曾干不了,俺来干得了。”
“就让给你,你干吧。”曾垛说。
“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抢官夺权。”王祥河不客气。
“别急,有你的好事。”郑伟业仍然乐呵呵地说:“大队妇女主任,大家知道空缺了两年。郑国眉嫁走,一直没觅到合适人选。现在有了,就是田屹耘同学。”
大伙把目光投向田屹耘。没想到,这么泼辣开朗的人,脸上竟然掠过一丝羞怯。然后脑袋习惯性地一挺一摆,精神抖擞地说:“我没意见,我会好好学习国眉大姐,尽最大力量做好全村的妇女工作。“
知青下来不久,妇女主任郑国眉就出嫁了,是给西乡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干部做续房。那人死了老婆,留下一双儿女。郑国眉出嫁时已30多岁,为照顾唯一的弟弟耽误了婚事,村人和知青都为郑国眉惋惜。她苗条,瓜子脸,温文尔雅,说话行事落落大方,一点不像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女知青们下到庄里,最先熟络的人就是郑国眉,都眉姐眉姐地叫,像认识了多少年的老大姐。可惜眉姐父母过世早,把只有10几岁的弟弟托付给她,要她照看弟弟娶了媳妇自己才能嫁人。眉姐遵照父母之命,放弃了多少好人家:有本村的现役军官,外村的公办老师,城里的机关干部……弟弟熬到结婚年龄,眉姐也不再年轻,只有给人家当后娘。
出嫁那天,一辆扎着席棚的大车停在眉姐家门外,席棚前后门洞挂着红花布帘,前面棚顶上扎一朵红绸花,红绸带垂向两边,一边结了一朵小红花。几个敲锣打鼓的忒卖力,卖弄似的敲打得人心慌不愣的。顾兰香从院里出来说:“都歇歇吧,请进来喝碗茶。”烦人的锣鼓家什这才打住。
喝过茶,顾兰香一帮亲朋好友拥着眉姐走出院子。眉姐经过扑粉画眉,绞脸抹红,平日干黄的脸上娇嫩了许多。眉姐上了车,赶车人颇解风情,一手攥紧缰绳,一手在马屁股上轻拍一下,压低嗓门喊声:“驾!”胶轮不声不响转动起来,直到走出村外,才重新敲打锣鼓,铿锵之声震得人心里好不难受……
“郑伟业,你把工作都让出来,你可轻松了。”王祥河说。眉姐嫁走,妇女主任的重担也落在他身上。
“我轻松啥,就是学校校长有谁担了去,也不一定有空闲。”
郑伟业是村里的“不管部长“,凡是暂时空出来的职位,都由他代理。有时革委主任大爷爷不能参加的会议,也让他去代替。村里夺权时,他被推举为筹委会主任,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坚决把革委主任的宝座让给大爷爷,自己甘愿当副职,干听差跑腿的活。
郑伟业稍一停顿,把脸转向王祥河说:“听着,下雨顶筛子,这回轮到你了。” “我早等急了,让俺干啥,快说吧。” “去磨坊磨面咋样?干一天,头上、脸上、身上像下了场雪,上上下下顺白顺白,好不好?”
“真的假的?”王祥河急了,脸涨成酱紫色。“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郑伟业看他那个猴急样儿,笑道:“要做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怎么能讨价还价呢?”
“我不是讨价还价,我的意思是那活不适合咱男爷们干。”王祥河说,“我说郑伟业,你别藏着掖着了,是不是叫我去开机器?”
郑伟业笑而不答,还没想出合适的词来怎么耍笑他,王祥河就蹦过来,搂住郑伟业的脖子说:“是不是叫俺去开机器?听说顾兰平去公社水库,对不对?”郑伟业只好顺水推舟:“你这鬼头,啥也瞒不过你。”
“乌拉!”王祥河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在郑伟业腮帮子上亲两口。他从小喜欢听机器的突突声,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上学或者外出的路上,碰见修汽车修摩托车的,他会看上半天。钻进汽车下面忙活的司机有时需要递个东西什么的,他无师自通,都会准确无误地递过去。司机师傅投来感激和赞许的目光。每当此时,是王祥河最得意的时刻。如果曾垛不下乡,他是不会下来的。他的理想是接父亲的班,做个八级钳工,当个受人尊敬的工人工程师。下到庄里,他欣赏鸡鸣狗吠之声,觉得那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他更喜欢听副业大院柴油机的突突之声,觉得只有听到这种声音,才感到没有离开自小生长生活的岛城太远,不安分的心才有地方安放。
“最后一个,”郑伟业扫了大伙一眼。这些纯洁又满含希望的目光那么沉静安详,每个人都是那么满不在乎,每个人又都是那么充满希望。可惜村里的职位就那么几个,不可能人人都离开田间地头。他真不想看到因为部分知青调整工作岗位而出现哭鼻子的现象。随着最后一个的宣布,可能有人会闹情绪。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郑伟业还是说出来:
“在老百姓看来,最后这个民办老师工作非常重要,大队研究时再三掂量,最后决定把这个重要工作交给鹿萱姣同学。”郑伟业加重了同学这个词,以便拉近鹿萱姣与老师的距离,增加说服力。“她各方面条件很全面,会唱歌会跳舞,会讲故事,农村学校就需要这样的多面手。鹿老师除了担任一二年级的语文课之外,还要担任全校的音乐课,工作会很累。怎么样鹿老师,有没有信心?”
鹿萱姣没想到让自己担任民办老师,按表现,自己并不是最后6人中最突出的,对此她有自知之明。比方在穿戴上,自己不够朴素,可以说是全组最不朴素的一个。如果让她天天穿那些老蓝布老灰布衣裳,她肯定穿不出去。她喜欢轻薄漂亮的的确良、凡立丁料子,打扮人,也好洗,还干得快。就是招人眼,遭人嫉妒。话得说回来,如果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活得还有意思吗?再是干活,也是不怕脏不怕累,只是有些农活确实干不动。比如推小车,就不能像田屹耘那样驾起来就走,别说还时不时地放个卫星;比如杀蜀黍,人家一鐝一棵,自己三鐝不一定杀倒一棵……不足的地方多了去了,自己都知道,但是还是记10分工,这是大队给知青的优待。鹿萱姣天天干干净净上坡,干干净净回知青院,没人不羡慕她既干净又漂亮,也没人不嫉妒她出最少的力,干最干净的活,挣一等壮劳力的工分。如果论表现,当然廖敬懿更突出些。穿戴朴素,干活专捡又脏又累的,虽然队长都是安排最轻松的,下次还是专抢脏累的活干。她总是说:“哎哟队长,你这样惯我们,我们要成资产阶级小姐了。不行不行,明天一定派又脏又累的啊。”鹿萱姣在旁边真不是味,这样好听的话无论如何是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 鹿萱姣自从在《一百分不算满分》中扮演女一号小宜,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许多女生流露出羡慕、敬佩的目光。田一秀直截了当地说:“以后,你一定要去报考艺术院校,当话剧演员,有机会还能演电影呢。到时候我们在舞台上,甚至银幕上看到你,我们是什么心情?”鹿萱姣知道她是认真的,但在她的心里却没有什么理想,没有走艺术道路的憧憬,总觉得登舞台、上银幕离自己还很遥远。直到有一天,就是文革即将开始的那年春天,那天的阳光非常灿烂。中午放学,她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刚来到校园,田一秀从西侧学校食堂那边走过来。她说:“姣姣,王学孔来了。”鹿萱姣疑惑:“王学孔是谁?”田一秀说:“电影《丰收之后》里那个坏蛋呀,副业组长。”鹿萱姣说:“真的?走了没有?那个人演得真像个坏蛋呢。”田一秀说:“正在食堂用餐,快去看看吧。”鹿萱姣撒娇:“你跟我一块嘛。”田一秀刚从那边过来,也是听同学说才过去看了一眼。本来想赶快回家吃饭,早吃完早复习功课,这些日子跟姣姣都难得见上一面。但是姣姣要她陪又不能不陪,就说:“走。”说的是走,却拉住鹿萱姣的手跑起来,边跑边说:“听说,王学孔是咱岛城话剧团的演员呢。”鹿萱姣不相信,田一秀又说:“如果不是咱岛城的演员,你想他能一个人到咱学校食堂吃饭吗?”
食堂外面围了许多同学,都用手遮挡着光线反射,撅着屁股,脸贴窗玻璃往里面看。田一秀帮鹿萱姣挤进去,手指餐厅西北角说:“看,就在那里。”鹿萱姣看见一个比较胖的中年男子正好从坐着的方凳上站起,手里端着空碗走向打饭窗口。大师傅很热情地接过碗,满脸含笑说着什么。“王学孔”作了个谢谢的手势,转身走出来。在食堂门外看见这么多双眼睛注射自己,他有点不自在。他朝同学们笑了笑,肥厚的嘴唇有点扭曲。这就有点在电影上的表现,王学孔的阴谋败露后,他的嘴角就是扭曲的、丑陋的、可恨的。他从学校西便门走出去,仓皇而急促,如同电影上那般狼狈。
鹿萱姣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人民的艺术家嘛,像犯了罪似的抬不起头来。”田一秀没听清,问:“你说什么?”鹿萱姣没有回答。她听老师讲过,解放战争时期,某文工团配合诉苦教育去部队演出《白毛女》,有个苦大仇深的战士太入戏,竟然举枪朝扮演恶霸地主黄世仁的演员开枪。老师说:“阶级诉苦教育,会让我们的战士具有更鲜明的阶级意识,具有更强烈的斗争精神。”鹿萱姣想的是:一个优秀演员,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真是了不起。但是,她又有些矛盾:如果自己是演员,绝不演坏蛋,要演就演刘胡兰、江姐、向秀丽,做一个受人尊敬的艺术家。下到农村来,面对广阔的田野,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生活,这个曾经朦胧于心的所谓理想,或者说憧憬,自然而然地早已荡然无存。现在让她当民办老师,教孩子学文化和唱歌跳舞,与当演员是相近的职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再说每天到学校上课,风雨无虞,与修理地球不可同日而语。在农村,还有比它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吗?鹿萱姣努力抑制住满心欢喜,轻轻地说:“我没有意见,我会努力做好。” 郑伟业含笑点点头,说:“其他同学表现也很出色,贫下中农反应也很好,以后有机会,大队会量才使用的。”
郑伟业走后,鹿萱姣再也忍不住兴奋,不觉小声吟诵起学过的课文来。吟诵了《谁是最可爱的人》,吟诵《荔枝蜜》,又吟诵《回延安》。从出男知青屋,一直到铺好被褥还不能停止。虽然每篇都是吟诵开头的部分,也足够表达此刻的心情了。田屹耘为了打消她过于招眼的行为,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脊背,朝女知青睡的西屋努了努嘴。鹿萱姣吐一下舌头,小声问:“那边……怎么没动静?”话音刚落,廖敬懿拿着课本走进来,说:“我前天刚刚复习过《回延安》,真好,我喜欢。”说着,朗读起来: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
灰尘呀莫把我的眼睛挡住了……
田屹耘和鹿萱姣跟着合诵:
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散会以后,曾垛、马瑜、王祥河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默默地做着睡觉前的准备,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与往常不同的是,马瑜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祝贺两位老插各得其所。他俩敷衍一笑,默默地钻进被窝。此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特别是那些好心的安慰。
隔壁的朗诵越来越清晰: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马瑜说:“这首诗是我印象最深的……”三个人一齐发声: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